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1年2月在咸阳一家客栈逗留了一夜,我和小旭终于在第二日辰时到达了咸阳宫外。连日放晴,原本厚重的积雪几乎消融殆尽,融化的雪水沿着咸阳宫精致的瓦沿滴下,映着阳光,竟散发出了七色光彩。
下了马车,我和小旭谢过车夫,绕过宫外一身铁甲的护城卫兵,来到了咸阳宫的西侧门。
“什么人?”卫兵拦住我和小旭,皱眉道:“可有令牌?”
“有的。”我掏出大舞女的令牌,语气和善:“我们是一年前被派去阿房的舞官,得知大舞女倾寒病重,特地回来看望。”
“原来如此。”看见令牌,卫兵脸上缓和下来,他示意手下让开位置,拱手道:“姑娘多包涵,我等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昨日公子刚刚回宫。”
“无妨。”我和小旭向他福福身,然后快步入了咸阳宫。
从西侧门到仙乐坊颇有些距离,我和小旭必须穿过御花园。
时令已是早春,宫外许多梅花已经早早谢了。而这宫中的红梅却因为有园丁的悉心照料,始终艳丽如初。
“雪儿。”小旭突然问我:“你觉得这梅花开得如何?”
“花瓣完整,花蕊饱满,自然是极好的。”我答。
“那你觉得,这梅花像谁?”
我步子一顿,脑海里不期然就浮现出了那位在阿房吹箫之人。
“我觉得这花儿像极了长兮公子。”小旭折下一枝梅,意味深长道:“一个清冽,一个高雅,雪与梅,果真是绝配。”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重新抬起步子,继续赶路。
大约走了近半个时辰,我们终于在仙乐坊后门停下。抽出缩在棉花手筒中的手,我轻轻在门上敲了敲,小声唤道:“可有人?我是倾雪。”
里头很快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木闩一响,门被打开了。
“你终于回来了。”开门的是名为梨霜的舞姬,她伸手攥住我,眼框微红道:“快去吧,大舞女一直在等你。”
小旭伸手拿过我手中的包袱,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东西交给我,你快去吧。”
“雪儿姐姐!”比我小两岁的小仙却突然从后院的厨房里跑出来,她的脸上还沾着一些烧火是蹭上的黑灰,眼睛却干净透明。
“谁让你出来的!”梨霜责备道:“药还在炉子上熬着,你怎么可以出来?快回去!”
“不要!”小仙撅嘴道:“雪儿姐姐已经一年都没回来过了,我有好些话想和她说!”
“那也得等到把药熬好了再说!”梨霜毫不客气。
“药已经熬好了!”
“那就给大舞女送去!”
“不去!每次都是我,你怎么不去!”
“我……”
“我去。”我打断她们,脱下腕上的棉手筒,笑道:“大舞女是我的养母,理当我去。”
仙乐坊位于咸阳宫西侧,地势偏僻,常年冷清。各个院子都种着花桃、迎春等花卉。今年雨水极充足,仙乐坊的花桃开得极好,一片一片的簇拥着,一派繁盛模样。然而世事难料,那位曾栽种下它们的人,此刻却已经看不到这般妖娆风光。
我快步穿行在回廊上,端着药汤的手因紧张而不住颤抖。
大舞女房前候着一位年纪尚小的宫娥,她穿得颇单薄,时不时往双手上呵气。听见脚步声,她抬头向我这边看来,接着便是一个恭敬的弯腰行礼,怯怯请安:“倾雪姑娘。”
“大舞女怎么样了?”我问她。
“刚刚才醒,送来的早膳也没有吃,说是没胃口。”
“我知道了。”我眉头微皱,屏退小宫娥,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与檀香味道,床边火盆中的炭火烧得正旺。案几上放着大舞女最喜爱的古琴,旁边还有一卷摊开的竹简。
“来了?”纱帘里侧传出沙哑疲惫的声音,她说:“过来。”
我撩起纱帘走进去,只见她斜倚在榻上,烟雾在她周身缭绕,我竟一时看不清她的表情。
“东西先放下吧。”她拍了拍身边的床榻,轻声说:“坐到这里来。”
我将药放在一旁,乖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不过一年的时间,你竟出落得更标致了。”她伸手握住我垂在胸前的长发,似是极欣慰般笑道:“越来越像你母亲了。”
“是么。”我握住她有些嶙峋的手,心里仿若针扎般刺痛。
“我自然不会说假话。”她语气悠悠,目光仿若回到了很久之前。我知道她在怀念,怀念我那位早逝的母亲。
“你母亲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忽然开口道:“雪儿,你应当敬重她。”
“她去世时我不过一岁,我虽不知她做了什么伟大的事情,可对于抛下孩子的母亲,我终是难以敬重。”我垂眸道:“是您将我养育成人,您才是我的母亲。”
原本被我握在手心的手骤然抽离,然后,那只手带着风落在了我的脸上。
房间里很安静,耳光声很响亮。
“胡说!”大舞女的胸口剧烈起伏,她指着我,难以置信的说:“你怎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怎可这样贬低自己的母亲?!”
我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你的母亲……灵姬殿下……她是为了你的父王才会自尽的啊!”大舞女攥紧被子,泪水在她消瘦的脸颊上蜿蜒,她声音悲怆道:“难道你愿意看到自己的母亲在嬴政的面前强颜欢笑,在他的身下被迫承欢?!她贵为韩国公主、魏王妃嫔,又怎会屈身与敌人,让丈夫与女儿蒙羞?!”
心中剧烈一颤,我不禁想到了小旭。
“雪儿……”大舞女心疼的抚摸我微微浮肿的脸颊,叹息道:“你是韩国公主灵姬与魏王魏假之女,是魏国的公主啊……”
真实的身份终于被铺陈开来,我看着大舞女,终是泪流满面。
我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大舞女所说那么简单。母亲灵姬留在我项上的玉佩刻有“魏”字,八岁那年,仙乐坊中那位颇有见闻的魏国公公也告诉我,这玉出自魏国宫廷,是皇子皇女佩戴之物。然而不久之后那位公公就被从仙乐坊中调走了,大舞女告诉我说那位公公是个疯子,被她送出宫了。
那位公公虽然被大舞女送走,可他的话却被我永远的记在了心上。
如今,大舞女将她拼命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了我,我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雪儿。”她掰过我的脸,强迫我看进她因疾病而略显浑浊的眼睛,肃穆道:“答应我,永远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永远不要想着报仇。魏国已经灭亡,你却还年轻。你要记住,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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