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府。太平镇。石塘村。
这是一个东海边上的一个小渔村,当地居民大都以捕鱼为生,此时正是渔季,壮年劳力早成群结队地出海去了,留下的妇孺老弱也纷纷出去赶海,挎着篮子去近海的滩涂上捡拾一些贝类海藻,也好补贴一下家用。
小村子一下子变得很宁静,只有一些从远方赶来收海货的商人不时在村子里踱着,喝喝茶。
风缓缓地吹着,带来大海的湿润气息和腥味。
“海瓜子!新鲜炒好的海瓜子!”尚书坊下,一个衣衫破旧的小女孩蹲在那里,在初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守着一篮子海货,用怯生生的声音叫卖,“先尝后买,不鲜不付钱!”
平日的集市人却不多,她在那里蹲了近一个时辰,还是没有几个人过问。
“小丫头片子……”周围忽然暗了下来,有人轻笑,小女孩惊讶地抬头,看见旁边忽然围上了一群穿红衣的少年,个个嬉皮笑脸。中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衣少年,黑发披肩,英挺的脸上却带着邪邪的谑笑,红的炫目的披风,仿佛有鲜血在往下滴。
红龙。在太平镇里,就是连八岁的小孩子都知道,这是红龙的老大,任飞扬。
这个无父无母的浪子,正是小城里人人头痛的地头蛇。也不知道他是从那里学来的拳脚,居然连衙门里的官差大爷都远远不是他对手,领着一群放浪的无业子弟,在当地游来荡去,什么事——无论大善大恶,都做的出来。
“兄弟们,来尝尝看,到底鲜是不鲜?”篮子里的海瓜子立刻被七手八脚地抢了一空,小女孩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小脸都红了。
“不鲜!一点也不鲜!”
“就是……这种破烂,吃了怕是要闹肚子呢!”
“不鲜不付钱——可是你说的哦!小丫头!还有,你的东西我的兄弟吃了要闹肚子怎么办?
你可要赔钱的!“红衣少年笑了起来,看着小女孩着急的样子,作势要揍她。
小女孩都快要哭出来了,除了叫“姑姑”以外,什么都不会说,任飞扬这才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子,看也不看地扔到女孩的竹篮里,拍手大笑而去。
那些游手好闲的少年们也一哄而散,拥着他向前走去:“头,咱们今天去哪里?”任飞扬把手一挥:“去美春楼玩他一天!银子我出!”帮闲的少年们齐声欢呼,红衣少年扬眉,神采飞扬的脸上一派的不羁轻狂。
任飞扬正待举步,忽觉有人拉了他一下,一个声音轻轻的叫:“任公子!”低头,看见扯着他衣襟的正是方才那个小女孩,不禁没好气:“什么事?是不是嫌钱不够阿?真是欠揍!”
小女孩又急了,分辩:“不是的!刚才那些海瓜子是家里姑姑自己炒的,值不了多少钱。请把多的钱拿回去吧~”她用力踮起脚,手心托着那一把碎银子。
任飞扬有些发呆,过了许久,嘴角才浮起一丝微笑,俯下身,从怀里另外拿出一锭银子,再放到了孩子手心:“小丫头很懂事嘛!这银子就算是大爷赏你的好了。”
他转身要走,小女孩却不依:“不行!姑姑说了,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公子若是嫌钱多了,何不去打发你周围那些帮闲叫化子?”她的声音很大,稚气的话语中有孩子中少见的坚决。
此语一出,任飞扬周围那些少年勃然变色:“这个丫头居然把咱们比成叫化子?”“撕了那张嘴,看她还敢乱说话!”一个个摩拳擦掌,围了上来。
任飞扬笑了,拍拍女孩的头:“看见了吗?兄弟们都生气了那。小丫头,快拿钱走,免得惹别人揍你!”
小女孩被那些人的气势骇的退了一步,但仍倔强的伸着手,把银子递给任飞扬。
任飞扬脸色也是一变——这丫头的倔脾气让他也有些懊恼了。在这个太平镇,从来还没有人敢不听他任飞扬的话!
周围的一群恶少早按捺不住,叫嚣:“头,别和她罗嗦,我们替你教训教训她!”
任飞扬抱臂而立,淡笑不语。他也有心要给这丫头片子一个小小的教训。
小女孩虽然倔强,但毕竟年纪幼小,吓得“哇”地哭了出来,转眼之间,已被恶少们团团围住!拳落如雨。
但在拳头快要落到孩子头上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小女孩已经不在圈中!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孩,太不象话了。”少年们诧然回头,只见三丈开外,一个白衣青年抱着小孩,冷冷地看着他们。众人竟然连方才他是如何来去都没有看清楚!
