我走了进去,故意在厨房里弄出各种声响,就差把炉子打翻,但我相信他们什么也听不到。他们坐在沙发的两端,相互望着对方,似乎正在思考什么悬而未决的问题,而尴尬的气氛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黛熙脸上还有泪痕,看到我走进来,赶紧对着镜子用手帕把它擦干。但盖茨比身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他容光焕发,虽然没有经过言语或动作流露出来,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幸福的光芒,充盈着我那小小的客厅。
“你好啊,老兄,”他热情地说,似乎和我已经多年未曾谋面。刹那间,我简直以为他要来跟我握手。
“外面雨停了。”
“雨停了?”刚开始他还没意识到我在说什么,后来看到客厅里阳光灿烂,这才笑了起来,好像他是气象预报员,或者是阳光守护神,并将这个新闻汇报给黛熙,“你觉得怎么样?雨已经停了。”
“我很高兴,杰伊。”她的喉咙刚才哭得有点嘶哑,但语气中透露出意想不到的欢乐。
“我想请你和黛熙到我家里去,”他说,“我想带她到处看看。”
“你真的想要我去吗?”
“绝对是真的啊,老兄。”
黛熙走上楼去洗脸——这时我才想起我的毛巾很寒碜,但已经太迟了。盖茨比和我则在草坪上等她。
“我的房子看上去不错吧?”他问,“你看,它的正面在阳光的照耀下多么漂亮。”
我承认它确实富丽堂皇。
“是啊,”他的眼睛扫视着他的房子,每个拱门和每座方塔都不放过。“我只花了三年,就赚够了买下它的钱。”
“你不是说你的钱是继承来的吗?”
“是的,老兄,”他想也不想就回答,“但那些遗产在大恐慌时被我亏掉很多——就是战争引起的那次大恐慌。”
我知道他是在信口开河,因为当我问他做什么生意时,他的回答是:“这不关你的事。”话说出口才想起来这个回答很不礼貌。
“哦,我做过好几样生意,”他改口说,“我先是卖药材,然后又做点石油生意。但现在这两行我都不做了。”他更加专注地看着我。“你是说你在考虑我前天晚上的提议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黛熙就从我家里走出来,长裙上两排铜纽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么大的地方啊?”她指着盖茨比的房子惊叹说。
“你喜欢吗?”
“喜欢啊,但我不明白你一个人怎能住那么大的房子。”
“我总是请很多有趣的人来,白天黑夜都有客人。那些客人做的事情都很有趣,有些还是名人。”
我们没有抄海边的近路,而是故意沿着大路从宏伟的后门走进去。黛熙忘我地欣赏起这座古堡,嘴里用她那迷人的声音喃喃低语,这边的墙壁真是漂亮,那边的屋顶多么好看。接着走进芳香扑鼻的花园,那些闪闪发亮的黄水仙、白泡沫般的山楂花、挂满枝头的西梅花,还有淡金色的忍冬花,也都让她赞不绝口。登上大理石台阶时,周边的氛围有点异样,因为看不见走来走去的光鲜衣着,也听不见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只有鸟儿在树上啁啾。
进门之后,我们依次穿过几间玛丽·安托瓦内特68式的音乐厅和复辟时代风格69的会客室,我觉得有许多客人躲在每张沙发和桌子后面,奉命屏息不动地静待我们走过。盖茨比关上默顿学院图书馆70的大门时,我简直听见那位猫头鹰眼镜先生突然发出几声鬼叫似的笑声。
