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安城内石头巷,一户清静的青砖小院,和普通民宅别无二致。三进院落干净却也冷清,乌鸦站上枝头,都少见人影穿堂过。这里,就是凤十三娘几乎无人知晓的另一块天地,是另一副面孔、另一种生活。能彻底看清的人,或许迄今为止也只是刑桀一个。
“呦,连着来两天,这样殷勤,倒让奴家受宠若惊了。爷,可想煞奴家了。”
夜晚桌前几碟精致小菜,凤十三娘一边为他斟酒,就学着姑娘们娇滴滴的嗔怨起来。
“凤娘!”
邢桀眉头紧锁,他似乎心情很不好,懒得取笑,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
凤十三娘咯咯一笑,凑过来歪头问:“我的爷,你……不会还是为卖身契而来吧?”
邢桀眼中流露痛苦:“她不该呆在那种地方。”
凤十三娘鼻子一哼:“爷的意思,也只有我们这些庸脂俗粉,才应该呆在那种地方供人取乐?”
邢桀脸色阴沉:“又打岔,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凤十三娘却不领情,风凉揶揄:“那是什么意思呢?记得当初是谁飞鸟传书,八百里加急的就把卖身契送了来?倒像是生怕我们没有提前做足准备,到时候不能‘好好招呼’仇人妖孽。现在算什么?你——我那向来一言九鼎、最懂立规矩的爷,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邢桀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凤十三娘冷然一笑:“做生意嘛,讲的是愿买愿卖,你就算想反悔,也要先问问我答不答应。我已经和你说了,我不答应!绝不把她还给你!”
邢桀不能理解:“为什么?难道你也和她有仇?”
凤十三娘却反问:“那好吧,就算我答应你,你觉得那丫头会跟你走吗?”
邢桀再度被噎住,如同当面在往伤口上撒盐,太过刺痛的心,让他紧攥的拳头都在微微颤抖,凤十三娘冷笑着说:“哼,原来爷也终究不能免俗,心里到底是脏弃妓院的,在乎了,就舍不得了。可要我说,妓院怎么了?市井之中才是卧虎藏龙,开设妓院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取悦谁!温柔陷阱,走进来的都是猎物,难道所有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现在都为一个小妮子全忘光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在干什么?!”
凤十三娘的声音愈渐严厉,霸道的捧上他的脸,一字一句提醒他:“不能还给你的理由,就是这个!只有放进供院里的位置,她才能帮你!否则,便只有毁了你!”
邢桀不接受,扭过脸冷哼:“从前没有这个人,难道该做的就做不成了?”
凤十三娘风凉一笑:“是啊,那是从前!如果她没出现,或者出现后也没有搅乱你,哼,我犯得着理她是谁?可是现在呢?扰乱已铸成,她已经把你弄成这样了,你说该怎么办?听清楚,你若因她心生后悔,想从现在抽身而退,那就只有万劫不复的毁灭你懂吗?”
邢桀无言以对,凤十三娘给自己斟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喃喃道:“天下多少事啊,当你走出了第一步,就不要妄想再回头,除了继续走下去是没的选的。所以说,当出现危机,有可能令事态变轨时,唯一明智的做法也只能是变害处为好处,尽可能将风险降到最低。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邢桀再无一言,离去时,凤十三娘故意风凉调侃:“爷放心,什么一文钱卖身是奴隶,呵,不该说的打死都不会传出去,否则影响了身价可就不好了,爷说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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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院风流地,自从红夜到来,凤十三娘便张罗起清倌人首次登场的亮相献艺。
“珠儿,凤妈妈告诉你,能在供院混饭吃的姑娘,个顶个都是歌舞词曲的人尖儿,每个人呀,也总有个最拿手的绝活。快来挑挑看,琴瑟琵琶,管洞笙箫,你最拿手的是什么?”
看凤十三娘摆出一大堆乐器:扬琴、古筝,琵琶,胡羌冬不拉……红夜还真是一个没见过,顺手摸上去满目茫然:“我也不知道,都没见过这些。”
凤十三娘略显惊讶:“哟,不是吧,我可听说过,珠儿的歌舞连雅歌那傻小子都要拜倒裙下,怎么?难不成竟不通音律?”
