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辛辛苦苦踏过每一步,可前边的路上总有个什么等着你,让你忽然就觉得以前的遭遇都不
算什么。
以前,照了钢七连的习惯,把这叫做挑战,可这次不同,这次你没法叫它挑战,别人的那条
命不是给你形成挑战的用具。
不能当它是挑战就是说你放弃了,用吴哲的话来说叫人格崩盘,用大家都用的话叫落魄或者
潦倒。
我想知道在老A的报告里是怎么写的,一纸文书,连事故都算不上,一级士官许三多毙敌一
名云云,因此甚至会考虑我的立功嘉奖。
所以剩下的只有我自己,一遍遍地把那个镜头在眼前回放,清醒的时候我很宽慰,我知道出
于本能完成的那个战术动作是无可挑剔的,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但是在若睡若醒的时候,我
悚然惊起,我杀了一个人,抛开其他一切不说,就这么简单。
这种事情你是只好抛开一切来说的,当有个人眼睁睁在你跟前流失了生命。
吴哲说人生中有股向下引力,这回我是相信了。
那段时间,我天天让自己处在一种半睡半醒之间,然后悚然惊起,我似乎是有意为之,希望
在哪一次的悚然惊起中找到一个解释,后来我连这种希望也放弃了。
老A的一切规则忽然变得一文不值了,我睡得很晚,起得很晚,吃的被齐桓嘲笑为猫食,错
过了大部分的日常训练。
他们……我是说我的战友,那些老A们对此表示宽容,这让我感激,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表现
出来的不仅是宽容,还有理解,这又让我吃了一惊,难道他们都有过同样的经历?
不管了,总之后来我们再也不交流这类话题,别去交流创伤,这是个实用的规则,有时候我
想起袁朗,他说出来的很多这类事,都当成半开玩笑。那么,那些不能当成玩笑说出来的呢?我终于能确定的事情,就是他们在这上边经历得要比我多,经历多到不需要再说了,只有我
这样没见过什么的人,才在这里叨叨说自己的故事。
★二级士官许三多〖HT〗
齐桓的哨声又响了。
等到吴哲一手拎包,一手抓着几本书冲出来时,别的人已经全部站在自己的屋门口。每个
人都拿
着自己的行李。
吴哲被齐桓骂了一句:拖拖拉拉的。
报告,应该提前通知!吴哲给自己寻找理由。
多大个事情?换个房间而已嘛,搬到对面就是了,还要提前通知?立正!稍息!以我为基准
,成纵列队形向右转!只松了一天,连步子都不会走了,世界上哪有不会适应队形的兵?
其实那队形也没怎么的,他习惯地训,大家习惯地听,队列向楼梯口走去。
许三多走在队尾。
苦苦三个月,对剩下的这些人来说,不就为了搬到对面的宿舍去吗?
走廊上的老兵讪笑着,议论着,看着每个房门口都站着的那个刚通过测试的新人,只要不在
队列中,大多数兵其实比百姓更爱看热闹。新人仍是列队的,老兵是散散漫漫在一种休息状
态,这就分出了高下。
齐桓没有站他们一边。
他说你们是新人知道吗?用你们最不爱听的两个字,菜鸟!
立正!
十一条汉子抽搐般狠狠地立正着。
背包!半拖半挂的成什么样子?
所有的人立即将包捧在手上。
齐桓明显是在延长这份难受的时间,半天后,才让他们走进了屋里。条件是改善了,屋里只
有两张床,而且不再是高低床。桌上还有录音机和一台复读机。桌上和墙上贴满了各种武器
的三面识别图,看上去如齐桓一样,冰冷得没有半点人味。
许三多和齐桓是一个屋。
夜色下来了,齐桓从外回来,看见许三多还站在窗边出神,便问他,这么黑了,怎么不开灯?许三多连忙起身开灯去了。齐桓拿起一本书,翻了两页,又扫一眼许三多。他说以后就
是同屋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我是不会管你的。
许三多说是。
随你便吧。齐桓继续翻他的书。
许三多又走到了窗边,他一直在看着远处丛林掩映的野战机场,一架直升机如凝固在半空,
几名练习直升机机降的士兵正在从空中滑下。
在老A受训的三个月里,许三多经常跟自己玩一个游戏: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还在步兵团。别羡慕。齐桓把头从书堆里抬起来。
许三多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现实:什么?
你看着那直升机不是很想上去吗?我告你不用羡慕,最近得动。
怎么个动?
动就是……齐桓想了想又严肃起来,不该问的不要问。
他又回到了他的书堆里。轰轰的直升机引擎声越响越近。
齐桓没有瞎说。
几天后,他们就进入了战场,直升机的引擎声轰鸣着从头上远去,而远处机枪的
扫射震响了山谷。齐桓许三多和一个队友正在丛林中飞速穿行,近距的流弹尖啸着划过,一
排枝叶齐刷刷地倒了下来。
许三多很快知道齐桓说的动是什么了。一个贩毒集团在边境上和武警已经对抗了
三天,他们用毒品换来的武器精良得出奇。队长说这是真正的战斗任务,真正的意思就是空
中飞行的弹头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许三多肩上的步话机在聒噪着,里面传来激烈的枪声和通话声。
……一号,游击五号在B4接火!完毕!
……游击七号F1机降成功!完毕!
……四号少多事,三号用不着你支援!完毕!
齐桓忽然一把扑倒许三多。有两个人影滚进了树丛,那名队友也扑进了树丛。几乎就在咫尺
的距离,两名武装人员灵活得如猿猴一样跑过。许三多下意识地举起枪,齐桓一手摁住了。
瞬息工夫,那两人已经没入丛林。
齐桓头也不回: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联系线人,找出毒品窝点……还有尽量保持隐蔽。
齐桓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摘下步话机,说道:一号,游击二号潜入C3区,展开下步行动。完毕。
轰的一声爆炸声远远传来,许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
齐桓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士官同志,你不会怯阵吧?
许三多摇摇头:他们还有炮。
小六○炮,小炮弹还没个拳头大,小KS。士官同志,射击潜伏,一招制敌,除了这子弹真
能把你打死,这跟平时训练有啥两样吗?
报告,没有。
齐桓点点头:你去C4区,和头上绑红布条的人取得联系,他是线人,把他带回来。
……我自己?
线人靠不住,谁硬靠谁,两天打下来,我怕他又靠回去。总不能把三个人全装进去。
齐桓看许三多的眼神居然有点幸灾乐祸,甚至有点缺德,许三多木木然点点头:不能。
绝对不要暴露我们的具体位置。
是。
许三多刚跑开两步,齐桓又想起什么,说:步话机留下。许三多一愣:那我不跟你们失去
联系了?齐桓说事在人为,没这玩意一样打仗。我不希望它被人缴后监听咱们说话。许三多
只好拔下步话机,交给队友,起身钻进了丛林。
许三多回过头来的时候,齐桓等人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只有枪声仍在远远地响着。
他忽地猛跑了几步,侧身滚进了丛林。一个手持美式枪械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许三多
知道有人是在追踪,可他刚刚把枪举起,那人的脑袋便像长了眼睛似的缩了下去。
两人于是僵持住了。
许三多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地发着抖,终于,他松开了。
那人的头上正好束着一根红布条。许三多一看就知道,那是齐桓所说的线人。线人也将扳机
松开了,他冲着许三多努努嘴,示意许三多跟着他,往身后的丛林深处走去。
山谷里有几处似乎早已废弃的窝棚,许三多跟着那个线人警惕地摸了过去。走到窝棚前线人
站住了。许三多刚一过来,却被一推,推进了窝棚里。
线人的汉语显得有点生硬,他说我开的条件,你们答应了?
许三多有点茫然,他看着他,他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条件。
线人突然拉动了枪栓,使劲在许三多胸口上杵着:我知道,你们反水了!
许三多下意识地握住了枪,但他随即放开了。他知道他不能还手。他只能瞎蒙他。
现在你可以跟我走,杀了我,你没地方去。他说。
线人犹豫了一下,垂下了枪管,他说:没答应条件,我不跟你们走。
许三多应承着:答应你了。
线人使劲看着许三多。他觉得眼前的许三多不会撒谎,因为许三多的脸上十分地真诚。但线
人还是有点怀疑,他说你骗我!你们狡猾!
许三多使劲地比画着手势,说无线电联系不上,我,专门来告诉你,答应你的条件!
线人想了想:你是多大的官?你说话算数?
许三多说:很大的官!我说话肯定算数!
有多大?线人问道。
许三多咬咬牙,说:我是指挥官,COMMAND!
骗我!不是COMMAND,你年轻!
