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紫衣少女盘腿而坐,一张尚未完全长开的脸,已显露出了祸国殃民的潜质。此刻她正在修炼内功,这对她而言,是一件再平常也不过的事,是每日都需要做的功课。这种修炼并不艰难,也没什么危险,因此她也没有安排人给自己护法。
可是今天,她的状况却与平日不同。按时间来算,她早该结束今日的修行了。修行这种事与吃饭是一样的,只可循序渐进,不能指望一步登天。可她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或者说停不下来。只见她头顶白气氤氲,浑身上下青络暴凸,就连俊俏的脸上也未能幸免,浮凸的血脉随着时间的推迟越发清晰可见,泛着紫红色泽,场面触目惊心。
“求求你饶我一命……”少女的身子不住颤抖,脸上的毛孔里不断地渗着血珠,她的表情惊恐极了,仿佛生死掌于他人之手:“我便为奴为婢,天天伺候着你……”呓语之中,是无穷无尽的恐惧情绪。
密室里少女情况危急,密室外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了。
“思绮进密室多久了?”郭长老偶然经过密室,算算时间便觉得有异,心想闻思绮平素里一贯是懒于练功的,今天怎么在密室呆了这么久。事有反常即为妖,他便皱着眉头,向护卫询问道。
长老有问,护卫哪敢怠慢,他看了看一旁的线香,回禀道:“圣女已修炼了一个时刻多一刻的时间。”
“你且把密室打开与我看看。”郭长老的眉心拧着,他总觉得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但等“嘎”一声真的把门打开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猜来猜去也没猜到,闻思绮的情况居然这么危急!
郭长老快步走到闻思绮身前,伸出右手便往她头顶罩下,正按在天灵之上,磅礴内力顺着手心源源不断地倾泻而入,引导闻思绮体内的内力循环。走火入魔是习武之人最怕遇见的突发情况,轻则保得残命,功力大减,重则全身瘫痪,命归黄泉。所幸闻思绮功力尚浅,又有郭长老这种功力深厚之人在一旁维护,总算是没造成什么太过严重的伤害——严重不严重是相对而言的,就闻思绮这个状况,没有个把月的修养,是无法完全好转的。
在郭长老将其体内狼奔豕突的魔元收拢起来之后,闻思绮微微睁开了眼,恢复了几分神彩。
“金色真元,自在大圆满?”清醒过来了的闻思绮,喃喃着说出这几个字后,忽的吐了一口黑血,将他顶着锅盖头的圆脸喷得一片黑红。
“思绮,你醒了?”郭长老与闻思绮的父亲虽然没有亲缘关系,多年的交情却让他们比亲兄弟还要亲密一些。他自然不会因为被闻思绮喷了血水而恼怒,反而关切地抚摸着她的脑袋,将她搂紧了怀里。
闻思绮已经脱离了危险,可她的身体还是不住地颤抖着,她的眼中满是心悸、恐慌、迷茫。她抬起脑袋看了看郭长老那张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脸孔,又举起了自己的手,放在面前,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了许多遍——那是一双属于十一岁少女的、宛若无骨的纤纤素手,只是其上的经脉因走火入魔而暴凸,使场面看起来有些诡异。
“难道是梦吗?”十年地狱般的生活,此时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可是眼前的一切,却又万分清晰而实在。闻思绮已经无力分辨,那十年的日子,到底是真是幻,或者干脆只是自己走火入魔所见的虚妄景象。
“没事了。”郭长老轻轻抚着闻思绮的脑袋,怜爱地看着这个后辈。他老而无子,一贯把闻思绮姐妹视为己出,眼下见了闻思绮那迷茫痛苦的表情,郭长老不禁心酸起来。闻思绮就这么安静地伏在郭长老的怀里,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平和,她几乎都要仰天长笑了,笑自己的杞人忧天,笑苍天的不绝人路。“走火入魔又如何,就算武功全废又如何。”闻思绮这么想着:“再也没有比那幻境中的日子更难捱的了。”
可就在这时,本守在门外的护卫走了进来。说起来他只是个守门的,闻思绮是不是走火入魔,与他没有关系。但如果真有人要追究,那他也不见得就能推脱干净——郭长老只是偶然走过,就能发现不对,你天天守门,怎么就感觉不出不对来?