红夜说不清,东摸摸西看看,随手拿起个西羌胡琶——比中原的琵琶小一倍,拿在手里怪小巧。她也是随手拨弦,当第一声乐音传出来,咦?声音蛮好听。抚弦再拨,从最初的零零散散,逐渐逐渐汇出音律。红夜的眼神因之发亮,似乎迎合着乐音,就让身体中的本能汹涌而出,只见她指尖拨弦越来越快,铿锵有力的西羌胡乐瞬即响彻楼阁。
凤十三娘这下瞠目结舌,天哪,这曲……太好听了!确切的说,是从来没听过!供院楼上的姑娘都因这曲乐纷纷探出头,这一边,红夜越弹越上手,原本是在回廊下选乐器,忽然一阵咯咯笑就冲出去,甩了鞋子冲上露天大舞台,应着金戈铁马、铿锵回肠的西羌曲,就舞起了飞天之姿。
衣袂若彩虹、反弹抱琵琶!亦乐亦舞,浑然忘形,实在让所有人都看到下巴落地。凤十三娘瞪大眼睛,似乎这才明白这丫头怎能弄得邢桀失魂落魄,雅歌更要执意护花。
直至舞到尽兴,红夜才停下来。羌曲止息,又过了很久人们才回过神,哗的一下,整座供院算是彻底炸了锅。楼上的姑娘们都快哭出来了,天哪!这是哪来的小妖精,岂不存心要砸人饭碗?
凤十三娘拉住红夜笑得花枝乱颤:“哎呀呀,我的好珠儿,有你这本事,凤妈妈敢拍着胸脯担保,等你出场亮相,保证能摘个龙安城史上第一的好身价。”
精明老板这就琢磨起来:“等将来珠儿红了,总要有个好听的花牌名,嗯……舞跳得这么棒,那就叫红舞吧,对,供院头牌,红舞姑娘,可好不好听?”
红夜无所谓,红舞就红舞吧,反正也就是个名字。只不过当她弄明白凤妈妈口中的‘出场亮相’,是要在很多很多人面前表演歌舞时,倒显得为难起来。
“我只有和雅歌对舞的时候才跳得最好。”
红夜因此提议:“对了,凤妈妈,把雅歌叫来好不好,我们一起跳。”
十三娘笑得风凉:“好啊,当然好,如果那死小子肯来的话!”
说起这事她就气不打一出来:“那个臭屁小子,最厌恶就是我们这种地方,好像从门前过都能玷污了他的清净似的,他要是肯来呀,太阳也就打西边出来了。”
红夜却说:“没关系,我去找雅歌,他一定会答应的。”
十三娘一愣,脸上的表情随即变得不自然:“珠儿,你……想回紫蓬山?”
红夜点点头:“是啊,把雅歌找来不就好了。”
十三娘笑得难看,想了想说:“珠儿呀,回紫蓬山也不是不可以,若真能请动死小子,有那份‘舞圣’虚名助兴,你的开场身价都会直线飚升。只不过嘛,上山之前,凤妈妈有些话想和你说一说。”
她拉着红夜走进自己房间,就问她:“珠儿,你知道世人都是怎么看待妓院里讨生活的姑娘吗?雅歌那死小子的态度,其实就是最好的例证,天底下的男人就是这副德性,玩着你、乐着你,还要踩着你、骂着你。世人都将这种地方称作火坑,清白姑娘一进来,再出门就是扫街货,就像那城门口挂的狐狸,是个人都要丢块石头,啐口吐沫。”
凤十三娘鼻子一哼:“可是要我说呀,哼,妓院怎么了?姑娘各凭本事揽客挣钱,自己养活自己,有什么可丢脸的?说起来也总比起那些靠祖荫吃白食的家伙不知强多少倍。就像雅歌那死小子,嫌我这里缺德龌龊,好像他就多干净似的。白浪费一身舞技,也不知拿这个去赚钱,非要摆谱玩清高,呸,躲进林子里就算清高了?世外隐居就不吃不喝了?就算淼翁那老神仙不是还要吃一份朝廷供养?要没有老人家这点供养,凭他?自己后山弄两块地,刨刨土、种种菜就能活了?油盐酱醋他也能自己种出来?四季衣服也能自己织出来?还不一样要跑进城里花钱买?”