许三多情急之下,急忙拍了拍自己那副二级士官的肩章:中校!看见了吗?TWO!TWO!我是中校!
线人认真地看了看,似乎得到一个巨大的保证:中校很大。
许三多终于松了口气:跟我走吧。
线人反而退了一步:还有事要办,我。还搞不清毒品藏在哪,他们不信我。
许三多愣住了,这实在是个太要命的理由。
线人比画着:告诉我位置。以后我去找你们。
我们在附近保护你,你出来就能找到我们。许三多说。
你不相信我?不信,你,我也不信。
我没有地图。许三多说。
我有。线人掏出了一份军用防水地图,放在许三多面前。许三多一时有点发愣。线人说,画
出你们的位置。找到毒品就去找你。
许三多看着线人的眼睛,拼命想看出来什么,对方似乎傻子一样的眼神让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只是觉得有些不祥。于是,许三多在地图上画了个很大的范围。
线人顿时火了: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
许三多沉着地说:我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呆着,我们随时都会帮你!
线人急了:你坐着!你别过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是上百公斤的毒品,在我的国家是要
用上百条人命来换的!
许三多的眉头皱起来了。他说在我的国家注定要被销毁。我讨厌这种东西。
线人瞪着许三多,眼神瞬间变得十分强硬。他终于点点头:你等着,有个东西,你看了就
会相信我。他刚一转身,背后的枪机轻轻地响了一声。线人回头一看许三多的枪已经对着他
,立即惊叫起来,他说你干什么?
许三多说:现在我不相信你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强行的。
线人说为什么?许三多说不为什么。因为你在骗我,你刚开始很消极,现在又很积极,而我
接到的命令只是带你回去。线人愣了一下,终于笑了,这时候终于可以看出他是个狡黠之极
的人。那线人汉语一下变得流利之极,他说你不也在骗我吗?二级士官先生。
许三多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右手的枪紧紧地对准线人,左手掏出第二支枪对准了窝棚的薄
壁:叫他们不要乱动。
线人说没有用的。现在对着这个小草棚的枪至少有十支。
他的话不假,几柄刺刀已经轻轻挑破了窝棚的薄壁,可以想见,后面还有几个黑洞洞的枪口。许三多一动不动地僵持着,一直到线人有恃无恐地从他的手里把枪拿下。
帐篷里的武装人员装备果真很好,轻重武器,夜视仪器一应俱全,如果穿上军装,你会以为
他们就是军人。许三多的脸上,已经被他们捂上了一块又一块的湿毛巾。旁边的两个人在使
劲地挟住许三多,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许三多并没怎么挣扎。线人看看旁边的秒表,已经
跳到了两分三十秒。但从许三多绷得铁紧的身形可以看出,他已经忍耐到了何等地步。线
人终于无奈地摇摇头,让人把许三多脸上的毛巾拿开。许三多终于长长地吸进一口气,然
后整个帐篷里都是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瞪着线人,倒没有什么仇恨。
许三多不太懂仇恨。
线人说你已经折腾我们两个小时了,如果只是要面子的话,你早就可以说了。
许三多也筋疲力尽了,对方的刑讯虽然没有伤及肢体,却需要极强的体力和意志来对抗。
但线人不肯如此死心:他们……或者用你们的话说,你的战友在哪?
许三多看着他,没有回话。
他们对你可不怎么样,要不然,不会让你独个儿来送死。
许三多还是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这种人,韧得出奇,意志很强,我也知道你们对付刑讯的办法,顶过一分钟,
再顶过一分钟,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到你们自己都不相信的程度。干吗坚持?因为当你们的
兵不容易,走到今天全是流血流汗一步步踩出来的。我现在就问你,你的坚持什么用也没有
,你还坚持吗?
那线人踱来踱去,他找到一个很近的距离看着许三多,嘴里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杀了
你,再在你身上塞上一些毒品,你到死都说不清,你这辈子的努力全部白费,你还坚持吗?
许三多根本就没有表情,这让问话的人大为激怒,他从弹药箱上拿起一把手枪,顶着许三多
的头扣动了扳机。
没有枪响。
许三多重新睁开了眼睛。
线人笑了,说我忘了装子弹。
他慢慢把一个弹匣装进去,拉栓上弹,存心让许三多看见,让许三多听见子弹上膛的响声。
许三多瞪眼一直地看着。
砰的一声枪响……地上的一个酒瓶爆开了。
现在来真的了。说吧。线人很有些嘲讽地笑笑:你的战友,他们的位置。
许三多怔怔地看着那个对准他头部的黑漆漆的枪口。
你只是个二级士官,你超不过二十二三岁。什么叫春风得意,大概你这辈子也没尝过吧?你
大概还没有过女人?你多半是个农村孩子,你去过多少繁华的地方?你花过多少的钱?大概
连我这个外国人都游遍了你们中国,进出五星级的饭店。你呢,十万块钱对你来说就是
神话了吧?你觉得公平吗?你不要命地在这硬挺什么呢?你可能有很多幻想,你也幻想你
在战场上光荣牺牲,可你保证没有想过要这样被人打死吧。
说着,他的手指上也在加压,他似乎很高兴让许三多看见这个。
跟我们走吧。我肯定你会比以前活得好十倍,说真的,我以前也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军人。
许三多突然接过了话,他说不管你是哪国的军人,你真***给军人丢人。
线人愣了一下,对旁边的人示意道:吊起来。我要他自己宰了自己。
然后,线人带着他的人,走了,只留下许三多一个人悬吊在空中,只有脚尖触到地面
上。一支手枪,被固定在地上,枪口对着许三多。牵着扳机的一根钢丝连接着许三多被吊
着的手腕,只要他稍有放松,那支枪就会被扳动。
许三多的汗水,在一滴滴地往下掉。
许三多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那个枪口。
许三多的脚尖只要微微地发抖,扳机就会一点点地绷紧。
许三多最后一次估算了一下那根绳索的距离,咬咬牙,猛地一跳,那扳机也猛然扳紧了
,但是,许三多已经抓住了绳索。他在空中微微地摇晃着,他极力地安定自己,然后一只手
吊着绳索,一只手慢慢解开绳结。终于,许三多完成了这个耗尽心力和体力的动作,等他把
那只手也解开时,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首先把枪拿到了手里,在原地躺了会歇了口气。
他给被勒出血痕来的手腕过过血,然后起身离开。
营地里空空荡荡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像是座鬼营。这一切足以让许三多困惑,但
他没有放松警惕。当他闪到营地里的一顶帐篷时,翻身一跃,猛地蹿入了丛林。
从昼至夜的一通折磨,已经让许三多耗尽了体力,他一边摇摇晃晃地穿过丛林,一边从树上
撸下一些可食的枝叶,啜吸着上面的露水,咀嚼着苦涩的枝叶,以补充自己的体力。
他已经快站不住了,一根横伸出来的枝干,将他绊得摔出了三四米。他刚要从地上爬起来
,忽然,他听见有人的响动。
他看到几个小小的人影,在丛林边缘的山道上,正往这边过来。就着月光,他看见前边两个
被下了枪的人,一个是齐桓,一个是他的队友。后边几个荷枪实弹的,正是那线人和他的同
伙。
许三多屏息宁神地躺在树后,等着他们从他的身边经过。
他一个一个地数着他们的脚步,他们很快就断定,除了齐桓和队友,一共只有四个敌人。他
检查了一下枪里的子弹愣住了,枪膛里一发,弹匣里一发,他总共只有两发子弹。
许三多在紧张地思考,或者说,他在紧张地决定。
齐桓的身影刚在他眼前一闪,许三多猛地跃了出去。
他撞倒了齐桓,他夹在那名队友和毒贩的中间。
他的喊叫是随着枪声同时发出的,他对着最近的一个开了枪,然后对着第二个人也开了枪,
第
三个被他撞到了线人的身上,他正要将那人锁喉时,他的手被线人用枪挡住了。他只好用肘
一砸,箍住了对方的脖子,然后一个甩手,准备拧断对方的颈骨。
然而,与此同时,他被几个人从后边抱住了,他刚摔开了一个,又一个扑了上来……忽然,
许
三多愣住了,抱他的人,正是齐桓和那队友,被他摔开的人是本应死在他枪下的那第一个人。齐桓和队友都笑了,那几个人也都笑了。许三多被他们的笑声弄得很茫然。茫然中,那几人
已经一个一个叠罗汉似的压在了他的身上。
欢迎新家伙!
欢迎你入伙!
死老A,出手太狠啦!
下次俺再也不演毒贩啦!
许三多连打带踹地狠揍着压在他身上的那几个,直痛得他们一一闪开。
齐桓也狠狠着了他两脚。
怎么回事?许三多问,怎么回事?