任飞扬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只有他看清了方才白衣人鬼魅般的身手,那,的确是他在这个小城里从小到大仅见的高手。
白衣青年把孩子放下地,缓缓道。他不过二十七八的光景,脸色有些苍白,眉毛很浓,眼睛很亮,五官的轮廓及其俊美,但仿佛是一尊大理石像,优秀却缺乏温和。
小女孩一下地,立刻拔腿往街角跑了过去:“姑姑!我怕!”街角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女子,伸手将女孩搂入怀中,温言安慰:“不要怕,小琪是好孩子,好孩子什么也不怕。”年轻的女子牵着小琪的手,走到了白衣青年面前,敛襟深深一福:“贱妾叶风砂,多谢大侠相助之恩。”
“不必客气,路见不平而已。”白衣人的口气却是极端淡漠的,伸手托起了她。
那女子抬头:“请问侠士贵姓大名?”
白衣青年迟疑了一下,淡淡道:“姓名无所谓……你可以叫我高欢。”然后,他微微对她点了点头:“告辞。”目光扫了一下一边的任飞扬,陡然冷了起来。然后,径自走开。
叶风砂牵起孩子走开,但是瞥见他的眼光,也蓦然心中一惊。
那样……那样冰雪般冷酷的目光!如果真是一个路见不平而出手的侠士,又怎么会有这样深沉而冷漠的目光?
“头!那个家伙要走了!”在任飞扬出神之际,冷不丁旁边一个同伴推了他一下,众人都不服气,又知道对方身手实在太好,只有撺掇头领出去挑战。
高欢正转身,忽见面前红影一闪,一个高大的少年已经站到了前面。高欢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披大红披风,黑发披肩的英俊少年,眼睛里有奇怪的神色,淡淡问:“阁下是——”
任飞扬扬起下巴,傲然道:“在下任飞扬,这位高大侠的身手还真是让人佩服。”
在说到“高大侠”三字时,他语音中有难言的讥讽,不知道为何,连高欢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任飞扬的手一挥,火红的披风飞扬而起,在阳光下极为耀眼:“在下何幸,能遇到如此高手!明晚三更,愿与高大侠切磋武艺与此地——如何?”
高欢看了他很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终于缓缓道:“定当奉陪!”一语方落,他点足飞掠,一如鹰隼般冲向天际,身形之诡异不可描述!
※※※
“哈哈~~喂,今天那个丫头的姑姑是谁阿?还真俊!”从美春楼里出来,醉醺醺的少年们勾肩搭背地大笑,忽然有个人大着舌头问。
“这你也不知道?就是天后娘娘庙里住着的那个阿!听说邪门的很哪……”
“是阿是阿!镇上有多少汉子想占那个美人的便宜,可从来不见有谁得了好处——而且从她住的地方回来后,个个象见了鬼一样,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听说她养了不少没父母的孩子……真不知道是什么用心!”
“嘘……你没听过有些人吃了小孩心肝,据说可以长生不老吗?”
众人一路走去,一路议论着,人迹渐渐少了起来,店铺也关门了。到了城南,忽然一个少年说了一句:“那边就是天后娘娘庙了!”
众人想起平日关于这个地方的种种传闻,不由心头一凛,连忙加快了脚步。
这时,月光惨淡了起来,天后宫那边忽地传出了一阵哀哀切切的女子哭泣声音,若有若无,随风飘来,听的大家毛发直竖。
“头,快走吧!别听了!”众人拉着任飞扬急急离开。
趁着酒意,任飞扬立足,醉醺醺的扬言:“怕什么?大爷我今晚就要进去看看,看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鬼!你们敢不敢和我一起去?”
少年们面面相觑,酒都醒了一大半,个个答不上话来。
“哼,都还是男人吗?”任飞扬不在意地挥挥手,红披风一甩,人已没入了夜色。
在掠近天后宫时,他听到了那哭泣声似乎在哽咽着说着什么,断断续续。
任飞扬悄无声息的到了墙边,墙角没有树,只种着一种矮矮的圆叶小灌木。他足尖轻点,人已轻巧的翻过了丈二高的围墙。
墙内是一排树木,他隐身树后,之间几丈外的空地上,居然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墓!
