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辈子好像一定会碰上这种时候:没人关心,没人搭理,一天天地下来,有些浑浑噩噩,刚开始还想想事,到后来依稀堵在心口的一块东西变得越来越着实,到最后你终于放弃计划,不再去度量时间,只记得那种骨鲠在喉的感觉。
堵着的那块东西叫孤独或者是自我,这么说不够科学,可我觉得这两个词同义,至少没有自我的人不会觉得孤独。可谁都有个自我,即使木讷如我也有个自我,而且好像我还蛮自我的,因为我孤独的时间比较多,至少看上去落落寡合的时候居多。
军队把这叫内向。
我的概念是没有概念,除了几个主要的人生定义外也没什么定义,事情可能走向任何方向,但最可能的是走向你使劲的方向。
所以那段倒霉的时间别人会叫作落拓或者潦倒,我倒不太觉得,除开没了方向,我基本还是以正常的步子踏着步。
跟六连搭伙吃饭,每两天去团部某干事那里报一次到。我现在归团部管理了,但团部又并不存在,说实话我是随着七连家当打成了包袱的某个部分,这就是所谓的看管营房。
说起来跟在草原上看守输油管道有点像,可远比那难受,就算我是个从没经历辉煌的人,可至少也见识过了钢七连的辉煌。
有句话叫曾经沧海难为水,说这话的人有点不知进退,可我那时候连方向都没了又哪来的进退?
那段时间除了一些例行公事,我没跟人说过话。
我的办法是竭力抓住还看得见的任何方向,班长和连长走的时候都说你看书,学文化,要上进。
好。
我就看书。
看书就是看书,不是个目的性太强的行为,一些不切实际的书反倒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派上用场。
谢谢团里的图书馆,我过得至少不用数着时间。
还有就是别放弃你觉得对的规则,尽管那很累,有一天早晚不跑那五千米及其他,确实很舒服,而且也没人管你,可最好别那么想,有过拉练经验的人都知道,中途休息时千万别解下背包,除非你打算往下的路程如在地狱。
现在我每天做的反而不如那时候多了,有了时间也有了空间,好像也有了思考的自信,可是我发现……
我们忙于思考人生意义的时候,往往淡漠了每一件小事的意义。
★二级士官许三多
许三多依然是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天刚蒙蒙亮就跑起来了。脸上,却是一片空寂。
一群晨练的兵惊诧地看着许三多超过他们,而且身上是负了荷的,这几乎是犯了众怒,于是操场上开始了一场无形的争夺。许三多并没意识到身后的追赶,他一边跑,一边在嘴里喃喃地自语着:我叫许三多,我是一个兵,是T师B团三营钢七连一排三班的兵。我是许三多,我当了三年零两个月的兵……
这几个月,许三多已经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了,好像不跟自己说点什么,头脑就不会清醒。
那群士兵们追着追着,怎么也追不上,最后便不再追了。
你们不追是你们的,许三多自己还在不停地跑着,嘴里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我是钢七连的最后一个兵,不,钢七连有五千人,我是留在钢七连的最后一个兵……说着说着,脚步慢慢地就慢了下来。
终于有人从他身边超过,而且也是负重的。他说许三多,你在说什么呢?许三多看了看,说你是伍六一?伍六一说你又犯什么愣了?是真的在犯愣,许三多似乎又回到了刚进钢七连反应呆滞的时候。伍六一说跑啊,许三多!说着自己加速起来。许三多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一使劲就追了上去。
两人在跑道上亡命似的。
许三多终于先伍六一一步了,跑完了最后一圈,他从冲刺中猛然停了下来,在操场边坐下。
伍六一没有坐下,他在旁边跳跃着,继续活动着筋骨。
起来起来!腿抽筋我可不会背你回去!
许三多无动于衷,汗水湿透了军装,他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伍六一突然觉得不对,他蹲下来,揭开许三多的军帽,他发现帽檐下的许三多,眼神极其茫然。
你怎么啦,许三多?
我在留守。你们都不来看我。
谁乐意回七连去伤心啊?……你怎么不来看我们?
哪个连都不喜欢兄弟连的兵乱串门子的,全团有几千人,我等于是一个人。
伍六一忽然明白,他说这两个月你都是一个人过的?
许三多说我去六连吃饭,吃完饭就回宿舍。两个月我跟人说不到十句话。许三多突然脸色惨白地捂着脚。伍六一一慌,说你怎么啦?你抽筋了?
许三多的脚果然在抽筋,而且抽得极其厉害,伍六一一言不发地把他揪了起来,在操场边走动着,边走边骂道:你这个蠢货!许三多自己也沮丧之极,他说我怕我顶不住了,六一,我真怕我顶不住了。转志愿兵的申请发下来,我连填都不敢填,那还得熬两年呢。日子好长啊,六一,我刚熬过去两个月。伍六一说你原来那点出息劲呢?被人打包走啦?
那时候有你们啊!班长跟你,你们什么都教过了,你们没教我一个人啊!钢七连,钢七连,天天喊着同生共死的,一下子,都没了,我一个人,我没想到是这样的!我天天都听到你们在屋里说话,你在床上翻身,我一睁眼,就我一个人。
瞧你,就这点出息劲。
许三多说我想家了,我给我爸写信,说我想家了,想得要命。我爸说他来接我,我没敢回信,六一,我还是舍不得走。伍六一于是放开了他,同时推了他一把,然后看着许三多一瘸一拐地在地上活动。他想家就滚蛋,滚家呆去!
我想,我也舍不得这。
……你爸啥时候来?
后天。我怎么办?
伍六一没有回答,而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眨眼就到了许三多害怕的那个日子。
许三多怕有电话过来,干脆,他把电话线拔了下来,可想了想又犹豫地插上了。走廊上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他觉得那脚步像是踩到他的心上。
有人霍然一下推开了他的房门。
是伍六一。
许三多这才松了口气。
伍六一一步冲到许三多的面前,他说就知道你躲在这,守着电话,等着你爸,屁都不敢放一个。全团人都说你有多大出息,就我知道,你那肠子早打结啦,屁大个事都得怄死!