齐桓不由嘿嘿地笑了。
其实我们也不想,队长非得这样。是测试,许三多,最后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许三多看周围的几个人,被他看到的人都讪讪地笑着。
扮线人的那位仍在揉着自己的胸口。
许三多忽然跳了起来,对着那几位一通拳打脚踢,那几人刚开始以为是开玩笑,痛得受不了
只好闪开。
齐桓只好阻止道:干什么?干什么?
那位线人上来阻拦,被许三多一掌推开了。
你们害得我去杀人!你们让我以为真的要杀人!许三多沮丧而又愤怒,几乎要哭了出来。
旁边的人愣了,不知如何才好。齐桓轻轻地搂住他,说:对不起。只有这样才相信你,才能
把全队的命交在你的手上。
那几个人上来一个一个地将许三多搂住。
月夜下他们抱成了一团。
直升机来了,就停在林地边。
参加这次测试演习的几个人,正在整理着自己的装备,准备登机。袁朗在直升机边等候着,
周围不断有三三两两的部下归来,有的面沉似水,显然,那是没有通过这次测试的家伙了;
那些嘻嘻哈哈的,都是一些大功告成的。
当许三多蔫头耷脑地走过来时,袁朗愣住了。
他问齐桓,他怎么啦?
他以为他没有通过,他的脸上在为此感到惋惜。
报告!老六差一丁点就死在他手上!
袁朗又是一愣。
那他这是怎么啦?
他是……他是怪我们骗了他,害他为了我们准备去杀人。
袁朗看了看许三多,几近欣慰地叹了口气。
这时,一个得意中略带三分愤怒的家伙过来向他敬礼:报告队长!您说不再骗我们啦!
这是吴哲。
袁朗又开始无赖了,他说:兵者诡家之道也。你跟我三个月,还不了解我这作风吗?
他很有些奇怪地看看吴哲背后那位扮毒贩的同僚,两人相视着就是一下苦笑。
喂,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袁朗好奇地问道。
报告队长,咱们对他的刑讯根本进行不下去。说我是越南人,他就跟我说越南话;说我其实
是长居泰国的,他立马换了泰国话。下次再有这种军事外语专业的您派给别人吧,这活我接
不了!
袁朗看看吴哲说,这怎么说?你这不能算通过测试吧?
吴哲跟着也是一种无赖的笑,他说报告队长,耗子妈妈和小耗子碰见一只猫,让猫给追慌了
,耗子妈妈回头对猫汪汪了两声,把猫吓跑了,耗子安全归队。
你胡扯个什么?
你知道耗子妈妈怎么对小耗子说吗,她说这就是多学一门外语的好处。
袁朗不觉一阵大笑,一脚就踢在了吴哲的屁股上:滚上飞机!瞧往后我收拾你!
吴哲和许三多被一帮队友拍着脑袋捶着胸脯塞上了飞机,许三多忽然看见成才和两位队友从
丛林里出来。成才无精打采的,那两名队友也没精打采的,三人间拉了段很长的距离,看
起来彼此间比来的时候还要冷淡。那两名队友径直就上了飞机,只有成才还在飞机边的空地
上愣愣地呆着。
许三多朝成才挥挥手,成才没有看到。
走吧。袁朗登机时又喊了一声。
成才登机时几乎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神,然后拄着枪坐着。
转眼间,他们将那片丛林扔在了身后。
铁路和袁朗,还有几名基地军官,他们坐在桌前,在给参与测试的士兵们评估打分。成才面
红耳赤地坐着,显然,答辩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你的意思是你发现了这只是一场演习,因此你相信几名被俘的队友没有生命危险,于是你独
自离开了战区。是这个意思吗?齐桓的火药味挺浓的。
成才的回答是:是的。
演习中就允许抛弃队友吗?演习中你会离开战区吗?是什么让你发现这只是演习?
成才有点语塞,他说:没有什么……只是感觉。
是感觉还是一种侥幸心理的暗示?我说得白点,是逃避。齐桓说。
成才说我不知道。……就算是真的,应该有人归队通报。
你的队友在敌人的枪下走过你面前,你想的是如何归队通报他们的死讯?
可是他们并没死。
如果他们是正被敌人押赴刑场呢?
成才说我来不及想那么多。
对,我也相信一个人的性格早注定了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齐桓看着成才的眼神,如判了
死刑,他看看袁朗,示意他的问话结束。
袁朗沉思了一下,轮到他问话了。他说士官同志,你的表现一向不错,军事技能评分很高,
在这次演习中表现优秀,大多数人撑不住的刑讯你撑了过来。说真的,临阵脱逃没什么可诧
异的,因为你们这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战场。可我不喜欢你给自己找的理由。
成才受不了袁朗那温和的眼神。
成才说我没有找理由,真的没有。我觉得我没错!你们常说的话,战斗就是生存,生存就是
战斗!我知道这事情已经无法解决了!我保住了生存的机会,留给下一次战斗!这有什么不
对吗?
袁朗和铁路互相看了一眼。
袁朗反问道:我们?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吗?
成才有一些狼狈,他说当然是。
袁朗摇摇头,他说士官同志,你说得也没什么不对。作为一支军队,当然不能一次拼光了血
本。铁路接着说道:可作为队列中的一名军人,我随时准备为我的战友挡住子弹,因为我相
信他甚至会为我挡住炮弹。他的话有点斩钉截铁。
袁朗却依旧地平和着,他说作为平民,你无可厚非,可作为军人,你脱离了这支队伍的轴心。成才一直不肯屈服,他用困兽一样的目光,指向最高的领导铁路。他说我不服,我相信我是
对的!我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就是对队伍负责!
铁路没有回答。一旁的袁朗又开口了,他说你说得对,如果这真是你心里想的,我要为你拍
案叫绝。可是成才同志,你告诉我,为什么要策划这次高度拟真的演习?
当然是为了测试,虽然我没有好好地表现,但是……
不要急于辩护了,你只说出了一小部分的目的。成才同志,你应该知道任何战役中伤亡最重
的总是初次参战的新兵,杀敌最多的却是出生入死的老兵。我们不希望你们面对实战的时候
还是第一次,所以费尽心机为你们设计出第一次。因为……经历过生死关的人会明白很多事
情。现在你告诉我,成才,你明白了什么?
从成才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紧张地思考。
袁朗说今天进行答辩的每一个士兵,都要回答这个问题。一千个人有一千个说法,但回答得
让人满意的,总是那些打算为别人牺牲的士兵。成才,不要想了,我问的是你的切身感受,
可这件事情你根本没有经历过,你逃开了这一关,你缺了对军人最重要的一段经历。你放弃
了,你同时也输了。
成才恼火地站了起来:你可以不要我,可不能说我放弃!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放弃!
有些人因为现实放弃理想,有些人因为理想放弃现实。成才,你是因为聪明而放弃了愚笨,
我不能说你有什么错。但是成才,谁告诉你穿上了这身军装的人还应该为自己做出选择?你
看看这次因为愚笨而成功的人,那不是侥幸。你平心而论,他们哪一个不是比你更有信念的
人?
成才舔舔干燥的嘴唇,嗫嚅着,一时无话。
袁朗看看旁边的铁路,铁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袁朗说:我觉得很遗憾。其实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狙击手之一。
说完,他在成才的名字后边,画了一个叉。
从办公楼里出来的成才,无比地沮丧。一直等在外边的许三多,赶忙追了上去,
他说怎么样,成才?成才没有停下来,他满嘴的愤怒。
他告诉许三多:打回原形!
许三多一时没听懂,愣了,他说打回什么?
A大队,完了!我回老团队,红三连五班,一落到底,结结实实!
许三多不追了。许三多二话没说,掉头就急急地走。成才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风风火火而去的许三多,大声地问道:
许三多,你去干什么?许三多,你站住!
许三多没有站住。许三多大声地告诉他:我去跟队长说!
站住!
成才奔跑着追了上来,他很认真地看了看许三多这瞬息已急得出汗的脸,说:别去了……没
有用的。许三多望着成才,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他不知道你多喜欢这,你为这事使了多大
劲,费了多少的脑筋!
成才好像听到了心上去了,他说我大概就是为这事费脑筋费得有点过多了,许三多,你别去
,我现在觉得有点后悔……许三多有些惊讶地看着成才。他看见成才的脸上,几乎都是愧疚
与内疚。他说告诉我实话,你……平常信任我这个战友和老乡吗?
成才说当然信任!