我们登上楼梯,楼上有几间古色古香的卧室,里面铺着玫瑰色和薰衣草色的绸缎,摆放着许多生机勃勃的鲜花,还有更衣室、撞球室和装着嵌入式浴缸的浴室——期间我们闯进一间卧房,发现有个邋遢的男子穿着睡衣,正在地板上做俯卧撑。那人就是“房客”克里普斯普林格先生。那天早上,我曾看见他面有饥色地在沙滩上瞎逛。最后我们走进了盖茨比本人的套房,里面有卧室、浴室和亚当式书房71。我们在书房坐下,用玻璃杯喝起他从壁柜里拿出来的黄绿色查特酒72。
他片刻不停地盯着黛熙看,我猜他是在根据黛熙那双明眸的反应,重新估量家里所有事物的价值。有时候他也失魂落魄地望望他的财物,似乎黛熙的真身神奇地出现之后,这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有一次他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他的卧室是所有房间中最简朴的——不过梳妆台上摆着一套纯金的化妆工具。黛熙高兴地拿起刷子顺顺她的头发,引得盖茨比坐下来,捂着脸忍不住开怀大笑。
“我实在是太高兴了,老兄,”他笑个不停地说,“我忍不住……我想要……”
他明显经历过两种状态,这时正在进入第三种。他先是局促不安,然后欣喜若狂,现在则是因为黛熙的出现而忘乎所以。这次相遇曾让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了许多年,他咬紧牙关苦苦地等待,紧张的心理实在是难以形容。现在美梦成真,他的情绪渐渐地松弛下来,不再像发条被拧得太紧的时钟。
片刻之后,他恢复了常态,随即打开两个巨大的古董式衣橱,里面装满了西装、长袍、领带,还有一打一打像砖头那样垒着的衬衣。
“我在英国请了个人帮我买衣服。每年春季和秋季开始时,他会选一些给我寄过来。”
他抱起一叠衬衣,一件一件扔在我们面前,有亚麻布的、丝绸的、法兰绒的,本来叠得很整齐,但都被他抖开了,五颜六色地散落在桌子上。我们还在仔细欣赏,他又把更多的衬衣抱出来,于是那座柔软而昂贵的小山越堆越高——条纹的、印花的、格子的,珊瑚红的、苹果绿的、薰衣草紫的、橙子黄的,各种款式颜色应有尽有,每件都用深蓝色的丝线绣着他的名字缩写。突然间,黛熙忍不住叫了一声,把头埋进衬衣堆里,开始嚎啕大哭。
“这些衬衣太漂亮了,”她呜呜咽咽地说,声音被厚厚的布料蒙住,听起来不是很清楚。“我觉得很伤心,因为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这么漂亮的衬衣。”
看过房子后,本来准备去看草地、游泳池、水上飞机和盛夏的繁花——但盖茨比的窗外又开始下雨,于是我们站成一排,眺望着海湾波澜起伏的水面。
“可惜有雾,不然我们可以看见对岸你家的房子,”盖茨比说,“你家码头末端总是亮着一盏彻夜不灭的绿灯。”
黛熙突然伸手挽住他,但他似乎沉浸在他刚才说的话里。也许他已经明白,绿灯无与伦比的重要意义从现在起永远地消失了。在从前,和他与黛熙之间遥远的距离相比,那盏绿灯似乎离她非常近,近得几乎触手可及。它和黛熙的距离,就像星星和月亮那么近。现在它原形毕露,无非是码头上的一盏灯而已。让他心醉神迷的物品从此减少了一件。
我开始在房间里随意走走,在昏暗的光线中观看各种模糊不清的摆设。有幅巨大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画面中是一位穿着游艇服的老先生,就在书桌前面的墙上挂着。
“这人是谁?”
