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土地上带着硝烟的风,吹不到繁花似锦的山庄。
湖水澄碧如镜,绿草茵茵如绵毯,开遍草地的花如锦绣上连绵的绣纹,飘摇招展在温暖的清风中。花丛里还有许多悠闲漫步的鹿,淡红的鹿角若隐若现,如淡淡的软云掠过海棠红裙裾。
裙裾被风吹起,蒲公英一样悠悠散开,拂过肌肤的感觉轻柔清凉,宛若夏夜莲池边做过的梦。
闻人楚楚停住脚步,看着不远处默然伫立的白发男子,意态踌躇不决,想上前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
顾歇的死讯传来时他正在月亮崖上观星,沉默很久也没有说什么,闻人楚楚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却觉得他似乎在瞬间老去,当然老的不是容貌,而是心。
也许他在凡尘里翻滚挣扎太久,一旦唯一的心愿完成,这辈子也就要走到尽头。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满是不祥的预感,但又不敢和师父皇兄他们说,很多疑问想找他解惑,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犹犹豫豫到现在,心里依然是一团乱麻。
“站这么久你也不嫌累的慌?”言旷转过头,眉目间嬉笑放纵的不羁都已收起,看她的眼神很温暖,但那样的暖里,又满是漫不经心的味道,整个人都宛若山间的一抹微云,似乎随时都可以消失在眼前。
闻人楚楚沉默须臾,决定什么都不问了,她伸手,指尖拎着一方精致的玉牌。
那玉质晶莹透明,上面没有任何雕刻,转动时却能在其中看到层云楼阁,旭日东升,其间白龙翻腾于云海之上,五爪间金光闪闪,山河日月,玉宇琼楼,都被它踏于爪下,昂首矫视,神形怒威。图腾在闪现的光芒中,若隐若现,颇有繁花暗隐的美。
言旷一眼看见那个令牌,怔住。
不仅是他,刚到这边准备来询问情况的四个殿主也怔住。
腾龙密令。
伏阙宫宫主的传承印鉴。
“这东西……”朱篱有点呆,不明白眼前这是在闹哪出,他傻傻地伸手指着那方玉牌,茫然地转头看向闻人楚楚,“这什么意思?”
“皇兄说,原物奉还。”闻人楚楚压根不看他,眼睛只盯着言旷,语气淡漠如山间飘散的烟岚。“当年老宫主本来就是想在三个徒弟中选一个做继承人,比试中最后的胜者自然是新宫主。如今只剩您一个,这东西理所当然是您的。”
言旷的目光落在玉牌上,想着千里之外说这句话的年轻人可能会有的神态心理,不由失笑,倒也是个骄傲的人。
“他拿到了就是他的。何况这东西原本也不属于我。”他摆手,语气虽淡,却有一种让人无法反抗的威严。
闻人楚楚默然良久,收回手。
“皇嫂怎么样?”
“一个月内不会有事,顾家如今自顾不暇,哪里有空找其他人麻烦?”言旷的目光落在天边云彩上,眼神遥远如云天之间的星辰。
闻人楚楚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提出去照顾她的要求。
她现在也没什么需要她照顾的,只希望皇兄在一个月内能杀掉顾澹宁,她相信他能做到。
她在这边思考安国诡异莫测的局势,担心皇兄和顾澹宁最后一战的结果时,那边的顾澹宁已日夜兼程赶回安国京城。
无名村庄那夜,他跑得太早,后面的很多事都没看见,闻人岚峥又下令封锁消息,所以他至今不知道腾龙密令和伏阙宫已开始合并的事,只以为顾歇被月下山庄的人围攻致死。
即使知道女王的突然病重另有蹊跷,他也不得不赶回来,就像闻人岚峥预料的那样——他舍不得。
在此时丢下湖州战场,可想而知安国会遭到怎样的损失,甚至还会在盟友之间引发不满和后患,然而他别无选择。
此时的安国京城里,已可以看见淡淡的春意,即使兵荒马乱战火纷飞,也挡不住自然的勃勃生机和生命的美丽。
然而看在那些满腹心事的人眼里,谁也没空欣赏。
夜色中有淡淡的杏花香飘来,月光不算特别亮,但很清,水光般落在道路上洗亮眼睛,连路边的花木都显得格外鲜亮,风吹过脸颊,有淡淡的风抚过脸颊,携来芬芳馥郁的香气,如丝如缎。
顾澹宁看着远处熟悉的宫殿,眼神里有微微的疲倦笑意,那笑意遥远而恍惚,照亮他一生镜花水月的无望追逐。
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的结果,然而他的脚步从容而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前方,清阳宫朱门在望。
他淡淡叹口气,上前敲门,声音徐徐散开在二月晚风里。
出乎意料的,开门的人是苏广韬。
苏广韬当门而立,天水碧的衣袍在风中翻飞,像一朵深山里浸透云雾的烟光,随时都可以飞走般。他面色略显苍白,神态却极淡定,目光极亮地扫过顾澹宁,见惯大风大浪无所畏惧的大祭司,竟在这样的目光里感觉自己心口一窒。
“进来吧!”苏广韬让开路。
顾澹宁怔住。
想过很多种情况,却唯独这种情况不在他考虑范围里。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敌人——不管公私。然而如今他这么大方……
他心里茫然飘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门的,然而当他进去闻到那股浓浓的药味后,他的神智已迅速归位,快步走进去挽起重重垂落的珠帘,一眼就看到昏迷不醒的女子。
传说中的容颜绝世倾国倾城,如今已和落霜的纸枯萎的花没什么区别,苍白憔悴得看上去至少要比实际年龄大十岁。
“她……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顾澹宁面色微冷,猛的转头盯住苏广韬,眼神凌厉,藏着随时要吃人的妖魔。
苏广韬淡淡看他一眼,眼神漠然如对路边石头,压根懒得搭话。
他还好意思问?他还有脸问出口?