成才说,我一直觉得你的运气比我好,其实不是,是你比我会信任人。你跟他们是一个整体
的,我是自个儿一个……许三多,我现在自个都不信任自己。我跟他们争了一上午,争得筋
疲力尽,争得声嘶力竭,可说真的……真的,我从战场上逃开那会,我就明白一件事,我
不配在这支部队呆下去,我也不配在任何部队呆下去……
成才已经欲哭无泪,他几次哽得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他说完就掉头走了,整个一个悲哀
的背影,走得十分的沉重。
许三多回头叫了一声成才!可成才头也不回,他只说你别去跟队长说!什么也别说!他什么
都明白!
成才就这样走了。走的那天,他一直等到四下无人时才从屋里出来。那些训
练与他已经没什么相干了。他背上了自己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当他走到许三多门前时
,门开了,许三多站在里边。
成才略有些诧异:你怎么没去训练?
许三多说:我请假了,送你。
成才说:犯不着。
许三多说:得有人送。
成才心里有些激动,他不再坚持。
许三多将手上的一个长条盒递给他,说这个是给你的。
什么?
瞄准镜。
成才这回是真愣了,愣得真的激动。他打开盒子,里边真是一具六倍率的光学瞄准镜。他有
些惶然地看着许三多。许三多同样惶然,他说我昨天买的。你喜欢狙击枪,回五班,没了狙
击枪。我只好买了个瞄准镜,运动器材,比咱们枪上的差好些,可是总比没有好。
许三多,我谢谢你。
成才珍而重之地把那只瞄准镜揣进怀里,长长嘘了口气。
送送我吧,许三多,我真没有勇气一个人走出去。
许三多点点头,走出了房门。成才忽然就搂住他的肩头。
他说许三多,你越做越好了,我一直担心你忽然就不是许三多了,可你永远是许三多。
许三多说:我……我当然是我自己。
成才说:我一直特想做你这种人,许三多,可我关键时候就是做不到,如果我没有做钢七连
的逃兵,如果选拔时我没有扔下伍六一,如果最后的测验中我准备为别人去死,我就做成了
你这种人,可我做不到。现在我回去,我得重新去做。
许三多相信他,他说我知道。
不是打回原形,是回到起跑线。
我知道。
成才这才放开他,很想用一种义无反顾的步伐开步,但是他站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在
楼道口站着。
那就是袁朗。
成才愣了一小会,因为袁朗的目光在看着别处。他明明是冲他来的,可他却有点像是看不见
他。袁朗真是袁朗!
队长。成才远远地先叫了一声。
袁朗的目光炯炯的,他说我忍不住想来看看你,说两句话,可我发现你已经都明白了。
是的,我明白了。
士兵,生存不仅仅是要人明白生存的手段。
是的,还要明白生存的目的。成才一字一句回应着。
袁朗点点头,并示意他走吧。
从袁朗身边走过的时候,许三多停了一下,像是要问他我可以送送他吗?但他没问袁朗就知
道了,他什么也没说就转过身去,那意思像是说,现在的你已经是自由的。
许三多跟着成才直直地往外走去。
送走了成才之后,许三多忽然觉得有一种孤寂的感觉,这种孤寂,是他一个人在七连时都没
有的。路上有很多的雾,孤寂的许三多,在雾气中大步地往回走。那天,他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想成才班长伍六一还有连长,这些陪他度过了那一段时光的人,他们忽然一个都不属于
他了。
剩下的十一个人里,如今已经淘汰得只剩下七个人了。
他的死老A的日子,也就在朋友们都离开的那一天正式开始了。
睡在许三多对面的齐桓是个兵器狂人,全班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他发难的对象,甚至袁朗都说
小子***活像军事间谍。许三多是齐桓喜欢的较真的老实人,所以千奇百怪的问题会当当
当地连发一个晚上。
齐桓对着墙上的枪械图问道:枪型?
以色列,伽利尔突击步枪。许三多回答说。
错!伽利尔狙击步枪。齐桓坏笑着,以色列军工不生产专用的狙击步枪,他们习惯从批量生
产的突击步枪中,挑出一支精度最高的改装成狙击步枪,因为他们是一个战斗的民族,所以
你也很容易弄混。
可许三多将信将疑,他想评论几句有关以色列的话,却被齐桓阻止了。齐桓教训他:军人对
军人首先得有一种职业上的尊敬,这样你才能学到他们的长处。这个?他指着墙上的图,不
停地往下问。
这是一张绘制很精细的坦克图纸。
……梅卡瓦三?不,勒克莱尔没有主动防护,有点像98,反正不是艾布拉姆斯……没见过。CHINA2000!你认出来就有鬼了!齐桓大叫着,像个小孩似的。
袁朗在门外敲了两下,走了进来。他问你们玩什么?又是纸上谈兵?齐桓有点不好意思,他
说我给许三多挑几个图认认,认出来这星期我打开水。
本来我就说我打开水的。许三多说。
你这人就这点没劲,啥也不争。齐桓对许三多甚是不满。
袁朗笑了笑:我想跟许三多谈谈。
齐桓连忙站了起来,他说那我去找吴哲比画比画。袁朗却摆摆手,让他别动。他说我跟许三
多出去谈谈。你坐着吧。
袁朗说着就和许三多出去了。
皎月当空,几个路口的明哨雕像一般。袁朗示意许三多在空空落落的运动器械边坐下,许三
多看着有些形单影只的家伙,很想立刻把他塑成心里的模样,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许三
多就是他许三多。
你这家伙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心事,跟我说说如何。
袁朗希望许三多唠唠家常。
许三多却说没有。
真没有?我瞧你白天打靶时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许三多抬头看了看袁朗:队长,咱们下一步干什么?
什么下一步?
下一步的任务……如果您不方便说可以不说。
你是急着要展望未来?
也不是。
袁朗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很需要一个目标。我跟你一样,刚从步兵转到A大队的时
候觉得已经冲顶了,冒尖了,特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许三多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袁朗说:那说说你的。
许三多说:我觉得……我的人生是这样的,军队不断给我新的目标,我跑,冲刺,通过,我
喜欢这样。我喜欢军队的原因是因为军队给我目标,别的人肯定没有这么明确的目标,别的
人也不会去追求这样的目标,现在……我急着知道下边的目标。
袁朗觉得怪有意思地看了他一会,说:我知道了,你急着接受新的训练?
许三多期待地望着袁朗。可袁朗说:你已经受训完毕了,剩下的你得自己学,小兄弟。这三
个月你们跑了九千公里,耗掉了几万发子弹,你们的军事外语已经相当于四级水平,而且这
些
训练你们都是在全负荷三十公斤的情况下完成的。这三个月你们已经发挥了最大的潜能,我
保证你一辈子也没这样学过东西。
许三多一时显得更加茫然,有些欢喜,有些哀伤。
当然你还得学更多的东西,是你独立地学,不打仗的时候,军队就在学习。现代人太懒惰,
大家都习惯一知半解地卖弄自己的皮毛,我们就只好玩命地学习。你如果能坚持这样学下去
的话,我相信你也许会成为全世界最优秀的士兵。
许三多说:我觉得……我觉得我还是有很多东西都不懂。
你这是小顽固,可你也是个聪明人。
袁朗在裤袋里掏了掏,拿出一个臂章给许三多:拿着,恭喜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许三多看看臂章上的那个狼头道:这个我已经有了。
袁朗颇有些不好意思:你们那只狼是闭着嘴的,这只狼才是张着嘴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
们还没进来。
许三多的眼睛一下就大了,他愣愣地看着他。
袁朗嘿嘿地笑了:有点缺德是吧?为了让你们不那么提防我,只好随时搞些小骗局。
许三多很谨慎地看看袁朗,很谨慎地把那个臂章放进口袋里,又很谨慎地看看袁朗,很谨慎
地摸摸口袋,像是生怕那东西在口袋里掉了。
袁朗说:从此以后你就是老A许三多了,实际上应该叫小A,因为我们这个团体还很年轻,
很多人远不是那么沉稳。我们大家当你是小兄弟,但很希望你这个小兄弟能把你在钢七连守
护的那种东西带给我们。
许三多终于点了点头。
袁朗这回没有骗他,从此以后的许三多是真的老A许三多了,这不光是有好几套作战服好几
支枪,来来往往乘坐直升机和战车,戴着狼头的肩章,扣着数字化头盔,身上挂着五花八
门不知用途的各种装备。
许三多要做空降兵,解开降落伞可以落在地上,可以消失在丛林中。许三多要做海军陆战队
队员……总之,像袁朗说的,有很多的东西要学习,有很多很多目标要
实现。
钢七连教会了许三多做人是应该自豪的。在这里,许三多又明白了人还有一种叫骄傲的东西。老A能做出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老A让你没法不骄傲。
草原上车队轰鸣着驶过,有时候许三多也夹在其中一辆古怪的机动车里,这时他对着装甲车
上那些士兵年轻而好奇的脸,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异类。
他尽量去让人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可人看人不一定会看眼神,所以许三多也知道,他和他
的同志注定要做异类。
老A许三多这时已经参与过两次任务和演习中的渗透,这支专业找碴的部队,袭击了对手的
油库和防空基地。
这一次,是丛林战教练,许三多所在的战斗小组要对付一个精锐的侦察排。
这对许三多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大事,追赶他的虽然足足一个加强班的人马,但许三多在丛
林中跃过一条沟坎后,就突然消失了。那名正不抱什么希望射击的班长停了下来,做了个手
势,枪声顿止。
他和几名士兵在望远镜里寻找了半晌,却看不到许三多出来。
打中了?