有人骂两句,许三多反而觉得舒服。伍六一说你爸还没到,你在等营门电话呀?许三多嗯哪了一声。接站都不敢接?伍六一接着骂:还拔了电话线,把话筒撂一边?许三多嘻嘻地傻笑着,说是刚接上的。然后,他告诉伍六一:我爸要不来就好了。
伍六一一听就气了。他说许三多,碰上点事你就跟罪人一样,就等着别人来判!你到底是想走想留?我先把话告诉你,走,你这三年当个回忆,美好不美好你自个寻思。留,你兴许接着在这空屋里沤两年。你要哪个?
许三多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他说我不知道……不,我不想走,可来不及啦。伍六一说:你要么告你爸,你不走,要么把转志愿兵的报告撕啦!主意你得自个拿!可他告诉伍六一,你不知道我爸这人,我没告他七连解散,他要来了一看,原来是个光杆连队,我就不走也得走了。伍六一觉得也是。可他说,你不会跟他拧吗?许三多说我拧不过他的。
电话铃终于响了。
许三多犹豫着不敢接。
伍六一瞪了一眼,抓起了电话。
是许三多的爸爸来了。伍六一放下电话就再一次地吩咐他:你松口气吧,你可以把决定留给你老爸做了。许三多还是没有想好,他说他准说让我走。伍六一说你想走不想走自个不知道啊?走,我陪你去吧!
伍六一揪着许三多,出去接他爸爸。
许三多站在团大门口,看着空空的路面发愣,他回头看了看哨兵,也不问,但他发现哨兵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笑意。许三多发现了什么,身子一闪,闪过了背后飞来的一脚。那一脚是想踢在他屁股上的,不想踢空了,差点倒在地上,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爸,他动作快,又一闪,就把爸爸接到了怀里。
许百顺有点不服:你就这么孝顺啊?没见面先闪我一下子?
许三多一边扶,一边满嘴地叫爸!
许百顺没理他,说躲得很熟嘛,部队上常有人踢你啊?
许三多说没有。
许三多直接把父亲接到了酒馆里。然而,让许百顺感到稀奇的,却是那些从门前隆隆经过的炮车们,他不时地从椅子上提起屁股。他问:那些家伙就是你们的战车?
许三多说那是炮营的,自行榴弹炮。
许百顺没听懂,说挺贵的吧?伍六一说:顶百十台拖拉机吧。
那又不给你们。许百顺看了一眼伍六一,对许三多问道:你说做了啥代理班长,这是你的兵吗?许三多说他是伍六一,是咱们上榕树的老乡。
伍六一说我是机步一连三班的班长。许百顺挠挠头,他搞不懂这关系也不想搞懂,他只好转移话题,说咋不吃菜?许三多说多了吃不了。许百顺说怎么着,怕你老子我付不起钱啊?他把服务员刚拿过来的一瓶酒抢过来,却怎么也拧不开。伍六一接了过去,两只手指一搓就搓开了,他给他满满地倒上了一杯。
许百顺要给儿子倒酒时,许三多回绝说,部队上不让喝白酒,他说我们会餐都喝啤酒。
许百顺不听这些,他说部队上是你老子,还是我是你老子?伍六一拍拍许三多,使了个眼色,让许三多用不着这么死心眼。
给许三多倒完酒,许百顺就开始摸许三多的肥瘦,他想,在部队里有的是吃的,他觉得许三多应该是一身的肥肉,可他发现没肥多少嘛。但许三多告诉他,自己结实了。
许百顺还是瞅着他的许三多没有什么变化。他说:怎么都说当了兵就长出息,我瞧是老皇历了。你还是大锤子砸不出个屁来嘛,也是,当兵能长啥出息?许三多告诉他:见得比以前多了。许百顺就瞪起眼睛来,他说能有我多吗?我去过广州深圳,进过世界公园,那都照了相。我还坐了摩天轮,喝了四十块一杯的洋酒!回来时是机票不打折,要不我空中公共车都坐过了!
伍六一使劲绷住了笑脸。
是没您多。许三多愿意顺从他。于是老头的话就来了,他说所以啊,儿子,你这跟我一说想家,我那边主意立马就定了!服役期也满了是不是?
满了,可是……
我知道,就是个手续,你老子等你,手续办了,咱退伍了。先不回家,带你去长趟见识!
我不要。
你就惦记着省钱。我告诉你,你大哥跟我学,省钱,现今还屁股朝天种水稻;你走我指的道,怎么,现在也没俩钱吧?
许三多连忙掏出准备好的钱递给父亲,他说我攒了两千块钱,我现在就给您!他父亲说两千?花了花了。我就跟你说你这二哥,人不模狗不样的,他闯世界了,他发了,他回来跟我说,这钱是省出来的吗?它是挣出来的呀!可不,什么理也讲不过钱包里揣的理啊,我跟他干了……
许三多说爸,这您信里讲过了。老头没讲够。他说讲有啥用?你笨不是吗?要你学!你回家看看咱家去,五间,红砖青瓦,一年就起来了!你跟我回去,给你说媳妇,也是红砖青瓦,再来五间!许三多的脸腾地就红了,他说爸,说这事还早呢。老头说还早?你大哥娶媳妇晚,男根也耗没了,连个崽子都造不出来!你二哥干脆不娶,摆明了要绝我许家的后。就指望你啦,部队上的精壮童男,就剩阳气啦,三个崽子都有戏!伍六一急忙帮许三多打岔,他说老伯,这计划生育你可不能再生三个啦!老头一点不怕,说罚呀!老子有钱。
许三多只好咬咬牙,说爸,我想转志愿兵。
老头好像听不懂,他问啥志愿兵?
许三多说:就是士官。
许百顺犹豫了一下,表示怀疑,他说你能当官啦?
许三多说士官,还是个兵,延长服役期,就是更专业的士兵。
老头子接受不了,他说延长延长,你脑子进水啊!许三多想极力地说服父亲,他说我每月都有工资的,我每月都寄给你。许百顺气上来了,他猛地给了许三多一下,瞪着眼:还说?!
你二哥我整不过他,我还整不过你?许三多还想说,老头的手又举了起来,吼道:找打呀!
