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伙计去往李府的这段时间,范老板将周正拉到一旁,小心嘱咐道:“待会儿还要小郎君吃些亏,等李姑娘来了,你便装作是我的伙计,侍立在我身旁,不可落座,亦不可多言,否则恐怕事有不成。至于个中缘由,我不方便细说,还请小郎君见谅。”语气之中多有抱歉的意味。
周正闻言,略一思索,想道:“我是一个穿越人士,还能怕什么呢?难道这个李姑娘神通广大到能从地球把我的家里人招来?寻找家人什么的是无稽之谈,但以后要在这个世界好好活着,诸多事情还要靠着范老板这个热心人,不可逆了他的好意。”便点头应了下来,说道:“先生见多识广,一切都依您吩咐。”
见周正态度恭敬,说话又体面,范老板心里对他更多了几分喜爱,又笑着回了几句“小郎君通情达理”之类的客套话,之后范老板便粗略地向周正介绍起了这个李姑娘的事情。
李姑娘是金水镇上富户李家的长女,也是李家唯一一个女儿,在她之下,李家的嫡传便只有一个未及弱冠的弟弟。李姑娘的弟弟在县里随着名师进学,而她的父亲则在外经商,因此金水镇老宅便由李姑娘一人说了算。李家累世经商,不消说是在金水镇或者石桥县里,便是在平江府中也有不少人脉耳目。范老板让伙计去请李姑娘,便是有心借助李家的力量,帮周正寻找亲人。
“李姑娘到了。”伙计先一步跑进大堂,气喘吁吁地向范老板回报道。
周正随着范老板起身迎到门外,正见一顶红缎做帏、垂了缨络的锦绣女轿,由四个身强力健的健妇抬着,来到了悦客来的门前。这女轿甫一落定,轿中人不似一般闺秀等着抬轿子的去揭那轿帘,而是自己动手将轿帘揭起。周正定睛看去,先是一只恍若无骨的素手,而后是一截鹅黄锦绣的袖子,不紧不慢地从轿帘边缘伸了出来,将纹了锦绣的轿帘挑起。
女轿之中走出一个美貌女子,只见她一双丹凤眼,两条柳叶眉,肌肤洁白胜雪,面容娇艳羞花,身量高挑,丰满多情。她下得轿来,目光在周正身上稍稍停留了片刻,便径直走到了范老板跟前。
“不知范叔叔寻我何事?”美人轻起红唇,音调清脆,如凤凰鸣。这话是对着范老板说的,李姑娘的目光却斜着落在了周正的脸上,颇有几分不屑的模样。周正很明显地感受到了李姑娘目光中的不善意味,但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这才穿越了一天,是怎么惹到了李姑娘这个本世界土著居民的。不过因为先前答应了范老板的要求,此刻纵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周正也只是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地站在范老板身侧。
而周围的伙计伙计似乎对此是司空见惯,他们之前便因为周正人材出众、得范老板喜爱而有几分妒忌心思,现在见周正受窘吃瘪,虽不能拍手称快,但幸灾乐祸的心思却是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在脸上显着,一个个地窃窃笑着。
范老板抱拳一笑,说道:“此番又要麻烦姑娘了,此事一二句分说不清,还请移步店内,仔细说与姑娘听。”
李姑娘微微颔首,便跟着范老板向酒店里走去,三人到了酒店二楼的雅间内,范李二人落了座,周正则依了范老板之前所言,装作伙计,侍立一旁,不言不语。
“其实我请姑娘来,是因为今早发生了件怪事。”范老板落座之后,言简意赅地将他如何去了满渔村,怎么又捞了个人上来一一述说了起来,只是耍了个小花腔,并不说周正就是那被救起之人,而是说那被救的外乡人因为受了寒气未能复原,还在满渔村养身子。说完这些之后,范老板才说道:“我请姑娘来,便是想借贵府的人脉,传些消息出去,好让这位公子能早日和家人团聚。”
听完了范老板的叙述,李姑娘展颜而笑,妍丽万端,好似桃花满开,如同凤凰鸣般的娇柔语调再次响起:“这世上俗人太多,一年里不知要给文昌文曲平添多少香油贡品,又怎知天自有眼勘贤愚,也只有范叔叔这样仁厚心善的,才担得起这份福报。他们平日里不做善事不积德,看着范叔叔家一门中了两个举人,便又眼皮薄了起来,当真可笑!”眼皮薄是平江府话里眼红的意思,说的便是见不得人好。
纵然是周正这个现代来客,在得知范老板家有两个儿子都中举时,也不禁愣了一下,叹了一声“当真是好福气”。虽说周正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很浅薄,并不了解具体而言,成为一个举人到底能为家里带来多少好处,但《范进中举》他还是看过的,其余的古典小说他也看了一些,也知道只要是考中了举人,便可得那些白身的,朝他喊一声“举人老爷”,能得到朝廷发的银钱,也能出仕做官。