和老A已经较量了两天之久的侦察兵不敢做如此的奢想。
几名士兵跟着班长往那条沟坎匍匐过去,将近沟沿时,忽然砰的一声枪响,一名士兵的脑袋
冒起了白烟。
那是齐桓和吴哲的远距离射击,三个人设伏了这一个加强班的人。许三多从沟里坐了起来,
又是一个点射,几个冒失鬼被逼了回去。
丛林里应和的枪声响得全无犹豫,清脆的点射声中,暴露在丛林边沿的人一个个倒下。潜伏
在丛林中的齐桓和吴哲,有条不紊地在瞄准镜里搜索着已经被引进绝路的对手。
那位班长竟然往后退去了,他和另一名士兵翻进了沟里。他没想到,沟里的许三多在等着他
们。许三多反身就撞倒了那名士兵,用手枪把对方打冒了烟,那位班长扑上去,却被许三多
把人给摔倒了,手上的枪迅速地顶住了对方。
许三多的眼睛忽然一愣,他发现枪下那位士官抹着迷彩的脸上尽是不忿,手里抱着一挺机枪
,像极了一个人。
六一?许三多突然喊道。
那位士官莫名其妙看着忽然大喜过望的许三多,猛挣了一下,想反败为胜。但许三多及时地
将他制服了,他友好地笑了笑,一枪后扯下了他胸口的名牌。那位士官冒着烟,泄气地看着
许三多猿猴般跑开。
又一摞名牌摔在袁朗面前的弹药箱上。
齐桓十个,吴哲十个,袁朗说许三多,坐地分赃,快交你的那份。许三多笑笑,把他那摞交
了过来。吴哲一看就知道比他们的多,十二个。
吴哲说:三多最牛,剩下那些全是他干掉的,有三个居然是被他一把刀给挑了。
许三多却摇摇头,他说队长的纪录是一百三十八个,咱们赶不上。
但袁朗还是在许三多的脸上看到了那种老实人的得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谦虚!给你们
一把好枪,碰上个好环境,你们谁都能拼掉一百多个,可别看这是虚的,到动真格的时候,
你们也许会被一个真正的杀人犯用菜刀就剁了。
几个兵都讪笑着摇头,意思是没那种可能。
袁朗有些认真地向这些不知死活的小子问道:你们一个月得干掉近万发子弹,可你们真对人
开过枪吗?小子们,第一次动真格的时候,脑子是不转的,你能答出一加一等于几就算不错
了。
吴哲的回答是:一加一等于几本来就是个很大的命题。
齐桓却认真了,他说不是玩笑,你们听队长的没错。
袁朗看看有些发怔的许三多,笑笑说:我知道,吴哲会想想我说的话,可许三多是不信的。
许三多有些意外,他说我是真对人开过枪的。就你们骗我那次,我还差点徒手杀了人。
袁朗说还是不一样的。许三多,你有勇气,而且你是为了你的战友,这说明你很善良。善良
是好事,可每一个善良人对着一个恶人都会不知所措,哪怕要付出再重的代价,因为他从来
没想过要伤害别人。我说得?嗦,是想让你长记性,明白了没有?
许三多老实地说:道理上算是明白吧。
袁朗苦笑着挽起衣袖,露出在机步团跟许三多和成才炫耀过的枪疤:我要你在现实中明白。
记得这个没?许三多点头:记得,M16打的。
袁朗和齐桓都会意地笑了。
齐桓突然盯住袁朗的伤疤喊道:屁呀!他这是军警联勤时让一个不入流的小混混用改锥捅
的!许三多以为是真的,但他不信,他说不是啊,M16A2,SS109弹,惯穿型伤口!……队长,你还有多少事是蒙我们的?
袁朗笑着说:大家都是军人嘛,还不让吹吹牛咋的?
许三多又仔细看看那个伤口还真像枪伤,而且就像M16A2,SS109弹,惯穿型伤口。那肯定是队长让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又没带枪。
许三多十分有把握地想。
错了。袁朗似乎猜出许三多的想法:我全副武装一样不拉,他第一下是突然袭击,可没扎透
我的防弹衣,第二下就是这个。
你为什么不开枪?
忘了。袁朗似乎真的又回到那时那地,停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枪不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
,所以一犯蒙就只记得用手挡。我现在很庆幸忘了开枪,因为照当时的慌张劲就肯定把他打
死了,那人才二十啷当岁,不会一辈子做坏事的。
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吴哲将一块压缩饼干递给许三多。
分队的野战电话机忽然响了起来。
当天下午,老A们坐在直升机上,离开了那片丛林。
第三项任务和第二项任务几乎是连在一起的,许三多和战友们当天晚上就赶往边境,协助武
警的缉毒行动,一个全套美式装备的武装马帮,想凭借强大火力穿越边防,和他们手上的M
4卡宾枪、榴弹发射器相比,武警的冲锋枪确实是不堪重负,那根本是老美的装备水平。
许三多一直在看齐桓和袁朗的神色,看得齐桓如芒刺在背。
袁朗说你老看我干什么?你以为又是在骗你啊?许三多,这次不是演习。
许三多看着袁朗的脸琢磨了半天,他确实不该怀疑,应该相信一场真正的战斗就要爆发。
但齐桓几个却显然是司空见惯了。
用了足足两天的时间侦察和潜伏,这让许三多觉得似乎又是一次演练,即使是终于趴在理想
的狙击阵地上,那种似假非真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这是许三多遇到的最茂密的森林,只有在极近的距离,才可能看到那些完全为树叶和灌木所
覆盖的潜伏者。四下里鸟语啁啾,显然晨鸟也没发现在丛林里等了整整十四个小时的这小队
人马。许三多调整着枪上的瞄准镜,让远处的丛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等的时间太长了,有点无聊。
吴哲慢慢摁住了脸上正叮咬的一只虫子,然后把那团血亮给齐桓看,他小声问道:老兵,这
叫什么?
牛虻。
太好了,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牛虻咬到呢。回家得给它写进日记。吴哲兴奋的声音显然大了
些,周围立刻闪过几道责难的目光,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
那只虫子珍重地夹进小本里。
这个闷湿的夜晚算是过去了。
袁朗在各个哨位前匍匐行进,检查着每一个人的潜伏状况。
最后,他停在了许三多的面前。紧张吗?他问道。许三多轻轻地点点头。袁朗把望远镜递给
他:用这个看,倒过来看,怎么样?现在目标就算到了跟前也离你很远,怎么样?
许三多看着那忽而远得不着边际的边境线,不由笑了。袁朗说好笑吗?许三多说不好笑。
袁朗说这有用吗?许三多说一点用也没有。
袁朗说对了,根本用不着骗自己。许三多,你们三个人能干掉一个侦察排,而一个班全歼这
些人都绰绰有余,只要你们发挥出正常的水平。
他看着许三多那张还不知善恶的脸,暗暗地总有些担心。
齐桓忽然轻轻地吹来了一声鸟叫。
袁朗一下警醒。他们等待的目标终于到来了。
远远的丛林里,从边境线那边晃出几个不祥的身影。从瞄准镜里,可以看到那些被露水打湿
的马脊,和他们携带的武器:明晃晃的弹链,茶杯般粗大的榴弹,甚至还有一具无后坐力的
火箭发射器。
吴哲小心地调整着狙击步枪,小声地跟旁边的齐桓嘀咕道:隔壁这国家怎么啦?敢情他们烟
摊上就能买到机枪?超市里摆着榴弹炮?齐桓冷静自若地看了看吴哲,做个预备待击的手势。吴哲知道自己的毛病,说:你知道我一紧张就话多。
还是没人搭理他,其他的老A也先后打出了同样的手势。
瞄准镜里的每一个十环,都套准了马帮毒贩们的额头。
许三多微微发颤的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最后一名士兵也锁定目标时,袁朗拿起了话筒压低声音命令道:基地,林枭入巢,猎手就位
,只要他们过界,就能在一分钟内做到全歼!看看那些正巴巴地等待着射击命令的士兵,袁朗
的心中不禁为他们骄傲,也为这种骄傲隐隐地担心。但话筒又响了,话筒里的声音告诉他:
基地
通知,鉴于毒贩国籍复杂,为避免扩大事态,尽量少杀伤些人员,而且,这是边境敏感地带
,尽量少开枪。
士兵们只好合上瞄准镜盖,只有看见了他们的那些表情,你才知道什么叫做毫无怨言。
毒贩队伍终于越过了边界。
毒贩们自己紧张了起来,他们握紧了那些以为持仗的武器,不自主地打开了枪机。一个头目
像是担心有人走火,于是凶狠地吩咐了一句:不要随便开枪!
