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我和商痕都是小说中的人物
(1996年7月18日)
早晨去餐厅,一进门就吓了一跳,两张桌已坐满人,他却一个人坐在一张空着的大桌前,静静朝我望。没再穿那条破洞的牛仔裤,一身蓝色,清清爽爽的样子,我知道这是他在用自己独有的方式等待我。吃饭的时候他坐我对面,我不吭声只偶而瞥他一眼,他也安静得奇怪,没人注意我们俩的异样,一切都像是依然如昨,只有我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今天的目的地是红碱淖,是沙漠深处的一个海子,笔会的最后三天将在那里的渡假村彻底放松。
坐车时我特意上了他们的车,一路上唱歌、“逛窑子”好不热闹。他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关心着我,不让我扭着身子打牌。祝勇和他眉来眼去地逗乐,别人笑他俩都是女性化的做派,说急了,他比别人还急:“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人!”我明白他这是说给我听。在神木煤田参观,只是跟他若即若离地走着,他显得挺寂寞。中午吃饭他挨我坐,新菜上来,转盘从面前转过去,他飞快地夹起一筷子顺手放在我碟子里,惹得叶倾城笑他太会献殷勤。吃完饭他就抱着一个同事的小女孩玩,那小姑娘机灵可爱,跟他很亲热,他那么有耐心地陪着她,抱着她,那种自然流露的耐性、温和,让我禁不住想起,假如他和他女儿在一起应该也就是这个样子,心里一阵发酸。
去红碱淖的路上,他睡着了,坐在窗边,因车颠簸得太厉害,他就老是撞着玻璃——我那时为自己的反应吃惊——心疼的抽搐竟然是从小腹产生的,小腹有根神经就那么一扯一扯地痛,让我简直有点害怕,禁不住喊出声来:“商痕,你要把玻璃撞碎了!”
在红硷淖安排好住处,他和大江、祝勇就要去游泳。
坐在银色的沙滩上,看着他们下水,头上顶着他的毛巾,守着他的一堆衣服,心里就有老夫老妻地久天长的感觉。游了一会儿,他上来,说是去给我看看有没有卖游泳衣的。选了一种满是唐老鸭卡通图案的,为我买下,我也不推辞。他可真瘦,可是身材很好,我看着他只穿一件小游泳裤的样子,倒像在欣赏,而不觉难堪——他和商彤一样的漂亮,我喜欢他细腰窄胯双腿修长的样子。
晚上,换好游泳衣,他领我来到湖边,他下去试水温,像个孩子一样大喊大叫:“这水一点都不冷!”可爱极了。
我把红裙子解开,不知怎么那么害羞,我怕自己是不是太胖了,会惹他笑。
他在水里偷偷吻了我,那种爱极了的感觉。
回去后祝勇、大江他们都睡了,和他在那排平房前的石凳上坐下来。我趴在石桌上,他怕我受凉,让我枕在他的手臂上,那么自然地搂着我。我张嘴在他肩上隔着衣服咬下去,真想狠狠咬一口,又有点不舍得。
在他腿上趴了一会儿,他低低地给我讲故事,讲多年以后,他在一间草屋里躺着,身子半湿半干,半边腐烂了只剩白骨,而我就在他的身边…….讲完之后他又告诉我,这是他的小说《红纸伞》里的情节,是钟望尘和秋晓在回望前生,故事里的秋晓是一只在草屋中避雨的小猫。当时我只觉得那些诡异凄凉的想像铺天盖地,像一张网,把我牢牢裹在他的气息之中;或者干脆就是一把旖旎忧伤的红纸伞,从他的故事里,从家族的传说里,无限凄迷地伸了过来,伴随着一句苍老哀怨的凄风苦雨一般的叹息:你见过红纸伞吗?把我紧紧地罩在里面。后来我竟觉得他真是在朗诵他的小说了:“你见过红纸伞吗?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绣满绿色的国画。红纸伞的故事与我们有关,钟情,为什么你也是红纸伞里的女子?”
