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连绵不绝的九声钟响,天色尚且漆黑不见五指,慈恩寺便广开庙门,六名知客僧两两作伴,分列寺外绵长山道之上三座香炉金顶亭里准备迎接八方香客。
今日是三月初一,慈恩寺建寺百年整。为此,东海佛国大普济寺派出了一位大人物莅临,不仅带来了大普济寺十八位大德高僧手抄的佛经,还有由大普济寺主持普渡神僧座下弟子亲自开过光的三柱法香。据传,这位携法香和佛经亲临的大人物就是这几年声名鹊起的宿慧尊者——赤莲女。
无论是十八卷佛经,还是三柱法香,都是信奉佛祖的善男信女们为之疯狂的宝物。不要说是东海佛国最为鼎鼎大名的大普济寺,哪怕只是佛国第三流的寺庙,其外流的高僧手抄佛经和开光法器都是天价之物,且唯有缘人才能得。
若非普渡神僧乃天幸皇朝人氏,若非他老人家曾在慈恩寺做过一个月的小沙弥,慈恩寺绝无此等殊幸!故而,每个月的初一,鱼川郡的达官贵人多有人不辞辛苦来到鱼岩山的慈恩寺,专门为了烧三柱头香,沾沾普渡神僧的佛光。
而今年,早在大半个月以前,慈恩寺一放出此等风声,鱼岩山上下十几处寺庙尼庵甚至是道观,便已经有了专门奔着佛经和三柱香来的香客提前住下。
来头大者,自然莫过于封地位于鱼川郡各府的几位亲王郡王公主郡主,接下来便属世代居于鱼川郡的各大世家。住宿条件最好的地方都叫这些贵人给占了。反倒是鱼岩山所在地鱼岩府的大小家族,因着离得近,也有避让贵人们的意思,他们在初一的当天才上的山。
一条看不见边际的火把长龙慢慢在山道之上蜿蜒,鱼岩府大小世家的男女信徒们不约而同在寅时左右就出了城,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由家丁护院们小心护送着攀爬鱼岩山。
鱼岩知府早就贴了通告,普通百姓在这一日必须远离鱼岩山,以免冲撞了贵人。那开光法香和十八卷手抄佛经,更加不是贫贱百姓能肖想的宝物。虽说佛渡有缘人,不过这有缘人的范围是能控制的。
但平头百姓里也有虔诚的佛祖信徒,再惧怕官府,他们也敢偷偷上山,一路尾随着这支大队伍前往慈恩寺。不为别的,哪怕远远地朝东海佛国的大尊者磕三个响头,他们就能心满意足。
鱼岩山虽然不高,山路修整得也还算平齐,密林里的小路却十分陡峭难行。这不,火把长龙行走到最险峻的鱼嘴峡时,从密林里连滚带爬扑出几个人,皆是布衣草鞋的贫苦百姓。
这几人胡乱冲向一辆红木皮围清油大车,直接拦在了两匹拉车的大青骡面前,双膝重重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哭叫着哀求:“求求老爷太太们,救救孩子吧!”原来当中一名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背上背着个娃娃,手脚无力垂落,声息皆无,不知生死。
这辆大骡车于长龙队伍中也甚是显眼,难怪会被直接拦住。拉车的两匹大叫骡,青色皮毛油光水亮,俱是头扬腰长腿有劲的年轻嫩口,脖圈上挂着阴刻云纹的大铜铃铛。两匹大青骡虽被这几人冲出来吓了一跳,但在车夫的驱使下很快就安静下来,相当训练有素。
再看车架整个都是红木打造,白铜刻花的车辕包头、车门帘钩擦得锃亮。车围子是结实挡风的牛皮,用绛紫色厚绒整个覆面,绣着大团的宝相花。车身左右共四个小窗,皆是枣红缎子锁边的宝瓶形,车窗外的小凉篷都沿着三彩长穗子,在风中轻轻飘扬。
求救百姓的哭声传得很远,长长的队伍不得已只能停下来。这辆透着富贵气息的大骡车周围护着七八个青衣家丁,见状上前不由分说便拿棍棒乱打乱砸,想将人驱赶离开。但那几人不躲不闪,哪怕被砸得头破血流,也只是一味磕头哀求。
从车里终于传出一个娇脆声音:“陈三家的,把人带下去瞧瞧究竟。宗政家可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儿。”一扇宝瓶小窗从内撩起了轻纱小帘,隐隐露出半张俏脸。
一名四旬仆妇赶上来,先恭敬地对骡车屈了屈膝,笑着应道:“还请秋棠姐姐上禀老太太,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好。”又低头对那几人呵斥,“还不赶紧让路?你们真是天大的运气,咱们宗政家的老太太此番上山礼佛正好带着族医。快给老太太磕头谢恩!”