“大师兄,大师兄……”坟边种着一种美丽的藤蔓,爬满了坟头。一个素衣女子低声哭泣,边哭边哽咽着呼唤,反反复复的诉说着,声音哀伤欲绝。
“姑姑,夜很深了,不睡吗?”这时,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是日间的那个叫小琪的孩子。叶风砂抱住了她,低低啜泣着,但是哭声也渐渐停了。
任飞扬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哭,他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跳到两个人面前:“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是人是鬼!……”
风砂和小琪都明显的吓了一跳,小琪更是叫了起来,风砂一把揽过孩子,淡淡问:“任公子,你半夜忽然闯进来,想作什么?……还是请回吧,再多走一步的话,对公子就没什么好处了。”
任飞扬不屑的冷笑,立刻往前大大跨了一步:“那好,我偏走给你看……”
话音未落,鼻中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眼前的一切登时全部变了形,扭曲的异常恐怖!
那些花草树木,人物楼宇,全部化成了诡异之极的形状!
他大惊之下想拔剑刺出,但是手刚接触到剑柄,一双冰冷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手上,叶风砂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任公子,还是请回吧!”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
醒来时,任飞扬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昨夜喝了几十缸烈酒一样。他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不是躺着的,二十被倒吊在了半空!
没有什么比这事更糟糕了。他——无所不能的红龙老大,居然被一个女人吊在了半空?!事情如果传出去,他恐怕以后不用在太平镇上混了。
任飞扬恨恨在心里骂了一声“妖女”,睁开眼睛四处查看——他被吊在集市的尚书牌坊上,还好,天还没有亮——四周黑沉沉的没一个人……
幸亏幸亏,还没有丢脸。
他松了口气,然后想办法怎么下地。
忽然间,他的全身都绷紧了——有人!有人在附近窥视!
“怎么,你准备这样吊着和我动手?”
高欢。靠着牌坊的柱子,高欢施施然的抬头问,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任飞扬的头顿时变得有两个大,看见高欢这种神色,他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牌坊上。
“比试还在明天晚上吧?你今天急什么?”没好气地,他问。
“是今晚。”高欢眼中古怪的神色忽然变成了笑意,带着几乎要大笑的表情,说了一句很要命的话——“阁下已经吊在这里一天一夜了,不知道吗?”
“我可是守诺言的人,为了等阁下醒来比试,足足等了二个时辰。”
他的话语虽然很温和,但是任飞扬却象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臭妖女!”蓦然,他半弓起身子,张口对着脚上捆绑的绳索一吹。——在一吹之下,有如利剑切过,绳索居然纷纷而落!任飞扬气急败坏的落地,还不忘整理一下自己的红披风和乱发,眼神不羁而骄傲。
“好一个凝气成剑!”身边忽然有疏疏落落的掌声,他回头,就看见靠着柱子的高欢在鼓掌,眼睛里虽然有惊讶的神色,但是眉宇间却有另外复杂的神色。
任飞扬剑眉扬了扬,恨恨说:“今天懒得和你动手了!我要先去找那个妖女算帐!”
真的是面子扫地……一想起今天自己被人围观的样子,他登时痛不欲生,一把把垂落至肩头的长发甩到背后,大步朝天后宫掠去。
白衣一动,高欢居然跟了上来,淡淡道:“我和你一起去。”
任飞扬看了看他,忽然脚下加力,如一只红色大鸟一般飞掠而起。
他用剑,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而用剑的高手一般也是轻功的高手,所以他一向对于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却看到高欢在身侧对他笑了笑:“任公子好高的轻功。”
他一直与任飞扬并肩而行,没有落后半步,不仅如此,居然还若无其事的开口说笑。
任飞扬哼了一声,好胜心起,尽力施展身法闪电般飞掠,足尖只沾着地面的草叶。风驰电掣,他一头黑发飞扬起来,大红的披风更已在凛冽的夜风中猎猎作响。
两人并肩飞掠,谁也不落后谁,闪电般向前奔去。
任飞扬正奔的起劲,忽然右手一紧,已被高欢拉住。
“快退!”高欢果断的低叱一声,硬生生将奔驰的身形顿住。任飞扬向前冲了一步,回头恼怒的问:“你又有什么毛病?”
“别靠近围墙……”高欢神色严肃,看着墙角的几盆兰花,“这是素心兰,有麻醉作用。”
目光四扫,又指了指墙上攀爬的碧绿藤蔓——“曼陀罗!”