“那个吗?那是达恩·科迪先生,老兄。”
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他已经去世了。许多年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盖茨比也有张穿着游艇服的照片,很小,就摆在床头柜上。照片里,他桀骜不驯地仰着头,看上去像十八岁左右时拍的。
“我好喜欢这张照片呀,”黛熙惊喜地说,“蓬巴杜发型73!你以前没跟我说过你剪过蓬巴杜头——也没说过你有游艇。”
“快来看,”盖茨比催促说,“这里有很多剪报——都是有关你的新闻。”
他们肩并肩站着,仔细翻看那本剪报。我正要请他把红宝石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这时电话响了,盖茨比拿起了话筒。
“是我……嗯,现在我不方便跟你聊……现在我不方便跟你聊,老兄……我说过那是个小城市……他难道连什么是小城市都不懂吗……算了,如果他认为底特律是个小城市,那他对我们来说没有用了……”
他挂了电话。
“快点过来!”黛熙在窗边大喊。
雨仍在下,但西边的乌云已经分开,几朵粉红色和金色的灿烂晚霞像巨浪般在海面上空翻滚着。
“你看,”她喃喃地说。过了片刻,她又说,“我真想弄一片红云,把你放在上面,然后推着你到处走。”
这时我想要告辞,但他们不许我走;可能有我在场他们才能更加心安理得地幽会吧。
“我知道接下来做什么了,”盖茨比说,“我们请克利普斯普林格弹钢琴。”
他走出房间大喊“埃文”,几分钟后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表情尴尬、略显憔悴的年轻人。这人戴着玳瑁框眼镜,有一头乱糟糟的金发。这时他的打扮比较体面,穿着敞领的“运动衫”、运动鞋和一条看不清颜色的帆布长裤。
“我们打扰你运动了吗?”黛熙礼貌地问。
“我刚才在睡觉,”克里普斯普林格先生尴尬万分地说,“我是说,我原本在睡觉。然后我就起床……”
“克里普斯普林格先生会弹钢琴,”盖茨比拦住他的话头说,“对吧,埃文老兄?”
“我弹得不好。我不……我根本就不会弹。我很久没有练……”
“我们到楼下去,”盖茨比插嘴说。他按了一个开关。房间里变得很亮,那些灰暗的窗户都消失了。
走进音乐厅后,盖茨比旋开钢琴旁边一盏孤独的台灯。他颤抖着用火柴替黛熙点燃香烟,然后陪她在房间远端的沙发上坐下,那边光线很暗,只有地板反照出走廊漏进来的微弱灯光。
克里普斯普林格先生弹完“爱巢”之后,坐在凳子上转过身,闷闷不乐地在黑暗中寻找盖茨比的身影。
“我好久没练习了,这你也知道的。我跟你说过我不能弹。我好久没练……”
“别说这么多话,老兄,”盖茨比命令他,“弹吧!”
无论是早上,
还是晚上,
我们玩得很爽……
外面风声变大了,海湾上掠过一道微弱的闪电。此刻西卵已是万家灯火,电动火车载满乘客,冒雨从纽约归来。在这人世发生巨变的时刻,空气中弥漫着兴奋的情绪。
毫无疑问,千真万确
富人会生钱,穷人只会生……孩子
尽管如此,
哪怕如此……74
走过去道别的时候,我发现那种惶惑的表情又回到了盖茨比脸上,仿佛有点怀疑他目前这种快乐的真假。差不多五年了!那天下午,黛熙肯定有不少地方让他大失所望——倒不是说黛熙本人有什么缺点,而是因为他把黛熙幻想得太美好。这幻想超越了黛熙,超越了所有事物。他这几年的心血全用来创造这个幻想,不停地为它添砖加瓦,将他遇到的一切美好东西都用来修饰它。再似火的热情,再漂亮的外表,也比不上为情所困的心堆积起来的幻想。
就在我望着他时,他明显已经有点适应现实了。他握紧黛熙的手;黛熙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于是他动情地转过身去。我想最让他入迷的是那声音,那抑扬顿挫、热情奔放的声音,因为它的动听是盖茨比梦想不到的——那声音是一曲不死的歌。
他们完全忘了我,但随后黛熙眼睛朝上看了我一眼,把手伸出来跟我握别;至于盖茨比,他对我根本视若无睹。我走到门口,再次回头望望他们,他们也在看着我,远远地,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然后我走出那个房间,走下大理石台阶,走进雨里,留下他们两个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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