宗政家在鱼岩府的名声还算不错,经常在贫户区搭个粥棚捐些药材什么的。尤其是这家的老太太,出了名的慈悲心肠、乐善好施。
几位遭了不幸的百姓显然也知道宗政家的名声,不禁大喜过望。他们实实在在地冲着大骡车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让开道路,跟着陈三家的去了路旁等候宗政家族医的救治。
长龙队伍又开始行进,对骑马坐车的富贵人家来说,刚才发生的事儿只是一段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压根不会放在心上。此时值得他们记挂的,除了那宝贵的三柱法香和十八卷佛经以外,就只有盘桓于鱼岩山各处寺庙庵堂道观里的尊贵人物了。
磨磨蹭蹭走了近两个时辰,东方微露鱼肚白之时,人们总算看见了第一座香炉金顶亭。
队伍依次过亭,每一家都会留下一位代表恭敬地在亭内巨大的香炉里插上烧得旺旺的三支香,再往功德箱中投入不斐的香火钱。如是者三,经过三座香炉金顶亭,就能望见慈恩寺的大门。
只是光瞧见有什么用?看看前头被堵在门外的那支长队,那些高高挑起的旗幡之上打着的家族徽号,后来的人们基本上绝了能敬上那三柱法香的念头。
鱼川亲王府。
清河大长公主府。
鱼岩郡王府。
毫无疑问,三柱珍贵的法香将属于这三位鱼川郡治下最尊贵的天幸皇族。至于谁排第一,谁排第二,谁又是第三,那就各凭本事了。
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想,宗政家的任氏老太太同样不例外。其实她本来就没打算争这三柱法香,只是盘算着能不能得到一卷手抄佛经。她的嫡长孙女即将举行及笄礼,成年之后便要议亲,以后若能将这卷手抄佛经当成嫁妆陪送出去,那当真是极其体面也极有福气的事情。
任氏今年五十有二,她是宗政家老太爷娶的填房,比宗政老太爷小六岁。婚后,她育有一子一女。虽有几位姨娘也生下庶子庶女,但她在宗政家地位稳固,上得老太爷倚重,下得儿女孙辈们孝敬,日子过得相当舒坦。这一回半夜就爬山礼佛的苦,她真是今生头一次吃了。
但是没办法,她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因那三家天潢贵胄敬完了香,众人才能进寺。山路颠簸不平,又出了被人拦路求救的事儿,任老太太前半夜没睡好,剩下的瞌睡虫又在路上被赶跑,此时倒是补觉良机。
大丫环秋棠见倚靠在宝蓝色五福捧寿绫锻大迎枕上的任老太太双眼微阖,赶紧拿下她膝上姜**裂纹呢面毛毯,换上与迎枕同色的福禄寿刻丝薄被,再手执美人捶轻轻敲打她的小腿,直到她睡实了才悄悄退在一旁,也睡意朦胧地打起了盹。
只是一闭眼的功夫,马车外面忽然有了动静,秋棠模模糊糊听见大师大师之类的招呼声。接着车厢咚咚被人敲响,外头传来宗政家大老爷宗政伦的声音:“娘亲?娘亲?”
秋棠的睡意立时被吓跑,急忙压低声音回道:“大老爷,老太太刚刚睡着了。”
“老大,有什么事上来说。”任老太太觉浅,宗政伦敲车厢的时候她便醒了,于是唤儿子上车来问。
车厢门打开,一股冷意钻进车里。秋棠禁不住瑟缩,慌忙膝行几步,给任老太太挡住了风。就在门开的一瞬间,她眼尖地瞥见车旁有个身披斓裟、白眉白须的老和尚,瞧着像是慈恩寺知客院首座惠通大师。
惠通大师身边便是任老太太的亲生儿子宗政伦,他恰好而立之年,任老太太十六岁嫁给老太爷,过门第六年才生了他。他的模样肖似母亲,圆团团的一张面,微微发福的身形,神情和善可亲。今日护送母亲前来礼佛,他只穿了一身石青色湖绸素面直裰,没戴发冠,只用黄杨木的簪子固定头发。
得了任老太太的允许,宗政伦却不忙着上车,转身对老和尚合十礼道:“有劳惠通大师稍候,鄙人先去禀告母亲大人。”
惠通大师掌管慈恩寺的知客院,经常与香客们打交道,所以秋棠才能一眼认出他来。老和尚慈眉善目的,双手合十给宗政伦还礼,笑眯眯地说:“时辰不早,还望宗政施主速速拿定主意。”
宗政伦点点头,转身撩起外袍上了马车。任老太太见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也笑起来,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娘,真真是天大的喜事!”宗政伦眉开眼笑地说,“您肯定想不到,那第三柱法香居然落到咱们家头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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