凤十三娘越说越气:“那个臭小子,就知道整天和我叫板,倒不看看自己,充其量不过是淼翁那里蹭吃蹭喝吃白食的。还非要玩调调,什么清净吃素,我呸!要不然才把自己吃得像条没长开的黄花菜,知道的是他自虐,不知道的还当我这个姐姐从小多欺负他,营养不良才弄成这副瘪茄子样!”
“噗!”
红夜立刻破笑,想想雅歌那么清逸俊朗的人,倒被她说成这样,实在好笑。
“凤妈妈,你这么挖苦雅歌,难怪他见面就要和你吵架。”
凤十三娘立刻瞪眼:“吵就吵,谁怕谁呀?我哪一点说错他了?也就是有老神仙的朝廷供养吃着,才能每天弹弹琴、作作画、写写曲、跳跳舞……呵,是逍遥啊,要是人人皆有这个命,神仙日子谁不想过?可没这份福气,不劳碌还能怎的?要我说呀,世外修仙有多了不起?就算那庙里的高僧,不也一样得有大把香客供着、大批居士捐房子捐地,到了秋收时节不也一样见他们下山挨家挨户去收租吗?哼,真没了世俗还修个屁,就算神仙也得照样喝西北风去!”
红夜咯咯笑起来:“凤妈妈,你真逗。”
十三娘理直气壮:“我说的都是实话呀,你说对不对?”
红夜明白了,笑说:“凤妈妈不用担心,回紫蓬山找雅歌,我不会赖在山上不回来的。躲去那里岂不也成了吃白食的?我保证回来,就像这里的人一样,各凭本事吃饭,这本来就没什么不对呀。”
十三娘笑得开心:“珠儿果然冰雪聪明,比我那个死兄弟不知强多少倍,你等着,我这就叫人给你备车去。”
*******
重回紫蓬山,红夜难掩兴奋。兴冲冲跑进茅庐却没见凤雅歌,淼翁笑呵呵向后山一指,侍童青儿带路,果然就看到他在两块开垦的菜地里忙活。想起凤十三娘的刻薄挖苦,红夜立刻咯咯笑起来,直笑得肚子疼。
“雅歌,你真是自己种菜吃呀?”
看到她回来,凤雅歌也是又惊又喜,立刻扔掉手上的活计跑过来:“珠儿,你回来了。”
侍童青儿打来清水,他洗掉满手泥巴才一把抱住俏丫头:“快让我看看,他们有没有欺负你?这一去可真害珠儿受苦了。”
红夜笑得开心:“不会呀,凤妈妈可逗了,哪有你说的那样坏。”
说说笑笑回归茅庐,然而当红夜说明来意,竟是要请他去为出场登台伴舞,凤雅歌立刻笑不出了,他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雅歌,听说到时候会来很多很多的人,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跳的好。要是有你在就不怕啦,你来陪我好不好?”
凤雅歌听不下去,劝慰她:“珠儿,我向你保证,卖身契一定想办法帮你要回来,尽早离了那火坑。你现在既然回来就不用怕了,只管留在这儿,他们才不能把你怎样。”
谁知红夜却摇摇头:“我答应过凤妈妈要回去的,而且,我也没觉得供院是火坑呀,就像凤妈妈说的,大家都是各凭本事揽客吃饭,这有什么不对?若留在这里,那我不就成了吃白食的?不行,我可不能留在这里吃老伯的供养。”
这一边,淼翁都不由闻之失笑:“凤丫头那人精倒想得周全,傻孩子,她和你说这些就是怕你一去不回,你上当啦。”
红夜却说:“怎么会,我知道的呀。可是凤妈妈说得实在没有错,生人立世总要给自己赚一份吃喝,那为什么不回去?凤妈妈说了,相信我可以赚一份龙安城最好的身价。”
凤雅歌叹息到无力,老天,没想到才去了两天,她竟然已被那个死老姐洗脑了。
“珠儿,你太单纯了,根本不知道那种烟花地有多害人,信了她才真要万劫不复。听我的话,你今日既来就再不能回去。就算是赚营生安身立命,三百六十行可做的事也很多呀,何必非要选最糟糕的一途?”
红夜皱眉想了想:“可是……除了唱歌跳舞,我也不知道还会什么了?那又该怎么选?”