出于这方面的考虑,门卫不敢怠慢,眼见闻思绮的状态稳定了下来,便抢先一步进来请罪。只见他高高的身子,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跪倒下来,跪在闻思绮的面前,谦恭地为自己开脱道:“圣女,是属下无能,没有早一步发现您的危险处境,还请您赐罪。”
原本闻思绮的状态已经逐渐稳定了下来,她任由郭长老抚摸着她的脑袋,感受着久违的温暖与平静。可就在这守卫声音响起的瞬间,她的身子没来由地一抖,不是那种恐惧带来的颤抖,而是愤怒带来的颤栗。
“你抬起头来。”闻思绮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让自己不会一剑刺死这个家伙。守卫依言抬起头来,望向闻思绮,他心里转着心思,却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的本姓可是颜,颜色的颜?”闻思绮强压体内的疼痛感,微眯凤目,笑盈盈地道。
守卫闻言大惊,没有答话,却先朝着郭长老和闻思绮都磕了一个响头,急急忙忙地解释道:“郭长老,二十三对天发誓,绝没有泄露过自己的本名!”魔尊的近卫不得拥有自己的名字,都一律被赐姓“闻”,又以排位顺序为名。这守卫自称二十三,便说明他现在的名字是“闻二十三”。被赐姓之后再泄露自己本名,按照魔尊定下的规矩,便算是生了二心,须得废去武功,发配入“死矿”服苦役终身。
郭长老蹙着眉,正要询问闻思绮,看她是怎么知道闻二十三的本姓的。若是闻二十三的无心之失,现在魔尊正在闭关,便由他这个长老做个主,把这年轻人保下来也无不可。可若是故意泄露的本姓,那便无可通融了,须得知会教内其余几位长老,再一同施以刑罚……
熟料这边郭长老才刚刚侧过身子,话头都未曾来得及抛出,那边闻思绮拼着加重内伤的后果,竟是强运魔元,飞一般扑上前来。闻思绮扑到闻二十三面前,使了个一心二用的法门,左手化爪,夺下了这守卫腰侧的长刀,右手则使了个掌,一掌将闻二十三掴得口吐鲜血,身子翻转便趴到了地上。
“圣女明鉴,圣女明鉴,小人绝没有故意泄露过自己的本姓,还求圣女看在小人自幼便服侍在你身旁,放小人一条生路吧!”闻二十三的功力自然在闻思绮之上,但圣女动手,一旁又有郭长老看着,他能怎么办?还手必是死路一条,他能做的便是动之以情。他印象中的圣女闻思绮是个心地善良的少女,全无其父的张狂狠戾,向她求情,多半是可以幸免的。
闻二十三想得很有道理,只是很可惜,他所认识的闻思绮早就死了,死在了苦儒周正的剑下。现在的闻思绮,乃是重生之躯,两世为人的她,若是再分不清谁好谁坏、谁忠谁奸,那便真不如立刻抹脖子自尽算了。
只听得闻思绮将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原本在郭长老安抚下已经平静下来的神态,又一次癫狂了起来。她没有向郭长老做什么解释,也没有回应闻二十三的话,直截了当地运足了魔元,一刀便搠进闻二十三的后心,这一刀之深,直到刀柄被身子挡住才算完,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地上。郭长老先前也只当闻思绮还是那温柔少女,没想到她会骤然下了杀手,大惊失色之下,再想救援便已经有些晚了。
“你也配说自幼照顾我?”闻思绮的眼里满是泪水,如同溃堤的海潮,一发而不可收拾。她当然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从她还没睁眼时,就负责着她的安危。如果不是因为重生的这番际遇,她一直将他看做嘴值得信任的人之一。但这个世间,最说不得的不是别的,正是“如果”二字。闻思绮记得清清楚楚,在自己的父亲修行《解离魔经》失败之后,魔教陷入内斗,就此分崩离析。失去了父亲羽翼庇护的她和妹妹,就成了继任者送给妖族王子踆燹的礼物。再后来,踆燹明着结盟,暗里便利用阴神傀儡术,成了魔教实际上的控制者。
闻思绮永远不会忘掉那一天的,就是眼前这个正在吐着血沫的男人,这个貌似忠良的男人,在踆燹篡夺魔教大权的那天,却是第一个叛变的。他从身后偷袭,一刀砍下了郭长老的脑袋。