许三多只好住嘴,一边的伍六一也只剩了无可奈何地叹气。
出了酒馆许百顺就照旁边的公厕里扎。伍六一乘机问了一下许三多,说你爸从小这么对你啊?许三多点点头,嘴里没有回答。那你到底什么打算啊?伍六一问。许三多说本来还真有点想家的,他这一来,我根本就不乐意回去了。那你得说啊!伍六一都替许三多着急了。
许三多说你又不是没见,我没说他就打。
伍六一说你怕痛吗?他打得你很痛吗?许三多说哪能怕痛?咱们哪天练的不比这苦呀,他打着刚解痒。可是……可是六一,这真怪了,我明知道我这么一下他就得折个跟斗,可他一伸手我就毛了……
伍六一说你好大出息?一招制敌冲你爸使?许三多说我没有啊!我挡都没挡,我知道一挡他手痛!伍六一说:一直就觉得你是个孬种,今天才知道你为啥这么孬。你要不生气我就这么说,你大概是从小让你爸打怕了,你爸就是你的魔障!
那……那也不能怪他,是我自个不长出息。
许三多,班长可是也走了,七连可也散了,你就得靠自个了,你还能这么孬吗?
可……那我怎么办?
就问你一句话,你真想留在部队?
想。许三多的话还真的很坚决。这一点伍六一看出来了,他问他为什么?许三多沉默了一会,说:这个事情,你我之间还要问为什么吗?伍六一替他点点头,忽然说道:你等着我。然后走开了。许百顺追上来正好看见,问道:
你哥们咋就走了?咋这么不懂个人情世故呢?
许三多指着伍六一的背影说,他是我战友……
话没完,许百顺对着他后脑勺又叩了一下。
你老子还说错了呢!带我去,我倒看什么了不起的部队,让你王八吃了秤砣子!
这一说,许三多还不知道带父亲怎么走了,也只好往宿舍里走。
营房空空荡荡的,寂静得吓人。
许百顺一路走一路好奇地四处张望,说你这连队咋连个人的动静也没有啊?许三多不知如何回答,想想只好横了心,他说爸,我们连现在状况是不太好,可它有五十三年的光荣历史……
许百顺说少来。它要不放你走,一百五十三年我也跟它急!
许三多说不是它不放我走,是我自己想留。
许百顺说:老许家的事情什么由得你拿主意了?走进宿舍时,他又是一愣,说咋就能静成这样呢?
许三多只好再一次咬牙了,他说爸,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跟您说……许三多话没说完,宿舍里猛地响起整齐而热烈的掌声。
许百顺被吓着了。
许三多也被吓着了,吓得瞠目结舌。
但凡还在这个团的原钢七连的士兵,全都在过道两侧站着,他们一个个军装笔挺,好像已经站了好久了。已经空寂了几个月的钢七连宿舍,顿然又聚起了至少两个班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伍六一安排的。
伍六一猛喊一声口令:立正!敬礼!
众人齐刷刷地给了许百顺一个军礼。
热烈欢迎许三多的父亲来我连参观指导!众人吼道。
吼完,众又给许三多齐刷刷一个军礼:班长好!
许三多虽然一直愣着,可许百顺却乐了,他推开许三多,充满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几十号人,嘴里说:啥叫许三多的父亲呀?老子还跟着儿子走了不成?
伍六一马上纠正道:热烈欢迎许老伯来我连探亲!
许百顺得意了,他给伍六一点点头,首长似的瞄了瞄眼前的伍六一,说你小伙子倒是有心啊。几个人忙抢上去给他迎住,连搀带扶地伺候着,这个说许老伯,这边是我们士兵宿舍。
那个说许老伯您瞧见我们连旗没有?这旗还是打四八年传下来的。
许百顺能有不相信的吗?他只剩了不住地点头,哎哟哎哟,那可值老钱?!伍六一看见许三多还在发愣,猛地就给了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还不赶紧开门去?全连的钥匙都在你一人手里!
你们……许三多傻了。
伍六一说我们串通好了,怎么着吧?
许三多急忙开门去了。他的眼眶里感觉着有种热乎乎的东西在流。
几十号兵前前后后地簇拥着,这对许百顺来说,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事。他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甘小宁说许老伯,刚才给您看的是生活片断,咱现在去看军事片断!许百顺说嗯,这个我爱看。伍六一便把许三多喊了过来:许三多,不过来陪你爸在那边晃什么?许三多一听马上跑了过来,服服帖帖过来在父亲身边陪着。
马小帅拿着一个傻瓜相机,一边走,一边替老人照相。
老伯,回头,对,笑一笑,说个驴字。
老人以为这样好,便笑了笑,给马小帅傻傻地驴了一声。
为了让老人满意,伍六一一路地跑在前边,一路地先扫清障碍。
下边就是在车场上玩车了。可看车的兵看着这乌压压的一帮人,显得有点为难。他说班长,这不太好吧?伍六一说有什么不好?这种事班长来负责。甘小宁说,我也是班长,我负责!
行行,班长您进,您这不也是为战友吗?
可许三多却觉得这样做不行,他跑过来对伍六一说:六一,你这不像话。可伍六一不理他,他推着他回去:你陪你老爷子去,这边没你什么事。甘小宁也上来拉着许三多,他说我的班长,不把最好的拿给老爷子看,你凭什么留下来啊?
不等许三多再说什么,伍六一就钻进车库,把一辆步战车发动了起来。这当然是许百顺所高兴的了。伍六一刚把车开出来,就把老人弄到了上边。
老人戴着伍六一的帽子,披着马小帅的衣服,山大王似的冒在炮塔上,扶着机枪,威风凛凛地跟着步战车,前进着,旋转着。
老爷子,看这边。马小帅拿着照相机前后地张罗着。
驴。
老人早就摆熟恕*?
车下的兵们便都默契之极地鼓着掌,大声地称赞着,说许老伯真威风啊!伍六一说老伯,您坐过摩天轮,差点坐了空中客车,可坐过步战车的人还真不多呀!许百顺说对对,我坐过摩天轮,也坐过步战车,还摸过重机枪,回家我跟老大老二说去!
这可都是托了您老三的福啊!伍六一说。
许百顺这才回头瞅了一眼一直在舱里给自己托屁股的许三多,心想:倒也是。
许三多,出来跟老伯合一张吧!伍六一看见机会成熟了,朝许三多喊道。许三多也觉得应该,就把托父亲的事转交身边的一个兵,自己从舱口钻了出来。许百顺不知哪来的灵机一动,拼命地想把机枪口掉过来,却怎么也掉不动。甘小宁急忙帮他打开插销,许百顺立刻把机枪掉过来,对准了刚钻到身边的许三多喊道:
投降!投降!缴枪不杀!