我说:“我是酒醉后放荡无羁的歌妓,不经意染污了你的伞,你就以为我是你的梦了,可也许我只是犯了个错呢,我只是不该给你打电话,不该给你写信,不该写什么《红狐之恋》的小说,不该参加小说大赛,不该获奖,不该千里迢迢来参加笔会……”
“让小说去见鬼吧!”他突然恶狠狠地说:“为什么你和我都这么像小说中的人物?为什么我们的故事也像小说?”
我说:“也许你活着就是为了写小说吧!”
他又问我:“《红纸伞》只有一部,写完了是否就活出了一生一世?”
可我这会子只想问他:“我是你的《红纸伞》临近终点不期而至的一个人物,你还有以后的小说,以后的主人公。在遇到我之前,你知道你会遇到我吗?”
他有点可怜巴巴:“你知道我的小说为什么写不下去了吗?是我的心乱了,我的心乱预示着一场劫灭……预示着我就要……认识你……以后再也不写小说了……”
我说:“那以后就再也不许生活在小说里,重新回到现实,一切幻觉、情感都各归各位,你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女人,在小说中相守,在现实中分离…….”
他的声音拖出哭腔:“钟情!”他在制止我的思想:“不说分离,不说分离好吗?上帝把人劈为两半,让他们相互寻找,如果有两半已经拼合,你能再扯开他们,让他们从此血淋淋吗?钟情你知道吗?我们互相找到多不容易啊,钟情!”
我觉得这一刻的我就像一个故意跟他调皮捣蛋的坏孩子,我在气他,也在发泄我心里的矛盾:“可你找到了吗?是我吗?你所需要的也许是一个像雪一样纯洁的女孩子,可我不是,我是女巫或者女妖,是一只从山林逃逸而来鬼话连篇的红狐狸。我不缺少智慧,在现实中无比圆滑,却能洞悉精灵们的心事。我是一个心计比你复杂但阅历比你简单的人。我是静观别人痛苦的妖魅,我只是被你感动了;我只是‘入山迷路’走进你世界的旅人;我只是‘风卷扬花’卷入你心扉归途难寻的弱女子——我抛却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只因为你也是‘渡水无船’两手空空的海盗啊,你怎能满载而归,又怎能停泊锚地。而我又偏偏只是你的中转站,不是你的归宿……”
他一下子就陷入绝望:“红狐狸,红裙子,红纸伞,难道这些就是我的隐痛?也许我不该走人世之路,或者我自有其路,不管是什么,都不会让我‘鲲化为鹏’,世间也将再无‘阴阳道合’……”
我一下子就心软了:“我只是不想看你孤独,我只害怕自己不能陪伴你到最永久。答应我商痕,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果还有别的女孩爱上你,你一定不要苦了自己。”
静静地,看着他:“呵,商痕,我爱的人!商痕,商痕呀!你的多情,你的忧郁,你的愁伤,你的故事,你的前生后世的那种感觉,都是让我向往太久的梦,而现在我遇到了,却无力去迎接,甚至不敢去拥有。也许我活着并不仅仅在于是不是能跟你在一起,也许是神看你太苦了,安排我来安慰你;也许是神看你的苦还没有受完,派遣我来折磨你。”
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在铺展,使我不敢再害他,不敢对他好,怕他陷得太深无力自拔。问他是不是怨我,他说“就是怨你”,怨我躲着他,怨我不肯为他流泪。可是商痕啊,谁又能比我更清楚我这一刻的疯狂的感觉?我不想流泪,是因为我心里有火在烧!我只想让自己痛,把手腕咬出血,我甚至想咬断你的血管、喉咙!让我的心……痛到最疼,疼到最痛!
天呐,我是真的陷入情网,陷入绝境。
消极接受,理智退缩在角落里,一脸阴沉,愁眉不展。
可是,当他送我到门口时,我竟然舍不得让他走。
可是,在紧紧拥抱的时候,理智又跳出来捣乱,使我不敢在他的怀里倚得太久。情感的渴望和理智的克制交替出现,使我不论怎样做都无法快乐,心里只是一片迷惘。回屋以后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想出去叫他一起再到湖边,却怎么也打不开门,门锁偏偏在这时候坏了,也像是天意般的神秘。几天后我曾想,假如这个晚上我真的打开门出去,一切就可能会在湖边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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