前方的丛林里忽然传来两个中国士兵的大声说笑,吓得毒贩们连忙伏下了身子。他们知道,
正规军凭的可不光是装备。
警戒在后方的一名毒贩,被一声动静惊了一下,他慌张地掉转了枪口,与此同时,他身后的
草丛里轻响了一下,有两个人朝他压了过来,把他连手带脚制得如死人一般拖进了草丛。
这是齐桓和他的一个队员干的。
袁朗也在一棵树后突然掩住了一个毒贩的嘴巴,未等那名毒贩动弹,一记闷拳就砸在了他的
心口,把那人给砸在了地上,然后快捷地拖进了树林里。
前边的毒贩队伍,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什么。他们还在注视着前边两名中国兵的
行踪,看着他们走入前边的丛林。
跟在他们后边。一个毒贩头目站起来招呼后面的毒贩。
跟在他们后边?有的毒贩在脸上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毒贩头目骂了一声笨蛋!他说:他们巡逻过的路线不会再有人来了知道吗?
毒贩们好像这才放心了,脚步也跟着放松了一些,他们追随那两个远去的中国士兵的
声音,慢慢地往前行进着。
有一个毒贩一直地蹲在地上。
快跟上。有人回头催了他一句。
他还在蹲着,他说方便一下。
前边那毒贩刚一回头继续走路,一支枪马上顶住了蹲在地上的那个毒贩。他还没看清楚持枪
的人,就被一掌切晕在地。
许三多利落地将那毒贩拖进了丛林。
走在后边的毒贩,在不停地冒着虚汗,他发现后边那几个怎么老也跟不上来。他慌了,一脚
踩到了前人的脚跟上。
你干什么?被踩的骂道。
他们……没跟上来。他说。
你走过山路么?掉队两三个是常有的事,你在这里等着好了。
冒虚汗的毒贩乖乖地站住了,他胆怯地等着,他不敢不等。
走着走着,毒贩们就跟丢了。毒贩的头目一时气急败坏起来。前面都是密重的丛林,他们迟
疑地选择着往下的路径,这时,远处林中突然飞起一群喧噪的鸟儿。毒贩头目马上露出
了笑容,指挥队伍朝鸟起的方向走去。
一队人心虚虚地毛着胆子跟着走着,刚越过一条沟坎,咔的一声枪机轻响,一队人还没转过
身来,已经被沟里冒出的老A徒手撂倒了好几个。剩下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枪口愣住了。
刚才在前边引诱的,就是吴哲。
看着吴哲和几个杀气腾腾的士兵,他们纷纷地扔掉了手中的武器。然而有人在扔枪的同时,
悄悄地去摸腰后的手枪,但是晚了,随后起来的袁朗他们,已经用枪管顶在了他的腰间。
袁朗让他们手放在头上,站成横排。
就在齐桓他们收拾地上的枪支时,毒贩头目忽然身子一晃,趔趄间抓住了一个同伙向对着自
己的吴哲推去,趁着吴哲闪避的工夫,他掉头就狂奔而去,瞬息间没入了丛林。
吴哲的枪口曾对准过那毒贩的脑袋,但许三多的迅速追赶,他只好把枪放下了。
吴哲有点欣赏般地看着那一前一后追跑的人,心里暗暗想:跟许三多玩越野,算他倒霉,
爹娘少给他一百条腿。正想着,一个毒贩朝他扑来,只一拧,吴哲就将那毒贩摔在了
地上。
林地里的许三多已经追上了那名逃跑的头目。那头目回头一看不好,急忙转了个弯,抄起一
根粗大的树棍在那里等待着,等许三多的脚步声过来时,他狠狠地扫了过去。
被砸着的是许三多迎过来的一只胳臂。
但断成了两截的是那根树棍,那头目一下目瞪口呆了。
许三多一拳过来,那头目吐了口气就倒下了。
许三多狐疑着警戒了几秒钟,然后掏出了一个急救包。
那位头目已经瘫掉了。
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士兵们已经将被制服的毒贩押了过来。
袁朗有些压不住的喜色,他拿起野战电话就跟基地通起了话来,他告诉他们:一枪未发,全
体擒获,总共十三人,最后一个已经被许三多擒住,正在带过来。电话对面铁路听出了袁朗
的过分激动,便说了他两句,袁朗却不承认。他说我没高兴,凭他们的素质这战果不为过,
可我……唉,大队长,我就不能高兴吗?你知道,我这队人马好几个都是头次参战哟!
吴哲已经把俘虏集合起来了。
他们在等着许三多。
吴哲说三儿怎么还没到呢?说得袁朗心里忽然有点虚虚的感觉。
袁朗说我去看看。
齐桓跟着也闪了出去。
许三多带着那名头目还在丛林中往外穿行着,对方已经被上了铐子,完全没了反抗的余地。
忽然,许三多听到林中的一阵簌簌声,而且就在身边不远。他悄悄地就停住了步子。他在放
下那头目的同时,猛地撞了过去。
林中的毒贩被他撞歪了瞄准点,一梭子弹射上了天空。
枪声把袁朗震得一惊,他往后给他们做了一个手势,吴哲和一名士兵也赶了过去。
那是一早躲进丛林中的那个胆小的毒贩。许三多提起那毒贩就从背上倒摔过来,那毒贩刚
刚被他摔在地上,边上的那名头目转身要跑,许三多抓起毒贩的枪把他砸了一个踉跄,再顺
势一扑,扑了过去……可是,还没等到他把他制住,一柄黑漆漆的丛林刀已从背后刺了过来
,许三多闻声将身子一闪,闪过了一刀,不料又一个毒贩挥刀朝他就是一通狂砍。
对着这个完全没有章法的对手,许三多连退几步后,终于一膝顶在了对方的腹部上,那毒贩
竟然猛地张开大口,狠狠地咬在了许三多的肩头上。
许三多把那毒贩刚一挣开,忽然发现:这人是完全没有痛觉的,他神情疯狂,目光涣散。
就在许三多犹豫的同时,那把丛林柄刀从他臂上划过,切开了一条几寸长的口子。
许三多连忙一退再退,那毒贩却穷追不舍,全身扑了上来,霎时间与许三多扭成了一团,手
里的刀,带着他全身的力量朝许三多胸口刺了下去。
许三多完全是条件反射地一拳击在那人的肘弯上,刀尖因此改变了方向,这时,后边的毒贩
头目撞了上来,把那把齐肘长的刀,送进了那个疯狂毒贩的胸膛,从后胸穿了过去。
对方那疯狂的眼神渐渐地熄灭了,许三多木然地看着,一丝悔意忽然在心底里冒了上来,他
看着对方胸膛里的血喷在了他的身上。
这时,那名头目已经在地上捡起了枪,铐在一起的手虽然不便射击,但他倒挥着枪托向许三
多砸了下来。而许三多却浑然不觉,他还在茫茫然地看着压在他身上的那个已经咽气的毒贩
,这一刻他是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
但与此同时,那头目被人打倒了。
是冲过来的齐桓横地里给了一拳。
为什么不开枪?齐桓突然朝地上的许三多吼道。
许三多慢慢推开了身上的那个死人,坐了起来。
看着那个死人,齐桓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说:这不能怪你。许三多却没
什么反应,他抱着头默默地坐着。吴哲和几个士兵跑过来时,许三多仍呆呆地坐在那个人的
尸体旁。齐桓朝吴哲几个挥挥手,让他们将那具尸体从许三多身边抬开。
我们撤了。齐桓轻声地说。
许三多依旧如一块木头一般,不动。齐桓叹了口气,与吴哲一块将他架了起来,这时发现许
三多的脚拖在地上,木木然,竟不会走道了。
别他妈孬种!这种事情谁都不想碰上,可总得有人碰上!齐桓看着许三多的样子,急得不知
如何是好。
许三多这才随着两人的步子迈开了自己的双腿。
许三多现在的表情已经只能用崩溃来形容,他垂着头坐着,他的手在不停地发抖。袁朗很理
解许三多这时的心情。他握了握许三多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看了看许三多同样鲜血淋漓的衣
服,说道:许三多,这是意外,真枪实弹难免没有个意外,你应付得很好……许三多,记得
我昨天还跟你说吗?你是个善良人,善良人第一次碰上恶人,都是这样。许三多,你……
他忽然觉得许三多的脸色不对劲了,他托起他的脸,他看见许三多眼里空洞而无神。袁朗急
得猛地摇了几摇:许三多,你怎么啦?许三多你他妈给我说话呀!