任飞扬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昨晚一进去就天昏地暗!妈的,这妖女居然用毒!”他愤愤然,但是看了看那几盆兰花,又顿住了脚步,有些诧然:“但我昨晚来的时候,这些花盆还没有放上去啊——难道她是料到了我要回来报复,所以又加了料来对付我?”
高欢却低头思索,轻轻道:“那叶姑娘是用毒的高手阿……素心兰,曼陀罗——难道是……”
任飞扬有些沉不住气了:“我们屏住呼吸冲进去吧!”不等高欢回答,他已经如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高欢却撕下衣襟包住了口鼻,又挽起袖口,等一切迅速结束妥当,才冲向门口。在冲过去的过程中,他的全身都处于高度的警惕状况中。
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之冷静镇定,显示出及其敏锐的观察力和快捷的决断能力!
但无论是轻率的还是警惕的,他们两个人都无恙地冲到了门边。
任飞扬正待举手推门,高欢执剑的右手忽然闪电般翻出,“啪”地一声击在他手腕上。
任飞扬对他怒目而视,却只见高欢的右手迅速收回,剑柄“当”的一声敲在门上。一接触大门,剑柄居然“吱吱”作响!高欢急忙缩手回视,剑柄上木质的护手居然焦了一大片!
“好险……”任飞扬心下虽感激,但是脸上却仍然一派傲气,心想:“看那家伙如何开门!”
只见高欢略一沉吟,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屈指一弹,一道凌厉的指风破空而出,击在门上。
“嗤”的一声,铁皮包的门上居然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坑!
好厉害的天魔指!——任飞扬脸色又变了——只是,这么邪门霸道的武功,这个看起来是名门正派的“大侠”又怎么会的?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任飞扬往门中一看,天女祠黑沉沉的一片。
他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反手拔剑护住周身,缓缓走了进去。
他没看见,在他抽出剑时,高欢的目光闪电般地落在了剑上——那的确是一把好剑,清光冷彻,淡青色的剑脊上,用篆书刻着“问情”二字。蓦然间——不知为何,高欢目中杀气涌现!
这时,任飞扬已进了院子,回头冲他招了招手。
高欢在一刹间已把杀气消于无形,也随即跟了进去。
门内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似乎有些令人忐忑不安。
不但不见了叶风砂,也不见了她身边那一群孩子,甚至——
连空地上那座坟也不可思议地不见了!
“天!”任飞扬也不禁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欢却处于极其警戒的状态中,在黑夜中,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低叱:“快护住全身!”喊声中他亦已极快的速度反手拔剑!
两道剑光几乎同时闪出,随即化为漫天银光,罩住了两人周身上下。
只听黑夜中传来如闷雷般的鸣声,滚滚而至,包围了两人。
“是蜂!”任飞扬道,一边信手挥洒,淡淡一层剑光洒下来,护住了周身。两人自保均无大碍,可这一来,要求脱身却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了。高欢双眉已皱起,沉思。
突然间,一声轻哨,蜂群的轰鸣顿时寂然。
两人停手,同时望向前方。
两丈开外,一位素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她长发及腰,眉目清丽如画,可仿佛又是个一口气就能吹散的美丽幽灵。叶风砂…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她语气有些急促,但然沉静如故。
任飞扬心头火起,冲口正要大骂,高欢却一手拉住了他的袖子,用目光示意同伴安静。然后,转头向那个素衣女子,道:“叶姑娘设下重重埋伏,莫非另待有人前来?”
叶风砂似乎怔了一下,但终于点头:“不错,今夜有人要来杀我——两位还是请快走,免得卷入是非之中,无故受牵连。”
任飞扬哼了一声,忍不住道:“原来你也会怕别人?”
叶风砂也不理会他,淡淡道:“我已道明了苦衷,请两位快回吧。”她转头对任飞扬道:“如果任公子有什么事,也请改天再来。如果我还有命在,一定好好给个交待。”
她语音坚定而诚恳,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让任飞扬也不由收敛了一贯的轻浮和狂妄,对这个女子刮目相看。
“喂,你一个女子要对付那些人,很不安全啊!”任飞扬好管闲事之心又起,看了看眼前这个娇柔似不禁风的女郎,抱剑大咧咧地道,“我帮你一把吧!”