“我早就归降了妖皇大人,追随你们这些弱者,根本无法实现我的宏图。哦,对了,不是说泄露名字就得废去武功吗?哈哈哈,记住,我叫颜……”
“呜呜呜……”闻二十三已经丧命了,闻思绮却没有什么快意的感觉。看了看四周,眼前安宁平静的一切似乎都起了变化,变成了她最不愿回忆起的场景。她忽的大哭了起来,眼泪似五月雨,下了便无止无休。闻二十三的姓已经对上了,也就是说那段地狱般的回忆,并非是走火入魔带来的幻觉,而是她在未来将要经历的一切。她可以在现在杀掉闻二十三,可踆燹呢,苦儒呢?她杀不掉的人太多了,他们终究会一个个地出现,然后让她再次堕入万劫不复……人活着最痛苦的是便是没有未来,此刻的闻思绮正咀嚼着这种痛苦与绝望。
走火入魔、强催魔元,再加上现在的心神震荡,闻思绮再次口吐朱红,这一次的她,甚至连站都站不起了。
在郭长老看来,闻思绮这是走火入魔的后遗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闻二十三,又运起魔元,为她疗起伤来,同时出声安慰道:“思绮,没事了,我已控制住了你体内的气息,你只要稍微养上几日,便可恢复如初。”
但这些闻思绮都已经听不见了,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小小的俏脸。
“姐姐,你好些了吗?”
看着自己妹妹无忧无虑的脸庞,闻思绮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她才有些不敢确定地答道:“恩,姐姐很好。”只有她自己知道,很不好,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只要姐姐好,我就放心了。”在得到了姐姐肯定的回答后,闻思韵的小脸蛋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她伸出自己粉嫩嫩的小手,拉住了闻思韵因为走火入魔而变得青络暴凸的手。两个人的手,一个美,一个丑,但一点都不影响妹妹深爱着姐姐的那颗心,这就是亲情。
“思韵,无论怎么样,我都会保护着你,让你开开心心的,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伤害你!你相信姐姐吗?”闻思绮在自己的心里暗暗立誓,绝不让自己最疼爱的妹子,再经历一次地狱般的生活。
闻思韵甜甜一笑,糯糯开口道:“姐姐说什么我都信。”一张俏脸上,写满了温暖与光明——这是温室里的花朵才有资格展现的绝美容颜。很多人都喜欢嘲讽温室里的花朵,但毫无疑问,那种未经风雨,毫无杂质的温柔与单纯,是绝美的。
闻思绮占着年龄的优势,论起姿色,自然胜过自己的妹妹,但她的脸上写着犹豫、忧愁,甚至已经带上了几分阴鸷,便没了那种单纯之美。她发誓要保护闻思韵不受半点伤害,但无论怎么想,她都找不到对抗踆燹和周正的方法。
一邪一正两位魁首,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将闻思绮眼下的幸福生活碾得半点渣子都不剩……
“要是父亲能练成《解离魔经》就好了。”闻思绮这样想着,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经历过一次重生她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无法练成魔经的。三年后断龙石抬起,密室打开,昔日威震天下的魔尊便只剩下一副白骨了,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世的,或许他现在就已经死了也说不定。虽然这样想会让闻思绮感到沮丧,但她必须把情况往坏了想,她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