许三多愣着,众人都有些愕然。大家都看着许三多。许三多僵在了车顶上,他说爸,这动作我们这从来不兴做的。老人说什么动作?然后自己举起了双手:是这个?为什么?许三多说穿军装的不投降,哪怕是对自个的爸爸。
对自个老爸都不行?你就这么孝顺啊?
父子两个僵住了。
甘小宁扯了扯马小帅,对许百顺喊道:老伯,说驴,快!一、二、三……驴!
许百顺果然又驴了一声,马小帅忙胡乱地又给了他一张。
这一天的伍六一,真是少有的活跃,他让许三多快钻进驾驶舱里,让他父亲享受享受儿子开的车!许三多二话不说就钻进了舱里,在那块几十米的空地上,前进转弯,驶过旁边林立的炮车和战车,看起来许三多的驾驶技术着实不错。最乐的当然是许百顺了,他简直是乐不可支了,他说小王八羔子真会开车?
伍六一替许三多应着,说会开!开得好着呢!
甘小宁忙跟着说:都是在部队里学的,老伯。
伍六一说:他还会开这炮,打这重机枪……
他还会修车,车内射击是最难打的,可他车内能打点射。伍六一说。
甘小宁说:他是夜间射击集团军第一,我们都叫他夜来香(响);打机枪,两百发弹链一百一十七发上靶,都说他上辈子就是摸枪的……
许百顺乐得直点头。
伍六一和甘小宁,两人的嘴巴一直没停,他们告诉老人,许三多是武装越野集团军第一,四百米越障集团军第一,侦察兵技能集团军第二,海了去啦!伍六一说:他是我们最好的班长!
甘小宁把大拇指竖到许百顺的眼皮子底下,说我们班长说话我们都服,因为他说的他都做到了,他没说的他也做到了!
这么好的班长您就给我们留下吧。
是啊,老伯,这么几年我们都是一起共患难过来的.一个锅里盛饭,我们睡觉他站岗,我们射击他报靶,老伯,这都是些把命交给别人的事情。
凭什么交?因为是个战友,放心。
许百顺没吭气,他好像知道了他们的意图了。他犹豫着,玩着手里的枪。
老伯,您让班长留下,我们这些个,我们这整个连!都谢谢您啦!
您不知道我们多不容易,老伯,您不知道我们这个连多不容易!您也不知道许三多有多不容易!
他们两个说着说着都快把自己说哭了,许百顺猛地拍打着车盖,喊道:停车!停车!许三多你个小崽子不听我的!不听我的我跳啦!说着果真就要往下跳,车子这才停了下来。
许百顺刚一下车,士兵们又寸步不离地围了上去,这个说老伯,许三多真不是以前那个许三多啦!那个说老伯,许三多单杠大回环能做两百个!
说得许百顺都烦了,他挥挥手:滚滚滚,滚一边去!能做两百个能做出个儿子来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
许百顺边走边嘟哝着,我当是不花钱玩一趟呢!敢情是要我拿儿子当门票啊?门都没有!甘小宁赶上去要扶他,被他狠狠甩开了,伍六一上来,也被他甩开了,他回头指着许三多大声地吼道:
你,跟我走!
许三多只好跟了上去。
看着他们走去的方向,伍六一替许三多着急了,他回头问问左右,想想,还有什么辙把老爷子留住没有?还能有什么辙呢?眼瞅许百顺和许三多越走越远,马小帅突然灵机一动,说:捕!捕俘!伍六一听到自己熟悉的词儿,主意也上来了,他说对……捆,把老爷子捆成个粽子。甘小宁一听就拉好了架势。
伍六一随即就追到了许三多身后,照许三多就是一拳。把许三多打了个正着。伍六一急了,悄悄告诉许三多:你还手啊!你不显点本事,你爸哪知道你在这长多大的出息!许三多躲了躲,只好来真的了。
甘小宁一看有戏了,连忙朝前边的许百顺喊了起来:
老伯,许三多跟伍六一打起来啦!
这招是真有用。许百顺立刻回头站住了。
两名警侦连执勤也跑过来,说停下停下!干什么打架?
马小帅赶紧过去把他们拦住了。
许百顺盯紧了伍六一和许三多,他看着他们打着,但他很快就看出了什么了,伍六一刚被许三多打在地上,许百顺掉头就走了,而且一脸的不屑。
许三多愣愣地站着,看着父亲走去。
伍六一突然对旁边的士兵说:找砖头!快找砖头!
旁边的营房正在扩建,一堆砖就摞在那里,士兵们不费啥劲就拿了些砖过来,不知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多少,一口气拿了将近十块过来。
伍六一提起嗓门大声喊道:老伯您瞧这个,这也是部队教的,在家里可学不着!
许百顺是真不想回头,可那份好热闹的天性,还是回过了头来。
十块砖摞在路沿上,很高的一堆。伍六一递了一块:许三多,快!
……干什么?
劈了它!让你爸瞧瞧你的能耐!
……这有用吗?
有没有用你做就是了!
许三多扶住那摞砖,昏昏然看看自己的父亲。
许百顺也莫名其妙地看着。
许三多大吼了一声,一掌砍了下去,碎屑纷飞,十块砖断了九块。剩下那块是烧得起了黑泡的,这种砖比树上长的死疙瘩还要结实。
不想,许百顺却呸了一口,说:这能耐拿哪去都没用!
许三多看着手里的那块砖,脸上的无奈突然就成了愤怒了。
他说爸!你看我!
他又狠狠地几下,但那砖还是纹丝不动。
许百顺的凶头凶脸,好像更有理由了。
他说少耍花样,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许三多干脆不说话了,玩了命的又是一掌下去。
可那砖还是完整的。
伍六一有点不肯相信,抢过来也是重重的一拳。
那块遭老瘟的砖仍是完整的。
伍六一忍不住骂了:这块钢板谁他妈找的?都烧糊啦!
甘小宁说算了,别劈啦,不是砖的事。
许百顺看他们好像都没有什么辙了,便对儿子说:连块砖都捣不碎,来跟你老子拧啥?办了手续,跟我回家去。
然,许三多从伍六一手上把那块砖抢了过来,吼了一声,照着自己的额头就是一拍,谁知,那砖砰的一响,有半块飞了出去,另外半块,死死抓在许三多的手上。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所有人也倒吸了口凉气。
许三多的手是早劈破了,血顺着那半块砖往下滴答着。
许三多死死看着自己的父亲,眼里单调到只剩下执拗。
许百顺也死死盯着儿子,一时间似乎只剩下父子两人了。
你是怎么着也不跟我回去了?