叶风砂略带惊诧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奇怪于这个红衣黑发的少年也会拔刀相助,但她仍淡淡道:“心领了。但自己的事,我想自己解决。”
任飞扬还待再说什么,高欢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形一侧,伏倒在地,贴耳于地细细倾听——过了许久,他才从地上跳起,神色极为严肃:“东南方十里之外,有水流崩堤,还有大批人手走动。”
话音未落,风砂的脸色已经苍白。
“孩子们都在绿杨堤!他们居然找到了那里!”她几乎是绝望地嘶声道,反身已向门外奔去。
红衣闪动,任飞扬已拦住了她。
“那些人一定是引你去送死的,”他凝重地说道,平日始终漫不经心、邪气十足的眼中已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而变得象剑般凌厉,“你在天女祠,他们冲不进来,可一到外边,你只有任由他们宰割了!”
风砂没听他的,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奔去。
只听耳边风声一动,她登时觉得自己全身飞了起来。风砂还未回过神,任飞扬的声音已经传来:“你这种速度,只怕跑到堤上时早已水漫金山了。”他的声音,突然又恢复了平日的戏谑。
风砂俯身看着脚下的树丛、土地在飞快地倒退,又侧过头看看这位携她飞掠的少年。大红披风衬着他黑色的长发,他整个人充满了生气和活力,仿佛一轮初升的红日。
这时,她突然觉得右手一紧,飞掠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刚回头,她就看见了右侧的白衣青年。高欢。
“你再不拉她一把,我迟早会累死的。”任飞扬笑道,一边脚下加力。
高欢和任飞扬一左一右,携着风砂风驰电掣般地掠去。
※※※
还未到绿杨堤,远远地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和孩子们的哭喊。
“姨姨快来呀,发大水了!”“姨姨救命啊!”
稚气的哭喊声象针一样地刺在她的心中,风砂的焦急已再也掩饰不住。
堤已被人炸开了一段一丈宽的口子,河水急剧涌入,整个堤岸边的土地已成一片汪洋!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挤在一堆,蹲在一个小土丘上,六神无主地哭喊着。水渐渐漫了上来,眼看已要淹没土丘。
高欢与任飞扬拉着风砂掠到了堤旁的山坡上。一落地,任飞扬开口了:“我去堵住堤口,你去救孩子们!”话音未落,他已消失。
高欢似乎有些迟疑。风砂焦急地看着他:“你还不动手?”她心急如焚,因为迅速涌进的水流,已在急速地吞没着土丘上的孩子!她等不及,不顾一切的准备涉水冲过去。
“你别动!”高欢一声喝止,终于动手了,但不是冲过去救孩子,而是闪电般地掠进了山坡上的树丛。风砂正在奇怪,只听一连串的惨叫声已在林中响起!
惨叫声未落,高欢已风般在她面前出现。风砂看到了他衣襟上的血和出鞘的剑,叹了口气——原来,高欢是杀了埋伏在附近的杀手们,才好放心地去救孩子。这个男子做事,从来都这么周到。
高欢没说一句话,已掠过了水面,轻轻落在土丘上。然而那些孩子却一个个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高叔叔!”蓦然,孩子中一个声音欢呼,“这就是救过我的高叔叔!”孩子们一下子欢叫了起来,个个伸手要他抱。
高欢发现刚才那个声音是小琪发出的,那个卖海瓜子的小女孩正用一双无邪而欢乐的眼睛看着他。他不由对她伸出了手,说了一个字:“走!”
小琪迟疑了一下,却摇了摇头:“这儿我最大,先让弟弟妹妹们走吧,高叔叔!”她诚恳地请求。
高欢目光泛上了嘉许之色,这个小姑娘只有十一、二岁,可是她的风骨,已是第二次让他感到惊讶了。他更不迟疑,左手抱起一个孩子,右手执剑,已提气掠过水面。到山坡上,一放下孩子,孩子就扑入风砂怀中哭叫:“姑姑!”
“诚诚乖,诚诚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不能哭鼻子哦!”风砂柔声道。
那个叫诚诚的孩子果然忍住了泪,仰起小脸,抽泣着:“对,我长大了是个大大的英雄……就象高叔叔一样!”他侧头望着高欢,可高欢已不在了。
又有一个孩子被送了过来。风砂忍不住问:“你累不累?”
高欢摇摇头,又飞掠了回去。
一个、两个、三个……围在风砂周围的孩子在渐渐多了起来,而高欢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也渐渐越加发白了。
到他放下第五个孩子时,在他弯腰之间,风砂发觉他的鞋上已浸了水——
这证明他已不能象刚开始那样来去自如了。毕竟抱了一个孩子,再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同时又时刻提防着四周的暗算,的确非常辛苦。
风砂本想劝他歇一歇,可一见到激流中被困的剩下的两个孩子,她又开不了这个口。与孩子们的性命比起来,高欢累一些在她来说实在是不足道的。
第六个孩子送到时,高欢的脚步已有些沉重。风砂注意到他绑腿上已湿了一片。
“高公子,歇歇吧!”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高欢笑了笑,没有回答。
风砂第一次看见他笑。他不笑的时候已经很好看了,笑起来时更加动人。他的笑容,就象春风拂过雪封的荒原。
可风砂的感觉却有些不同,只觉得他的笑容中有什么异样。
她记起了在大街上他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徒然间明白了——是他的眼睛!那么冷酷,那么镇定,仿佛千古不化的冰川!