许三多愣愣的,没有一句话。
许三多的伤口,十来分钟就包扎好了。
但许三多的神色却一直地呆滞着,像是换了一个人了。
他总在睡觉的时候突然醒来,在黑暗中,他时常听到那个粗重的喘息声,他感觉到那个死人
一直地压在他的身上。他看到那濒死的眼睛,在一点点向他逼近,还有那鲜血,淅淅沥沥
地淋在他的身上。最要命的是许三多时常发现自己动弹不了,只有瞪大了眼神,将那个人眼
里所有的绝望和懊悔全部纳入自己的脑海。
起来!许三多!快起来!
他经常在梦魇中被吴哲推醒,然后大汗淋漓地坐着。
吴哲在旁边时常同情地看着。
吴哲说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你,本想让你好好睡一会,可你这样睡觉让我觉得还不如不睡。
许三多拼命揉着自己的额头,看见胳臂上包扎着的刀伤时,又慌张地别过了头去。
许三多,真的那么难受吗?吴哲想知道自己的战友正承受着什么,他也想替许三多分担点什
么。吴哲说,你知道你睡着时的表情有多可怕吗?我是大半夜敢在乱葬岗睡觉的人,可我看
着你,我想叫齐桓来壮胆。
许三多愣了一会,问有烟吗?
吴哲苦笑着点上根烟递给他:你别指望这个,我告诉你,没有用的。许三多仍抓过去,吸了
一口便不再吸了。许三多紧紧地抱着头,
似乎想把什么东西挤出来。
吴哲知道许三多又犯浑,如果不是自己解开心结,他会固执到底的。
袁朗也在为许三多的情况感到苦恼,他对齐桓说:你从一个士兵的角度说说,我该怎么对
待许
三多?袁朗很想在齐桓那里找到这个棘手问题的答案。齐桓说告诉他任务圆满完成,边防部
队极为满意,我们一次出击就彻底切断了这条毒品通道。袁朗摇头说:齐桓,许三多没你
我那么好斗,说实话他是个心里极其缠绵的士兵。
不好斗的兵会有他这么优秀的表现?齐桓质疑道。
袁朗望着橙黄柔和的灯光,他陷入了沉思:你老早就进了A大队,不理解这些老部队的荣誉。有一个老虎团的兵去切阑尾,护士忘了打麻药,一刀下去,兵痛得哇哇叫,护士说老虎团
还怕痛?那兵往下就一声不吭,到后来活活痛晕了过去。
你要说什么,队长?
齐桓急着要切入正题。
许三多的表现是因为他的质朴。袁朗郑重地说:他极为珍惜自己的一言一行,他那老连队的
荣誉早就渗到了他的血液里,可一旦他因为自己的任务觉得内疚,他这个兵很可能崩溃掉。
话大了吧,队长?许三多就是出于自卫目的杀了一个毒贩,那小子还是境内的,他引路贩进
来的毒品已经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他死的时候因为恐惧已经吸毒过量了,就是说他根本不知
道痛苦,就是说许三多除了杀了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可那是一条人命。袁朗反驳道:我很高兴看见许三多能珍惜别人的生命,我也从来不想你们
仅
仅是一台战斗机器。他吐了一口气若有所思:许三多要求明天去参加死者的火化,我想批准
他去,也许他能找着答案。
说句不恭的话,我觉得你们都有病。
袁朗不以为忤地笑了笑,明知顾问:谁们?
许三多,队长您,还有您说那个痛死不吭声的兵,还有那个合该拖出去毙了的护士!当兵当
到这么不干脆,军人就是该雷厉风行解决一切事情!齐桓干脆地做了回答。
袁朗眯起眼似乎回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医疗条件很差,很多东西没有。那个兵就是
我
,那个护士就是你婶子,她后来因为内疚对我穷追不舍。齐桓……很多事情是不能用一句话
说清楚的。
齐桓愣住了。袁朗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现在就要求许三多雷厉风行会留下隐患,他希望
自己的兵是最优秀的,但更重要的是,袁朗要他们有一个健康的人生。
绿林掩映中的烟囱冒着青烟,很少有人去想那是人体焚化时燃出的烟气。许三多在小屋里隔
着玻璃窗看着那个烟囱在想着什么时,袁朗走了进来。
他说我问过公安了,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出去看看。
许三多回答道:是的,队长。
但不能太靠近,绝对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
是,队长。
袁朗为他打开了房门。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忐忑不安地出去了。
火葬地场上,死者家属的哭声仿佛淹没了整个空间,许三多离得很远,看着那人的孩子
,以
及那年轻的妻子,还有白发苍苍的母亲。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慑住了,他的脚在悄悄地往
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
袁朗跟在后边,一直注视着许三多,终于忍不住时,许三多也站住了。许三多呆呆地目送着
那队人远去,袁朗上去将手搭在许三多的肩上,他看到许三多早已眼泪盈眶。
我真傻……我想我爸。许三多使劲摇摇头,最后泣不成声。
袁朗眼也不眨地瞪着他:你好受些了吗?
许三多摇着头。他没办法跟队长说,也无法跟任何人说,他很想走过去跟人说:我就是杀人
凶手,杀了我吧……如果他不是军人,如果队长不在旁边。
返回营地时,直升机舱里气氛沉闷,士兵们目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大家都在注意着许三多
,只有许三多一人魂不守舍地盯着机翼下逝去的那片丛林。
就在这时,许三多做了一个决定:复员。
他要离开这个工作,离开老A。
回到基地的第二天,许三多的复员报告便出现在铁路的桌上。铁路一看就火冒三丈,他一拳
重重地砸在那份报告上,说:我就见不得这副婆娘养的小样!多大个事?失手杀了
人,真枪实弹有那些唧唧歪歪吗?这就复员?你去问他知不知道调教出一个老A要多少心血?他以为这是跟对象拌嘴呢?这是逃兵!
袁朗静静地看着,他说大队长,他还是个没有对象的大孩子,他也没有在战
场上拖着枪撒丫子逃跑。
他要敢那样我就毙了他!
我想我们应该体谅一下他的苦衷……
他的苦衷?战场上你不杀敌就被敌杀掉,就这个苦衷!铁路奇怪袁朗超强的耐心。
大队长,咱们都是在这军营里泡了半辈子的人,我问您个话……您杀过敌吗,或者说您
杀过人吗?
铁路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有。七九年那会子血书白写了,没轮到我那连上。
我也没有。真刀真枪没少练,可我真不知道看着一条命在你手上灰飞烟灭是什么感觉……
他杀了,用刀子,血流在自己身上,面对面看着那个人一点点死去,瞳孔扩散,体温消失。
那又怎么样?铁路不想认输,不想放弃一名优秀的老A。
袁朗非常认真地回答:我想那滋味不好受,队长。他一直瘫在那儿,是被几个兵从死人旁边
拖开的,那时候我看着他就想,这个兵要好好休息一下了,这几年他实在太累了。
铁路犹豫一下,最终妥协地撇了一下嘴:休息可以,复员绝对不行。
袁朗表示赞同,他说当然不行,我可不能让我的兵带着这么老大个疙瘩去做老百姓。
你小心处理……就算没了疙瘩也不能做老百姓!铁路的脸上还是挂着不放心。
许三多的决定成为老A团体的一等大事,这些非同凡响的士兵们,都使出看家本领揣测
,思考着应对许三多的方案。然而大家没有方案,对着一个不跟你应战的人,你有什么方案。吴哲拿了个一次成相的傻瓜机在不间歇地照着,将那些照片一张张扔给许三多。但许三多理
都不理。吴哲终于没了耐性了,他说许三多,我这卷可就剩一张了,你总得给我个花枝
乱颤吧?许三多这才很勉强地笑了笑,但那笑反而让人觉得更加地难看。吴哲气得将相
机扔在了一旁。
袁朗看着那些照片时,也气了。他看见许三多照了一桌的照片,都一个比一个地发呆,都一
个比一个地苦着脸。
放下照片,袁朗便命令道:许三多,跟我出来一趟。
报告队长。
不是许三多,而是吴哲。
吴哲的突然插话,让袁朗有些意外,他问什么事?
