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的车窗开着,风卷着夏日的热浪不时地扑进来,司机瞥着后视镜:“去哪?”知聆张了张口,在反应过来之前,嘴里已经吐出一个熟悉之极却不合时宜的地点名字。
司机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后座的女子,却见她略微垂头,面上露出几分烦恼的神情,手在额头上扶了扶,那手生得极漂亮,纤细修长,白皙无瑕,随意的扶额动作看起来却极具美感。
知聆在包里翻了翻,找出手机来,这部手机是年初新换的,所有功能她还没有摸清,连电话簿也是赵宁哲帮她复制过来的。
知聆不记得里头有没有她所需要的名字,怀着一丝希冀慢慢地往下滑屏,屏幕下拉了会儿,知聆才发现原来上头还有那么多早就不再联系了的、看起来甚至觉得陌生的名字,其实早该删除了的,偏偏都还在。
一个个“名牌”,像是一个个的古迹名胜,提醒着她曾有些显赫的过去,虽然有迹可循,却已经无法靠近。
也幸好是她的这份漫不经心,在过去十几个名字之后,知聆看到自己想要找的那个。
她犹豫了会儿,手指在那个名字上头将落未落,最后到底是没有点下去。
轻叹了声,仍旧把手机放回去,知聆仰靠在车座上,把心头翻翻滚滚的念头都压下去。
出租车停在了一处路口,司机正要转弯,知聆说道:“就停在这儿吧。”
有三年没有回来这里了,知聆顺着斜坡往前,路边上夏花烂漫,有的攀墙蔷薇很茂盛地在栅栏上盛放,引得蜂飞蝶舞。
知聆慢慢地往前走,远远地看到红色砖墙的别墅,阁楼的尖顶在蔚蓝的天空中矗立依旧,像是执着的一支手,在等候着久违的主人。
知聆忍不住加快了步子,走到别墅前方,门口的红色爬墙月季似乎少了很多,两扇大门关着。
知聆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沿着墙边往后走去,从铁栏杆间隙中,她似乎能看到两个孩子在里头嬉戏追逐,耳畔甚至能听到那欢快的笑声。
阳光在眼前闪闪烁烁,知聆站住脚,深吸一口气,抬眸再看进去,庭院寂寞,空空如也,地上飘着残落的花瓣,显然很久无人居住了。
知聆望着那满目残红,轻轻一笑。
在这座别墅大门的右侧靠墙处,种着两棵枫树,都有一人腰粗,两棵树中间有一个不大的木头长椅,数年不曾修缮过,木质虽然结实,却已经呈现出一种老旧有了年岁的模样,上头还落着几瓣花瓣,是随风从栅栏上被垂落下来的。
知聆轻轻把花瓣拂去,坐在上头,转头看看周遭,又仰头往上看,头顶是一片熟悉的天空,倘若只看头上这片天空,会让人有种什么都没有变的感觉。
知聆坐了会儿,树上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风很轻地吹过来,树叶跟花树上的叶齐齐发出簌簌的声响,花朵在风中摇曳,知聆忽然觉得疲倦。
将包放在一边,知聆并起双腿,慢慢地躺在长椅上,膝弯蜷缩着,这长椅正像是个小小地睡床。
知聆记得一切,包括那天晚上在段府的事情。
闭上眼睛,眼前似乎又出现段重言的脸,带着怒意:“方纯明,你好!你若如此,我以后不再来亲近你便是了!”他气怒交加,将她推在床上,气愤地拂袖离去。
缨儿跟胭脂两个惊慌失措,不知道前一阵儿还其乐融融,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天。胭脂看着知聆手臂上那伤,也顾不上问其他的,急急地拿了药膏来抹。
缨儿好不容易盼了段重言来,乍然看人走了,又急又气,竟掉了泪:“这是怎么了,明明是好日子!”
胭脂瞪她一眼,缨儿收敛不住,气道:“别人的主子都是千方百计地想要爷到自己院儿来,用尽了法子讨好爷,姨娘倒是好,明明爷是欢欢喜喜来的,姨娘不好好地对待,还总给冷脸看,这下子好,到底把爷惹怒了,以后再也不来了可怎么好!”
知聆一声不吭,胭脂看她手上那伤触目惊心,正心急如焚,闻言就先停了手,跺脚说:“你就少说两句!爷走都走了,你就算是哭死过去也无济于事,这也不是一遭两遭了,爷气过了这阵儿,再来也是有的,你且打住,快来帮我给姨娘上药!”
缨儿听了这话,才擦擦泪,抽抽噎噎过来:“姨娘总是这般,仗着爷喜欢……平日里闹些小性子倒好,但其他的狐狸见了爷,什么法儿都使出来了,爷难道不爱受用她们那些手段,倒喜欢来吃姨娘的气?长久往下到底是不好的,前儿二奶奶来,我们才说了姨娘会应对了,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这一出,却是姨娘狠狠地打我们两个的嘴呢!”
胭脂听了,气得也变了脸色:“你够了!横竖这屋子的主子是姨娘呢,你说一两句也就算了,还说个不停了?且你也不看看是不是时候?你来看姨娘这手!”
缨儿自顾自发火,这会儿见胭脂也怒了,才有心看过去,一看之下,忍不住浑身一哆嗦,伸手捂住了眼睛,叫道:“天神菩萨!”
胭脂气道:“姨娘好性儿,不跟你计较,你就停了,快来伺候!”