凤雅歌被问住了。
红夜展颜一笑,拉着他的手劝他:“好啦,雅歌,我是来请你的,你倒非不让我回去,就不怕凤妈妈来找你算账?不说这个了好不好,你就答应吧,好希望到时能有你陪我。”
凤雅歌听得直瞪眼:“珠儿,你怎么这样一根筋?难道那烟花柳巷还是好地方?还要我去?呸,我这辈子就是死也不会进她那个门!”
红夜不高兴了:“雅歌,你就这么不想陪我跳舞?”
凤雅歌挠头了,只能耐心给她解释:“珠儿,你知道我最喜欢和珠儿一起的,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呀。默契之舞,不染纤尘,乃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东西,既干净,又怎能拿去那种龌龊肮脏的地方?舞给那些下**亵,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寻欢客,想想都忒恶心了。珠儿,听我一句话,你也万不能再回去。干净的东西自然要给干净的人看,哪有沦落泥沼的道理?”
“看来雅歌真觉得那地方好脏呢。”
红夜眨着眼睛说:“可是要说干净嘛……对了,我听凤妈妈说呀,在龙安城那些达官显贵、士大夫中间,流行着一种调调,就是到下雨下雪时,要专门收集落在花瓣上的雨水、雪水,收集起来封在坛子里,说这叫‘无根之水’,因没有落地不染尘埃,是最干净最养人的。平日要埋进花根儿底下汲养天地之灵气,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或招待贵客知己,才舍得拿出来吃茶饮用。”
红夜越说越想笑:“你说这有多荒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难道没落进泥土就算干净了?天上之水在天上时自然干净,可是当它化成雨雪落下来,即使没落地,其实也已经很脏很脏了。不然的话,为何雨雪过后会觉得特别神情气爽,呼吸一口都舒服得不得了?就是因为雨雪洗尽了飘散的尘埃,把它们冲刷到地上,而它自己却因此裹挟太多肮脏,实在要比炉子上烧沸的水不知脏多少倍了。”
红夜笑得灿烂:“可是要我说呀,这又有什么关系。天地之水往复循环,等它再化成水气重新回到天上时,那些污泥尘埃还是会留下,一颗也带不走。雨雪落地不过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和玷污洁净是沾不上边的。”
她笑笑说:“雅歌,如果按你说的,干净的东西只配给干净的人看。那你说,那些下的雨、飘的雪,流淌的江河还有广阔的大海,滋养人吃喝的水究竟是干净还是不干净呢?如果干净,难道只有干净的人才配喝它?如果不干净,那干净的人又该喝什么?”
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咯咯笑:“天上下雨滋养吃喝,难道还要分辨着人头儿去决定该给谁不该给谁?这根本就不可能对不对?天降万物以养人,本来就是给好人也给坏人呀。就好像一个刚出生还没睁开眼的小娃娃,难道你能指着他说,这孩子不能养,要饿死他,因为他将来会是个大坏蛋,这也根本不可能对不对?也只有先喂养他,等他长大了,从他行的路、做的事才能分辨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干净还是不干净。说白了,好坏洁污,区别都在人而不在他吃喝的东西。就像一锅大米饭,你又怎知哪颗米粒是干净的,哪颗是不干净的?干净的给干净的人吃,不干净的给不干净的人吃,呵呵,这要怎么分辨?所以说,雅歌舞的是不是干净,和看的人是不是干净,这根本就没关系呀。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区别,那也只是干净的人或许看得懂,而不干净的人看不懂,亦如老天爷给人的滋养,也是有人知道感恩,有人不知道感恩,可难道就因为他不知道感恩,老天爷就会不养他了吗?”
一番雨雪干净之论,实在把凤雅歌听愣了,而身边,一贯散淡的淼翁竟都因此激动起来,脱口而出:“天地同仁,好坏自知,是为大道!姑娘啊,想不到老朽虚活这把年纪,竟还不如姑娘参得透彻,惭愧!老朽实在惭愧至极!”
说着,淼翁手持竹杖摸索着走过来问:“姑娘登台献艺是在哪一日?届时老朽定当前去捧场,伴乐一奏!”
红夜瞪大眼睛:“咦,老伯也要去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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