还不是拜顾家所赐拜他所赐?
他们打来打去争来争去,最后倒霉的永远都是女王。
心口有沉沉的压抑的愤怒涌上来,让他觉得呼吸都困难,他漠然转身往外走,关紧内殿的门,确认两人不会吵到段灵歌,他才冷冷道:“我没有权力要求你为灵歌去死,也不想这样要求你,你这样的人,哪里配让她记住你?解掉她身上的术,我带她走!你一直想要的皇位可以拿走,从此这皇权争霸再和她无关。”
“你休想!”顾澹宁语气狞狠。
“那你想怎么样?”苏广韬转头盯紧他的眼睛,冷笑如刀,凌迟人心。“顾澹宁,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可你给过她什么?你杀她父抢她权给她用毒害她病危让她吃尽苦头……这就是你的爱?”
顾澹宁心口一窒,下意识要争辩,还没开口,苏广韬已抬手指住他鼻梁,抢先一步冷冷开口。
“你不要和我说什么是为她好,怕她被顾家其他人伤害,你装什么无辜?顾家能压制你的有谁?只有顾歇!可顾歇根本就不想要也不能要皇位,其他人,包括你那个爹,论城府手段谁会是你的对手?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真的能压制你,就凭你是顾歇选定的继承人,也没人敢把你怎么样,顶多剥夺你在顾家的权力,给你在顾家的地位带来隐患。可你舍不得!顾澹宁,你想要的太多!”苏广韬心里的怒火早就足够填满十万个顾澹宁,装那么一幅情深意重的恶心样想给谁看?他要是真的情深意重也就算了,可他的情意也就那么点。
宗门、皇权、天下、美人……他什么都想要,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声声冷笑,言辞犀利如刀。“顾歇弟子带来的只是宗门权力,你觉得这不够,你还想要世俗中的政治权力,所以你想要顾家的家主位,你不能将你们那些权欲熏心的族人长老得罪狠了,你甚至想要皇位!但顾歇还在,她再离经叛道,也严格遵守不染指皇权的规定,所以你只能安分地当大祭司当家主,所以你让灵歌半死不活地吊着命好让你做实际上的皇帝!说什么退让什么付出……你骗谁?若非你闭关时无暇顾及朝政,你会让灵歌有机会解除实权?还装一副为她付出良多故意相让成全的样子,你以为我会像她一样心软上当?你以为这样细水长流点滴渗透,她就会逐渐对你生出情意?你做梦!”
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始终没机会说出口,今天可算痛快了!
这压抑的深宫高墙,困住他十年毁掉他半生的地方,以后再也不能拦住他,从此他将获得自由。这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他想自己的命大概快要到尽头。
他不可能是顾澹宁的对手——当然,这是指武力。幼年顾家对他下暗手后留下病根是真的,但那病根不是智力受损,而是这一生再不可能学武习术,他这辈子再聪慧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可那又怎样?
这一生他是过客也是归人,他见识过这世间最美丽的传说,他经历过这沧海翻覆云涌风起的辉煌,他拥有过世间最平凡也最温暖的一切,他即使活得短暂,却一生幸福圆满,比起那些即使登临绝顶也人生残缺的人要幸运太多。
顾澹宁。
这一生,注定你永远比不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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