缨儿壮了壮胆子,才敢靠前,望着知聆手臂上的伤,自己也觉得痛极,忍不住说:“这是怎么弄得?爷也真是的,姨娘伤的这样,他倒是发脾气去了?”
胭脂听她两面倒戈,又气又笑:“你这蹄子是不是疯了?先前骂姨娘,这会儿倒是怪上爷了,你就不肯消停消停!”
知聆这才开了口:“不妨事的……这是我自己不留神伤着了的,他……他以为是我有心伤着的,故而一气之下就走了。”
缨儿听了,倒是怪起自己先前莽撞,不分青红皂白就怪上了知聆,忙道:“这话怎么说,爷也太绝情了,姨娘是疯了不成?把那灯油往自己手上倒,难道不知道会疼的?”却不敢多说段重言的不是,嘀咕两声赶紧住嘴,过来帮胭脂替知聆料理伤口。
两个丫头小心翼翼地帮知聆将伤处理妥当,各自也出了汗,缨儿便去打水,胭脂见她出门,才低声问道:“姨娘觉得伤怎么样,还疼吗?”
知聆说道:“没什么,略微有些疼。”
胭脂望着她,便垂了眼皮:“其实婢子有句话,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姨娘听了,怕会不高兴。”
知聆说道:“你说就是了,这屋里就这么两个人。”
胭脂才抬眼看她,又略微犹豫了会儿,便说:“不是婢子多嘴,方才缨儿那几句话虽是气话,但却也有些道理的,姨娘不妨细细想想……咱们在这府里头,只是仰仗着爷的恩惠呢,爷若是不管了,更加没有人理会咱们的死活了,不理会还是其次,还有人恨不得就过来狠狠地踩上几脚呢,姨娘的性子,太冷清了,但不能总对爷这样儿,若真惹得爷烦了,咱们哪安身立命去?何况姨娘不为自己想想,好歹也为了逸哥儿想想……”
知聆默默听着,听到这里就有些疑惑:“逸哥儿?”
胭脂见她问,神色变了变,就垂了头,知聆正在想“逸哥儿”是怎么回事,外头缨儿打了水回来,胭脂便不再说下去。
风自身上吹过,阳光从树叶缝隙里透下来,身上暖洋洋地,知聆闭着双眸,树影斑驳里,人也是半梦半醒地。
由着胭脂跟缨儿两个丫头的话,便想到段重言,想到他,不由地就又想到了段深竹。
究竟跟他,有种什么样的缘分?莫非是上辈子的仇,故而这辈子才又遇上,相见了便如此“不死不休”般地?
脑海中景物旋转,一瞬又回到一年前的某天,车子在路上行驶,前头是个山道转弯,知聆放慢了速度,听身边儿的聂文鸳说:“知聆姐,你这是几个月了?肚子这么大,也应该休产假了啊。”
知聆微微一笑,看前头没有车,才道:“七个月了,黄岛回来后就休假。”
聂文鸳便啧啧羡慕,正说着,知聆瞥一眼倒后镜,却有些惊讶,眼见身后有一辆银白色的车子,速度极快地追上来。
知聆有些惊讶,前头就是转弯,往左手是山石,右手是栏杆,栏杆下就是悬崖,来往的车辆都极小心的,生怕出事。因此知聆便有些上心地看那辆车,一边又将车速放慢了些,连聂文鸳跟自己说话都未听见。
那辆银白色的奔驰果真就冲上来,从知聆的车旁边闪了过去,知聆吃了一惊,忍不住按了一下喇叭,旁边的聂文鸳也发现了,喳喳叫道:“啊这是什么人啊,开的这么快找死吗!”
知聆皱了皱眉,不知为什么,心中竟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似乎那辆车……真的会出事,可是不知为什么,就在那瞬间,她的心跳也陡然加快了起来,似乎随着那辆车的车速而也加速着。
然后,如噩梦成真:就在她的眼睛所见,前头的转弯后,一声闷响,有一辆极大的罐子车以一种极为恐怖的姿态转过弯来,速度居然也不慢,正好迎上那辆飞速而去的奔驰。
那辆奔驰猛地打转弯,间不容发之间避开过去,知聆来不及放松,那罐子车自她的车旁气哼哼地驶出去,而前头那辆奔驰,猛地在山石上蹭了一下后,以一种极骇人的扭曲姿态,冲向了另一侧的栏杆上。
那是所有变故的开始。
长椅上的知聆身子猛地一颤,双腿蜷缩抵向腹部,似乎随着那辆车冲往栏杆的一刻,也把她身体中的某种东西带走了。
睁开眼睛,满目是金色的光芒,争先恐后地撞入眼眶,知聆坐起身来,身子还有些微微发颤。
垂头,望着脚下厚厚地落叶,默默深吸了几口气,知聆把旁边的手包取过来,在里头摸了摸找出手机,平静地滑屏,直到出现那个号码。
手指在上面一点,屏幕画面变成正在拨号,知聆将手机放在耳畔,一直听到里面传出曾熟悉的声音。
她垂着眼皮:“段爷爷,是我,嗯,对……是知聆。”
知聆停了停,听着那边缓慢温和的声音,脸上也露出几分温柔的笑意:“没有,都挺好的……谢谢您关心。是这样的,我有件事,想当面跟您说一下……好的,您现在有空?那我现在就过去,好,那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知聆望着手机,长长地出了口气,拎起包缓缓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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