吴哲说:如果是我,我也会受不了;如果是我也会天天晚上做噩梦;如果是我
,可能早就很对不住队长您啦,就是说我做了烈士了。
袁朗立刻理解了他的用意,他说你这小混蛋,你怕我亏待了你的战友是吗?
很多余的提醒,队长。吴哲说。
袁朗苦笑着出去了,许三多在后边默默地跟着。
一直走到靶场,袁朗才停下来。
尽头闪着隐隐约约的灯光,有枪声在间歇地响着,一队兵正在壕沟里练习夜间射击。
袁朗找了块干净地面坐下,回头看看许三多。许三多摇摇头。袁朗无奈地说:许三多,这是
近一周,你最常见的动作,还真***有些习惯了。他顿了顿回到正题:你问心有愧吗?因
为递上去那份复员报告?
许三多说:还好。
还好?袁朗挠挠头:你这浑球,这话我跟我老婆都没说过,你这几天让我都想白了头发了。
队长,您想骂就骂,用不着给我留面子。许三多真诚地说。
骂不解气。袁朗对不远处射击壕里的一名老A说:中尉同志,把你的枪拿过来。
那名战士被这位神勇的大队长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话不说就跳了出来,把手上的自动步
枪递给他。袁朗随手卸下弹匣,看了一下,把枪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扔给许三多,许三多
下意识地接住,而且从枪着手就完成了一个待击姿势。袁朗又扔过来弹匣,许三多左手轻轻
动了一下,那个弹匣已经装上。
袁朗从心里开始苦笑了。
他说许三多同志,你看看你,你怎么还可能回去做老百姓?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经付出很多从老百姓做到老A,也肯
定可以从老A做回上榕树的许三多。袁朗似乎读懂了许三多的心,说:对,你肯定能做到,
这我信。说句怪话,有些同志放到肥料堆里是个耙头,放到战场上就是把利器……许三多
,我说你是个粪耙,你不笑,你也不生气?
许三多不笑也不生气,他看看那名中尉,想把枪还回去。
袁朗知道许三多需要的不是劝解而是时间:别急。许三多,那天你们在训练场耍枪花还被我
骂了,你再耍给我看看。
许三多盛情难却,将那支短小精悍的突击步枪在手上耍了几个花。
这枪怎么样,许三多?袁朗问。
好。适合中国人身高,射击良好,弹道稳定,我们老部队好些人要进A大队就为抢先摸上
这种枪。
步战车怎么样?潜水服怎么样?直升机怎么样?
好,都很好。我……很高兴我有跟别人不一样的经历。
那我告诉你,你经历的所有东西都只能算是玩具,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坚持。
许三多发着怔,旁边那名中尉同样听得发呆。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齐射传了过来,夜色下的袁
朗眼睛亮得吓人:好了,把枪还给人家吧,别耽误他们训练。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如果复员报告通过的话,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摸枪了。袁
朗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看见许三多很礼貌地将枪递还给那名中尉。
袁朗终于又开了口:你不用那么难受,我先告诉你,报告没有通过。许三多是明显松了一口
气,但表情也显得更加沉重。袁朗接着说:我一直在想怎么让你轻松一点,甚至想带你去戒
毒所看一看,可我想那没用,你不会因为别人干的坏事就原谅自己。最后,我决定……袁朗
把一个装得硬邦邦的信封丢给许三多。
这是两千块,我今年的私房钱全在里边。袁朗说。
……队长?许三多看着袁朗,捏着那个信封不知如何是好。
袁朗笑了,他说我是别有用心的,既然没有办法让你轻松,我就给你请了一个
月的假,私人赞助你两千块钱,你尽管去任何地方散散心。一个月后归队,然后告诉我你的
决定
,如果你决定留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你一起做。袁朗说这话的时候站起身来,而且摆明
了是打算扬长而去。
队长?!许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坚定的眼神又让他立定不动了。
去吧,你得一个人去。我们都希望你坚持,可是……坚持不坚持是你自个儿的事情。
许三多捏着那个信封,看着袁朗在夜色下走远。
许三多要离开的那天,才感觉离开是那么地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决定。对着自己的铺位发
了会怔,终于拽出野战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齐桓和吴哲从身后进来,两个人有点怪怪地
打量着他。许三多有些局促不安。齐桓沉默着将一套衣服扔给他,那是套便装,而且颇为时
尚,不过这对许三多来说没什么区别,穿了这么些年军装,他哪还知道什么衣服叫做时尚呢。吴哲给你拿了套衣服,可能这个月你不想天天穿着军装。齐桓看出许三多有些不自在,便
解释道。
吴哲做了个鬼脸,笑着说道:你穿着准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实是个好的衣服架子。说不定你
这趟就能把女朋友给解决啦。
许三多并不擅长反应这种玩笑,他讷讷地把衣服放进包里。
齐桓对吴哲使个眼色,故意问:你不换上呀?
现在不想换……对不起,我觉得自个好像个逃兵。许三多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害怕自己会忍
不住哭出来。吴哲很有信心地说道:你放心吧,跑不了兔子你的!
许三多忽然发现,他们其实就为了说一句话: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齐桓忙不迭地翻着自己的东西,翻出什么就往许三多的行李里扣:这是我的超级酷的游泳裤
,结果咱们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裤衩的!这是我的雷朋墨镜,借你!我的奥索卡包,借你!我的腰包,借你!唉呀,攒这么些年初夜权全让你小子用了。对了,我的旅行手册,全
国名山大川都画遍了,一直没空去,也借你!吴哲,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交出来!
对了!吴哲突然大叫道:三儿总不能再蹬个作战靴吧?我那双锐步也便宜你了!他兴高采烈
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许三多终于醒过神来,拦住了吴哲。
他说喂喂,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齐桓一反以往的冷静:干什么?你以为大家谁都能有一个月假出去晃荡吗?那还不把全体老
A的好行头都凑齐了?免得你出去丢人!
就是就是,你回来再还给我们不就得了!吴哲终于推开许三多跑了出去,许三多不再阻挡,
看着齐桓把作战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捣腾到他那个时髦的登山包里。
都很贵的哦!你要知道我这包我这墨镜多少银子会吓死你。
许三多忽然明白他们的用意,他们拼命塞东西给他,是怕他不回来,他们知道,就是为了要
把这些东西还给他们,他许三多也会回来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许三多背着一大包奇形怪状的装备走出了宿舍区。他是偷偷溜出
来的。如果不回来,他们会恨我吗?许三多暗暗地想:至少他们不用想我了。
其实,袁朗他们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看着。
吴哲说:你说这小子会回来吗?
齐桓说:你看他穿什么走的吗?
袁朗没有说话。
许三多是穿着军装走的。
许三多很犟,犟得不肯回头,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担心。
许三多坐的是硬座。
火车在穿过隧道的时候,一位从他身边经过的旅客,把他吓了一跳。那旅客酷似许三多魂萦
梦绕的那位死者。许三多看到他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让他不觉霍然一阵惊悚,那不是恐惧,
他与那个人对视的眼光里,只有歉疚与悲悯。当列车终于钻出隧道时,许三多终于发现这不
过是一场幻觉。
那个人仍与许三多对视着,是一种陌生而毫无礼貌的打量。许三多忽然发现身边有人轻触自
己的肩章,那是邻座的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说叔叔,这是什么?
女孩的母亲笑了,对女儿说:圆圆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许三多说没关系。许三多终于不能忍受旁边那道冷冰冰的目光了,他站起来,刚一离开那人
立刻坐在他的座位上。
这儿有人。女孩的母亲想为许三多争回座位。
那人自顾嘀咕道:早还不让座,当兵的。
许三多回头时,那人很不忿地又盯他一眼。许三多惯常温和地笑笑,说您坐吧,我站习惯了。他退进了过道中的人群里,因为那身与众不同的军装愈发被人注目。想了想,只好从
行李架上拿下了自己的背包,往厕所里钻去,等
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吴哲赞助的那身衣服,甚至戴上了齐桓的墨镜,这让他局促不安
,乍一出门,几乎撞在对面的车壁上。
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他钻到车厢接口处,呆呆地和几个烟民一起站着,呆呆
看着车外掠过的风景。
许三多忽然发现,这是第一次从车窗而不是闷罐子里看外边的风景,可是现在的他却不知道
去哪。
车窗外的风景确实很好,可是终点没有了战友,没有了任务也没有了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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