“或许我可以趁着父亲的事还未被人发现,先一步嫁给踆燹,帮他整合魔教……反正跑总是跑不掉的,我和思韵的元阴是他永远不会放弃的东西。”闻思绮想着,这或许是一个不算最差的方法——主动投诚和战败后成为礼物,完全是两个概念。踆燹并不是疯子,只要对他有利,他不会介意把率先投诚的闻思绮塑造成“良民”的典范。但说句实话,不到万不得已,闻思绮也不会这么做。首先,她恨不得能将踆燹挫骨扬灰,其次,与虎谋皮是很危险的,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烂人的道德上,似乎并不比寄托在运气上好多少。而且一旦踆燹像上一世一样掌握了阴神傀儡的制作方法,他还需不需要良民都是一个问题。
“再有就是苦儒周正……”闻思绮想到周正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如果说踆燹还有各种**,只要顺着他的**,或许还能取悦他,换取生存权。周正就是另一个极端,闻思绮记忆里的周正就像一块石头,没有七情六欲,只一心除魔卫道。就闻思绮而言,身为魔尊之女,魔教的当代圣女,自己身上的魔教印记是永远抹不掉的,这也就意味着一旦遇到周正,便难免是一番生死搏斗,这种矛盾根本没有办法化解。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闻思绮念着这阙词,心里想的全都是周正最后一战时的样子。他的修为、智谋,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更难得的是心地善良慈厚,为人忠贞不屈,谁能得到他的友谊,便永远不用担心背叛。周正的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他曾山穷水尽,但不曾出卖朋友;他曾名满天下,但不曾折辱旧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这些句子简直就是为周正所打造的。甚至面对着一具尸体,他也尽力地维护对方的尊严。当时闻思绮的灵魂已脱离身躯,她亲眼看着周正如何为她披上衣衫,如何将她埋葬……闻思绮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周正才好,除了偶尔的迂腐,他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男人!
可正是那份迂腐,那种无法变通的除魔卫道之心,让闻思绮感到绝望,她并不觉得自己能改变苦儒,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就在这时,闻思韵的却笑盈盈地开口,用稚嫩的童声问道:“姐姐,你刚才念的是什么呀,好好听。”
“那是一阙词,要姐姐把下半阙也念给你听吗?”
“好啊好啊!”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可是姐姐,这么好听的词,应该很有名才对,怎么先生从来没有讲过?”诗词歌赋什么的,可以陶冶情操,说来对修行也有所裨益。因此魔教之中也有教师,专门教教内的孩童断文识字。
听见自家妹子的甜糯嗓音,闻思绮心里的烦闷也减轻了几分,她艰难地抬起手臂,轻轻地抚着自家妹子那扎着包子头的小脑袋,说道:“先生没讲过也很正常啊,因为这首词还没被写出来呢……等等,还没被……踆燹说周正是金水镇逃出来的丧家犬,可现在是十二年前,金水镇的事还没发生,周正自然也就没有被枕流学社的人所救,就更谈不上什么儒教大宗师、正道之光……这些通通都还没有发生!只要我下手得够早,他就是我的人了!”周正每每诛杀邪魔,就会说是为金水镇父老报仇,他的生平故事便就此传开,闻思绮当然也是知道的。
“思韵,我爱死你了!”闻思绮大喜之下,居然不觉得疼痛,一把将妹妹抱在怀里,她终于找到了改变命运的正确方式:“哼,你这酸书生,上一世你说我是堆死肉,看你这一世逃不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古灵精怪的魔女,已经开始考虑怎么报仇了。
ps:好了好了好了,这一下总没有人说我是牛头人酋长了吧?想看所谓“牛头人酋长版”的可以私密我,其实也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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