范进中举前多么落魄,多大一个人,被他的屠夫老丈人像孩童一般训斥,说范进是个“丢脸的东西”,说自己把女儿嫁给范进是“倒了运”,甚至说“不知我积了什么德,提挈你中了个相公”。后来为了参加乡试,范进去向岳父借盘缠,更是被岳父喷得狗血淋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撒泡尿照照自己”云云。最后范进还是偷偷摸摸去参加了乡试,连累得家里断了好几天的粮,不必多言,他自然又被老丈人喷了个狗血淋头。
结果呢,结果范进中举了!这时候他那老丈人是怎么说的——姑老爷才学高、品貌好,张府周府的老爷都比不了,像是有福运的……当初女儿到三十多岁也没嫁人,多少富户要结亲也没答应,就是看着像要嫁个老爷,如今果不其然云云。
而当地的张乡绅跑来一上手就送了三进三间的房子一所,纹银五十两,口口声声喊着“世兄弟”,弄得好像很熟一样。范进没中举以前,两家人家都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了,怎么没见“世兄弟”跑来救济他,偏生中举了就是兄弟了。
这就是科举制度下,举人的地位。而眼看范老板也不过四十多岁五十岁不到,居然有两个儿子都青年早发,中了举人,这可当真是了得!范进那种老货中举了都有人捧,何况范老板家这两个麒麟儿,人家年纪轻轻,将来大有可为。
“那是孩子们自己争气,运气也好。像我家老大,此番会试不是又没中了,所以说考试这事,也没个准。”范老板自然不会像范进的老丈人那样,漫天漫地地吹法螺,相反的,他倒是谦虚的很。不过脸上的笑意却瞒不了人,可见他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很满意的。
“范叔叔,你未免也太贪心了,天下这么大,又有几个人能在二十多岁就中进士?依我看,克仁哥和克义弟中进士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倒是我家小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中个秀才回来。我爹爹也是的,明知小弟不是那块料,偏还要逼着他进学,进学有什么好,学那些假惺惺的道学先生么?嘴上讲着仁义礼智信,心里不见得在想什么东西那。”话说到了一半,李姑娘见范老板面色有些尴尬,这才想起了范老板家还有两个“进了学的”,便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连忙补救道:“想来进学还是好的,像我这般无才无德的女子,未曾进过学,竟连个话也说不好,又惹范叔叔生气了,还望范叔叔不要见怪。”范老板家有三子一女,分别唤作克仁、克义、克礼,女儿家闺名则未曾有人得闻,只知道小名叫做蔓儿。
范老板一直以两个儿子为傲,听李姑娘贬低读书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的,但见李姑娘一转眼又把话圆了回来,仍是不禁莞尔,笑道:“什么无才无德,整个金水镇,真说到天资聪颖,谁不晓得就数你这丫头第一?当年克义上的还是私塾,你家给你弟单独请了先生,克义也常去旁听,每每去了便说你博闻强记,虽是女子,更胜男儿,说只论天赋,便是克仁也输你一段。又说你年纪虽小,府中事务却操持有度,在生意上也是个能做主有本事的。克义常开玩笑,说你身量高挑,若画个妆去,说不定挣揣个状元回来也未可知。”
“范叔叔又拿我开玩笑,我读书那会儿才多大一点,拢共也没读几本书,勉强识字罢了。”李姑娘见气氛回转了,便说起正事:“我待会儿让人送十两银子来,还要麻烦叔叔你帮着给那位落难的外乡人买些药物补品。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大奸大恶的,落难到我们金水镇,总不能教人饿死在这里。”
“姑娘有心了,会有福报的。”范老板看着正在说话的李姑娘,脸上是宽慰的笑意,心下不禁感慨道:“容貌、心地、才华,浑身上下,处处都是人上人的资质,若她没……倒是克仁的良配,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命苦。”
范老板陷入了沉思,一旁的周正则犯了错。周正自己是个心善的人,现在见李凤凰长得俊俏,更难得有一副热心肠,便忘了范老板让他“扮作伙计低调做人”的吩咐,颇为欣赏地望向了李凤凰——男人嘛,总归是这样的。这一望不打紧,李凤凰心思敏捷,对望了回来,四目相对,便惹出意外了。
“对了,范叔叔,既然那外乡人就在满渔村,不如让我去为他画上几幅肖像。我自认也有一手好丹青,想来有图有真相,找寻他家人时,也会方便许多。”就在范老板心思运转时,李姑娘乌溜溜的眼眸里光华一闪,忽然说了一句话,让他猝不及防,不知该怎么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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