许三多点点头。
图啥?
我跟您说我喜欢穿军装,喜欢摸枪,喜欢上战车,喜欢训练,这都对又都不对。爸,我就喜欢做这么一个人。
你要我许家绝后?
我才二十二,爸,您让我对得起我这几年兵,我回去就给您生儿子。爸,我是钢七连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您看看我这些战友,您看看他们怎么对我。您让我怎么迈得开步子?
许百顺看看许三多手上的血,看看滴到地上的血,再看看伍六一,看看甘小宁,看看马小帅,看看周围的兵,终于叹了口气:
你们对他这么好,干吗不给他把手包上?
马小帅先就欢叫了一声,几个兵同时拥上,手绢纸巾齐上,把许三多一只右手给包了起来。
而这时,许百顺已经走开了。
许三多看着父亲,忽然喊道:
爸,您上哪?
许百顺回答说:
我,回家去!
许三多吓了一跳,挣开了身边的士兵,朝父亲追去。
许百顺说:你二哥给我看他的钱,说他用不着儿子;你给我看你的兵,说你不要儿子,我不回去干啥?
许三多央求着:爸,您别走。
住这让你们哄着,我心烦。
爸,那我送您。
老子不用你送。他说你再跟我身边,我就揪你回去。
许三多犹豫着停下了,看着父亲大步流星地走远。
许百顺是当天来的,当天就走了,再没跟儿子说过一句话。许三多自己也不知道把爸爸给伤得有多重。
许百顺赶到火车站时,正好赶着要走的火车,验了票就进去了。许三多几个追来被人拦在了门口。伍六一连忙去买了几张站台票,等到他们几个冲上站台时,许百顺坐着的列车,已经往前驶去了。
回到营房时,许三多才冒出了一句话,他说:
我爸……老多了。
伍六一听了有点沮丧,他说我们忒混蛋,对不住你爸。许三多,你转了志愿兵,一定得回家看看。甘小宁也拍拍许三多的肩膀说,你爸对你挺好的,许三多,真的!
据说,一个男子的成长就是和父亲的交战,可许三多倒觉得,对父亲的第一次胜利却更像是一场惨败。他很想追上老爸,听一下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一个月后,许三多入党了。
在入党的同时,他终于成了志愿兵。
许三多知道,他会继续这段军事生涯,直到军队有一天像对史今那样,说:你走吧,我们需要更好的。
这地方有无数人在走同样的路。
许三多戴了三年之久的列兵衔,终于换成了一级士官。
他仍然驻守在七连的营房里。他仍然能听见宿舍里的报数声,可他不再惶恐了,他想那是战友们在告诉他:这个连永远不止你一个人。有时候他就独自一人跑着步,偶尔向别连里的老战友行一个注目礼。总有人活跃地向他回挤着眼睛,除了伍六一。
伍六一与他又是形同陌路,面无表情。
他又成了与许三多漠不相干的一个人。
因为对付许三多的老爸,伍六一擅自动用装备背了个处分。但他没有后悔。所以许三多觉得,伍六一后来之所以对他那样,是因为怕他跟他说谢谢。
这是秋季的一个下午。一辆漆成迷彩挂着伪装网竖着天线的猎豹越野车,刚驶过拐弯就被两名执勤盯上了。车自己停了下来。里边坐着的竟是特种兵指挥官铁路。他戴着墨镜,车是他开的。执勤一眼就看到了铁路肩上的上校军衔,但敬礼的时候,仍对着那两套见所未见的军装有些疑惑。
团部在哪?
右拐,到头东行一百米。
谢谢。
铁路的车开走了。
他是海军还是空军?
那两名执勤竟然弄不清楚。
团长刚看着许三多的简历,铁路进来了。
许三多简历上的最后一款,仍是钢七连驻守。
铁路没坐,他一开口就问:准备好了吗?团长最后看了一眼许三多的简历,有意用一摞简历把它压上,他说接到师部通知了,可我准备讨价还价。
铁路笑了笑,点了一支烟: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团长无可无不可地笑笑,他说有几个兵我是绝对不给的。
可铁路说:我就是冲他们来的。
两人随后便聊起了上次演习的事儿。团长说你人少,就算我输。铁路说:A大队装备好,练得也更狠,那不能算你输。说实话,那一仗打得我对你们刮目相看。说着说着,就说到许三多身上来了。他说那一次,你有一个叫许三多的士兵,居然生擒了我的一名少校。这个兵我有兴趣,我一个十二年军事生涯的少校,竟然被他一个列兵给抓住了。
团长说:他现在已经是士官了。
铁路说:他要在我们那,可能是尉官了。
团长知道铁路的意思了,他说许三多我不给。这兵我一直在观察,说实话他撑到现在都让我吃惊,他有上个时代的精神和这个时代的聪明,还不是小聪明。
铁路却较劲了,他说,你越说我越有兴趣。
团长说不可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把他苦够了。本团也要成立擅长任何环境作战的分队,这兵得留着抱窝下蛋。
你给我,我也不能就这么要。我们这回是在全军区三省两市范围选拔,他先得扛得住竞赛和筛选,贵精不贵多,你们这师也就选三个人。
团长哼了一声,颇有些得意:他绝对能通过,可他不参赛。
铁路说老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师里通知是不遗余力,要让最好的士兵参赛。
团长说这兵重情义,通过了也不会去。
团长和铁路说话的时候,军部赛场上的军事十项全能,正比画得如火如荼。许三多没有参赛,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赛外照应了。
赛场上,全副武装的伍六一高高跃起,却没有把住手边那根晃动的绳索,重重摔在地上。这一下实在摔得不轻,伍六一晃了晃脑袋才清醒过来,近在咫尺的加油声也变得很遥远了。
他看了看场外叫着跳着的许三多,那个人嘴里几乎是无声的。前边几个参赛的士兵已经利索地攀过了障碍墙。伍六一站了起来,有些摇晃,他开始加速奔跑,翻上障碍墙,然后是又一次重重摔在地上。他只好冲向终点的射击位置,在那里开枪射击。
场外的许三多有点替他担心。
到了最后,宣传车公布竞赛成绩的时候,许三多听到了伍六一没有拿到第一名。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是连长高城。
高城戴的已经是少校军衔了。
许三多真替他高兴,他说连长,两杠一星啦?
你也是士官了。但高城问:你怎么没有参赛?
许三多苦笑着:钢七连就我一个,怎么赛?我是场外指导。
老团队还真是风格过硬。可你看见六一没有,他干吗那么玩命?
我也觉得他今儿竞技状态不好。
不好就先退一步,明年还有,这里犯不着拿命拼!
第一名已经让几个士兵抬着一路欢呼地过去了。高城看一眼,叹了口气:咱们师的第一是稳拿了,我就是担心你们。
伍六一落落寡合地过来了,然而他没有注意到高城。
他说许三多,咱们拿几项第一啦?
高城说伍六一,比赛拿命玩,打仗你玩什么?
他这才看见了高城,一时也高兴起来,说连长,你提啦?你想死我们啦!高城却叫少打岔!你知不知道你技巧本来不咋的,拿那些名次全凭了自个体力好,你还能这么拼几次?伍六一说连长,我去一连也是初来乍到,总得拿几个名次做见面礼吧。
见面礼,不是卖命!
伍六一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出了心里话。
他说连长,我二十四啦。
二十四怎么啦?跟我讲老资格啊?
志愿兵快干到头了,再不拼,该走了。
高城一时有些哑然,从袋里掏出瓶红花油塞给许三多:找地方给他揉揉去!
伍六一的背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都是伤痕。许三多看得愣了一会,就默默地给他按摩。
片刻间,帐篷里充满了红花油的味道。伍六一自嘲地说:许三多,二十四岁的人就觉得自己有点老,是不是有点可笑?许三多说是有点。伍六一说,人这辈子最好的时间真的就是几年,过了这几年,想起来都忍不住要微笑。许三多说你怎么啦?伍六一说不怎么,就想感慨一下,不行吗?许三多说,我知道,当起兵来一年好像几年,一年学几年的东西。今天看昨天都觉得很傻,可又很想从昨天再活一下。
伍六一愣了,他说你已经有了颗老兵的心了,许三多。
许三多没有回话,轻轻地触触伍六一腰上的一块伤,感觉到伍六一整个身子都轻抽了一下。
也许是红花油的作用,没一会工夫,伍六一又恢复了常态,他说别在那偷偷摸摸的,许三多。我挺遗憾你这次没有参赛,再不比,以后我要真比不过你了。
怎么会?你这次就总分排名第二!
伍六一要的不是这个,他说要拿就拿第一,第二有什么用?这句话刚说完,伍六一穿着衣服就往外走,他说许三多,你知不知道?我刚来时比你还傻,后来比你还牛,现在……许三多笑了笑,他说六一,不说这个。然后跟着一起出去。
两人转身来到了赛场上,耀眼的阳光下,K师那兵又撂倒一个,然后金刚般地立着。伍六一已经穿戴好散打的装束,盯着场上那兵,对许三多叫道:打我!
许三多愣住了:什么?
伍六一说:打我!
许三多轻轻地给了他一拳。
你家这么打人吗?
许三多重重地给了一拳。
再打!再打!
许三多接连几拳之后,伍六一一声虎吼,冲了出去,直直冲向K师那兵,两人对打了起来,几个回合之后,对方一脚踹在了伍六一的腰上,伍六一晃了晃,但他却凌空格住了对手的腿,整个身子砸了下去。短暂的僵持后,那兵终于拍击地认输。
伍六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等待着下一个对手。
高城在赛场边坐着,拔了片草叶放在嘴里嚼着。
许三多在他身边坐下。
高城说:……真想你们。
许三多点点头。
……别拼命,别跟那小子似的。
许三多又点点头。
不一会,伍六一也过来了,他告诉他们,四项第一,咱们师拿了六项第一。
突然,宣传车里传来了广播:各位首长,各位战友,军部决定临时增加一个表演项目,请几位来自86749部队的战友将刚才参赛的项目再做一次。
86749是什么呀?许三多问。
86749就是不让你知道的意思呗!伍六一说。
赛场上的官兵们齐刷刷将头转向了赛场。
一辆越野车从坎坷不平的赛道上冲了出来,车门微晃了一下,几个人影已经从背着观众的那侧跃入了草丛,车子随后停下。
伍六一看得莫名其妙:驾驶员在哪?
已经下车了。高城盯得仔细。车刚冲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完成了潜伏。
他的话音未落,草丛中已经响起了几个点射,离枪响处至少600米的几个靶子爆掉了。四条人影从草丛里腾了出来,并不见得紧迫,但速度和姿势上都有种压人的感觉,和伍六一们大不相同。
奔跑中,又有人开枪,远在另一端的靶子爆掉了。
伍六一不解:怎么在起跑线上就开枪?这不算违规吗?
当然违规!可这个距离有几个人能打中?还是行进间射击!高城惊叫着。
周围的士兵都看得目瞪口呆,许三多却看得心旷神怡。
伍六一看着一个人在跨越他摔倒的地方,居然凌空射击,打掉一个靶子。他们根本不是在比赛!他无比地感慨。
他们是在打仗。许三多说。
对,他们根本没把这当一个赛场,在他们眼里这里根本是战火纷飞,危机四伏。你看他们的枪,随时保持在待击姿势,连跳跃的时候都准备开枪;动作,随时保留力气准备应付突发事件;队形,四面兼顾。咱们跑的时候枪拿在手上当接力棒,谁冒个头都把你们给干掉了,跟他们比咱们简直是体工队。高城越说越来劲了。眼瞅着那四人翻越障碍墙,两人先托上去两人,那两人在墙上警戒了,干掉几个靶子,后两人再翻越,落地的同时又有几个靶子被打爆;这时墙上两人才落地。
许三多一直紧盯着其中的一个身影,当那个身影在翻越障碍网时,居然倒挂金钟一枪中的,周围的掌声顿时沸腾了。
86749,到底是个什么部队?高城激动地追问道。
不知道,可我觉得当兵就得当这样的兵。
伍六一早已一脸的神往。
那几个人仍在冲刺,匍匐,枪口不断冒出火光,动作幅度很小但精确度却很大,还没到终点,已经没剩下可打的靶子了。
当那几个正要冲破终点稍有松弛时,一排流动靶从四面八方冒了起来,四个人纵起,两个滚翻,周围的靶子转眼就全部被打掉了。
掌声早已掀翻了赛场了。
伍六一也在疯狂地鼓掌,他说不用算了,咱们越障再打靶,他们跑不到三分之二就把靶子全削光了,比咱们快多了。
许三多却说:真跑他们不一定跑得过咱们。
高城却塞了许三多一句:当兵是来跑步的还是来打仗的?
伍六一说当然是来打仗的,他们违规,可他们是对的。
这句话让高城叹了口气,他说枪法、反应、体能、速度,最重要的是战场意识,这是钢七连都没有学会的东西。
他们远远地看着那几个人从终点往回走,枪上肩,头盔也压得很低,似乎根本没打算跟反应热烈的同仁们来个谢幕。
许三多终于看出了那个身影,他大叫一声:袁朗!
什么?高城不信。
打头的那个,是跟咱们打演习的那个少校?
高城可着劲地看,可从那个小小的身影确实看不出来,他说你肯定?就是说他们是老A?
许三多没有回答,他已飞一样射了出去,射向赛场。
就他那份速度,也足可以让正在散去的士兵们吃惊。
当他跑到终端时,袁朗的身影刚刚上车,越野车驶走了。
许三多只好惋然地回过身来,他看到高城和伍六一正从身后赶来。
到底是不是?高城问。
可能不是。许三多说。
高城很失望地叹了口气。
参赛的兵被军车送回来了,机一连的连长早在大院门口等得望穿秋水,一把手先把伍六一拽了下来。第几?他问道。伍六一没说,只是一脸的失望。连长赶紧说,没事没事,全集团军能人多着呢。这时,车上的一个士兵笑了。
他告诉连长:第一。
连长一把手扣着伍六一,气得就往连队里揪。
伍六一一边乐着,一边对许三多挥手再见。
许三多微笑着,走回自己的连队。那一个人的连队。
许三多掏出钥匙刚要开门,突然,一条腿从他两腿间插了进来,那是要把他凌空架起,许三多反肘被人托住,索性坐了下去。那条腿迅速抽开了,否则被许三多压断。许三多弄不清楚是谁,回身就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对打了起来,几拳过后,灯被拉亮了。
是袁朗。
他在灯下对许三多微笑着。
你小子反应蛮快。他说。
许三多简直惊喜万分。
袁朗告诉他,他在这里等他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走进宿舍,袁朗像是进了大观园似的,他看着那些空空的板床发呆。许三多给他端了一杯水,说您喝水。这里什么都没有。
袁朗说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你们连队的事我也听说了。
可许三多说:我在这屋子里时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我觉得这几年兵当得挺值的。
袁朗盯着他认真看了看,说:嗯,上次见也就半年多,你好像又变了许多。
许三多憨憨地笑着:今天在场上表演的是您吧?
我和几个老兵。你们军长非让献丑,说是更新观念。
真是……太棒了!
喜欢A大队?我好像已经是第三次问你这个问题了。
喜欢,不只是喜欢。
许三多的认真劲儿让袁朗正色,他说许三多,我不是为了看你才来这儿的,我们第一次在军区范围内选拔人员,因为几年来真是觉得我们光靠招兵是不行的。我负责在你们师进行选拔,我是为这事来的。
错不了的,我们师有很多好兵!
可袁朗告诉他:只要三个。
许三多颇为自信,他说肯定能超出这个数来!
超不出这个数的,许三多。我提前告诉你一声,你会参赛。
许三多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我要求你必须参赛。许三多,这会比你想象的要激烈,我原来还担心你因为太孩子气输掉这场竞争,今天我来,看见你的处境,我想你终于是长大了。
许三多犹豫着。
三班的宿舍只剩一张床板了,可袁朗还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的活力,那是许三多和所有三班士兵留下来的。袁朗明白了,他开始用老班长的口吻和许三多交谈起来:我知道,你想进老A,可又有很多疑虑,是不是?
许三多点点头,他说是的。
这个连队还有什么可以让你留恋的吗?
许三多说有的,您不知道。
袁朗点点头,他相信。他说怎么会不知道?老部队是所有老兵的情结,我就是怕你有疑虑才来找你。许三多,咱们是古老的步兵,从有军队开始就有的步兵,是不是?
许三多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袁朗说:古老但是永恒。飞机会被击落,战舰会被打沉,但是步兵还在战斗,因为我们是最艰苦也最坚强的兵种,我们没有核弹和轰炸机,可我们用的是人用了几百万年的这个……袁朗指了指脑袋。还有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意志。
许三多听得很兴奋,他说是的,我们连长也这么说,他说步兵是最值得骄傲的兵种,步兵为自己而骄傲。
那你想做最好的步兵吗?
想。许三多毫不犹豫。
全世界有那么多步兵,可做步兵就要做最好的步兵。你现在做得很好,可以说是超出想象的好,可你还能做得更好。
许三多沉默着。
你在这个空空荡荡的连队苦苦守候着什么?不就是这个信念吗?
许三多终于点了点头。
想为自己的理想打一仗,那就参赛,拿出你的本事来,让我看一个像样的许三多!
我想……我会的!
袁朗点了点头。
伍六一也在连队里跟连长和指导员谈参加比赛的事。
他们已经谈了很久了,已经谈到无话可谈了。
连长说,一连的池子小了,容不下你这条大鱼?伍六一摇着头,他说不是的。连长说很快就给你提干了,你还非得去老A?伍六一说报告连长,不是去,是去参赛。
为什么?
因为他们更狠,因为他们好斗,当兵就得好斗。
连长和指导员显得有些无奈了。
好像所有的士兵都在谈论老A的事。
甘小宁和马小帅两人窝在车里,也在谈。
甘小宁说什么是老A?那就是兵王!真练也真打,玩最好的枪,穿最酷的衣服!从直升机上跳下去,从潜水艇里钻出来!《兰博》你看过吧?马小帅却摇着头,说没看过。甘小宁不觉一愣,他说你真是太年轻了。反正我跟你说,不当兵这辈子白过了,在咱们这,当兵不当老A,这兵当得不够劲,懂吧?
马小帅可劲地点着头。
草原上的三连五班,成才捆紧了自己的背包,然后愣愣地看着身边的这间宿舍。然后,他叼上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把烟盒揉了,准确地扔进屋子另一边的纸篓里。纸篓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同样的烟盒了。
薛林从外进来,说班长收拾好了?
成才点点头:这几天这班就靠你盯了。
薛林说班长放心,五班出不了事的。
那我就走了。……抽屉里给兄弟们留了点意思,你回头分了。
薛林似乎对他留的东西不太热情,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外边,还是一辆拖拉机。成才爬上去,放下包,对着草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显得无尽的感慨。士兵们在车下站着,说着班长再见!成才也摆摆手,说几声再见,车就走了。
这是一场例行公事的送别。
车走远后,五班的士兵便谈论了起来,这个说:班长能选上吗?那是老A呀!另一个说我看悬。有的就说:听说他原来是老七连的尖子呢。
薛林突然想起了成才临走时的吩咐,回身从抽屉里把成才留下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条红河香烟。薛林说:他不会回来了。他抽一块的建设,给咱们留四块五的红河。一块猫了小半年,这就算是个情分。薛林说着把烟发给了大家,一人一包。
周围没有标杆,没有标语,只有几辆覆盖着伪装网的军车和几个帐篷。不远处有一个兵,那就是老A的哨兵了。
铁路开着车,带着团长驶过。
来自各个方向的军车也一辆一辆驶来。
车上,是一个个参赛的士兵。
只有风声,天地显得异常寂静。
这是一个朦胧的早上。
未尽的月色下,集合的士兵们,谁都看不清谁。
铁路和团长从队列前走过,一个步兵团军官下意识地口令:立正!敬礼!
铁路摆摆手:不用立正,今天不看队形,只看你们的临场表现。我希望你们从现在开始尽量节省体力,因为你们往下要迎接的是直线距离一百公里的行程。比赛规则一直保密,我现在公布,没有所谓的比赛,你们也都在无数的比赛中证明过自己,我也不需要那些数据。听着,每人要求负重三十公斤,食品是一盒午餐肉,除了指南针外不许带任何导航仪器,然后你们去穿越这一百公里,途中要求深入敌阵地,完成地形测绘,那是你们到达目的地后必须交上的一份作业。
士兵们年轻而严肃,其中有许三多、伍六一、成才、甘小宁和马小帅。铁路很有兴致地看着每一个人,说时间上很宽松,三天三夜,截至十七日清晨七时,而且你们可以选择自己最擅长的武器。袁朗!
袁朗站到了队列前,一个敬礼说道:我是A大队第三分队分队长袁朗,是你们假想敌方的阵地指挥官。
当你们完成任务,我会在目的地等着你们,事先声明,我开着车,我的车上只有三个空位,我只带走前三个到达的士兵。现在请记下目的地参照物。
所有人纷纷掏出纸笔。
袁朗笑了:用不着记,我不会告诉你们经纬度。现在听着,东南方向,小山包旁边有个海泡子,翻过山有一片槲树林,我在槲树林边等你们。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袁朗无动于衷:卡车会把你们带往警戒区,请记住,到了那里你们就等于进入了战场,现在你们可以上二号车挑选自己熟悉的武器。
士兵是最没有异议的人,悄然散开向那辆车走去。
队长,我先去警戒区布置。袁朗向铁路汇报完也离开了。
一旁的团长盯着人散开,肚里那股火终于再也压不住了,他说三天三夜,一百公里,没有参照物,一个午餐肉罐头,再加上一个师属侦察营跟你们配合,你干吗不先把他们绑起来机枪扫射,然后把没打死的带走算完?
铁路歪着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心痛了?
一百公里内有多少座山包,多少座槲树林,多少个海泡子?你的兵是这么练出来的?铁路不置可否地笑笑:我高估了你的士兵吗?
没有!团长从不服软。
那你为什么要低估他们呢?
团长哑然,恨恨地瞧着铁路走开。
一盒盒午餐肉扣到列队经过的士兵手上,跟着还有一支信号枪扣在另一只手上。军官重复而淡漠地说:撑不住就打信号弹,记住,那等于弃权。
伍六一很有点不屑地接了过来。
一个个沉重的野战背包背到了士兵们的肩上。
他们校对好指南针后,许三多背后忽然有人在捅他,回头一看,是马小帅的笑脸。许三多有些惊喜,说你也来啦?马小帅告诉他,还有甘小宁,还有伍六一。甘小宁从队伍里闪了出来,说:七连的来了好多,到哪都是尖子,没办法。伍六一却不想多嘴,他说别闹了,节省体力。
惟独没有人发现,来的还有他们的战友成才。
成才第一个赶到了车边,拿起那杆早就盯上的狙击步枪。
发枪的兵忍不住提醒他:很沉的。
成才没理,亲昵地将脸颊在枪面上贴了一贴。
许三多是在上车的时候发现成才的。他回身伸手拉他们上车。太阳这时正在冒头,许三多一眼就看到自己手上拉的就是成才。他不由惊叫起来。但成才没有吱声,他上了车,回身和许三多一起,将战友一个个拉上了车。
这时,成才说话了,他说我回来了,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我真高兴!许三多欢欣地说。
成才说我看见你修的路了,你能从那里走出来,我也能。
许三多使劲地点着头。
一个老A上前将车帘拉得结结实实的,然后敲了敲车帮,命令出发!
车摇摇晃晃地行进着。士兵们大都在摆弄着手里的枪。
许三多拿的只是一支平平无奇的自动步枪。
军官在驾驶室里突然命令道:即将进入警戒区域,做好战斗准备。被击中激光信标者即为阵亡,立刻退出比赛。
士兵们纷纷地拉栓上弹,但谁也看不见外面的事物。
已经进入了警戒区域。
准备……随着军官的最后一个字,车停了下来。接着,
军官开始给他们倒计时:十、九、八、七、六……
士兵们紧张地互望着,什么演习也没有过这样的气氛。
许三多拍了拍马小帅的头盔,马小帅笑了笑。
伍六一示意大家让一让,他端着机枪站到最前方。
……五、四、三、二、一!开始!
车帘哗的一下拉开,刺眼的阳光射了进来,当头的几个人顿时被晃花了眼睛。
外面是空阔的草原和小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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