在他笑的时候,也唯有眼睛是不笑的。
那是绝对的冷酷。
“这等侠风义骨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冰雪般的目光?”
等她从沉思中抬头时,高欢又已不在了。他已到了被水淹没的土丘上,从水中抱起了最后的小琪。
小琪手中还抱着一个青磁小坛子,一双明如晨星的眼睛盯着高欢:“现在轮到我了,高叔叔!”她孤身一人围在滔滔大水中,至始至终不曾有丝毫怯意。
高欢俯身用左手抱起她,手竟有些软了。毕竟他已背过了六个孩子,体力消耗极大,而且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也实在不轻。
这一次他没有掠过水面,因为他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绝对过不了。他把小琪托在肩头,一手执剑,慢慢走入水中。水渐渐没了上来。水很急,若换了别人,早已立不稳脚跟了。
从土丘到山坡只有五丈的路,可他却走得很慢、很慢。
突然他右手动了,小琪只见一道电光击入了水中。
“不要看!”高欢低叱一声,她忙乖乖地闭上了眼不去看。水中涌出了殷红的血,大股大股的,同时,一个黑衣人已从水底浮了上来。一个没有头的人。这边风砂也及时令孩子们转过头去。
现在连风砂也看出来了,他之所以走得慢,是因为他全身正处于极度的紧张防备之中!面对着周围看不见的环伺的杀手,他的每一步都没有破绽,让人无懈可击。
※※※
这时,只听上游一声巨响,一道极其凌厉的剑光惊电似地横空一闪,那株城中唯一的千年杨树已轰然倒下,正横在一丈宽的决口上。
一剑截断巨木,那是何等惊人的一剑!
巨木倒下之时,风砂看见那显眼的大红披风高高扬起,在晨曦中更加鲜艳如火。任飞扬显然也是经过激烈的搏杀才走到那边的——因为决口附近的水也已经变红,红得就像他的披风。
任飞扬仍在与那些敌手缠斗,他不是没能力杀他们,而是他实在想试试自己的武功有多高。从小到大,他没有出过白鹿城,只听别人一直夸他功夫好,可没找武林人比试,他心中始终半信半疑。
如今这帮人显然就是什么“江湖中人”,任飞扬来了兴致,准备好好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少水准。
那黑衣人共有四个,都一身劲装,脸扎黑巾,手持短刀,围住了他。
任飞扬稳稳站在堤上,目光落在了一个身上。这个人看起来是四个人中的头,也是武功最好的一位。“好,我先用十成功夫。”他心念一动,剑已刺出。他这一剑是虚招,算准了对方会向右躲避,故一剑出手后就准备在右边再出剑。
可不等他使完虚招后转动手腕,这一剑竟直直插入了那人心口!
“怎么一回事?”任飞扬怔怔地想,想不通是自己武功太好,还是对方太臭。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刚才出手一剑,虽是虚招,可出手之快已让这些二三流的武林中人不及闪避!
“那好,我用六成功夫再试试。”他刚刚想定了念头,对方两名黑衣人已一前一后同时扑了过来。
“太好了,正合我意!”他大笑,扬起剑迎了上去。
前面那人使的是一队分水峨嵋刺,直刺他的双目,而背后那人的一柄短刀已斩向他的后心。谁都以为他只有向左右闪,可他偏偏闪电般往前把眼睛往刺上送!
他向前的一冲之时,右手长剑已从臂下穿过,毒蛇般准确地刺入了身后那人的心口。这时,他才抽身急退,长剑自下而上斜斜削起,那两柄峨嵋刺连同两只手就飞了出去。
这时他也感到了双目的微痛,刚才那两柄峨嵋刺几乎划破了他的眼睑!只差千分之一秒。可这正是他所要追求的。
他喜欢速度,也喜欢冒险。正如他喜欢穿大红的披风一样。
※※※
高欢托着小琪,慢慢涉水走向山坡。
水渐渐漫到了他的腰,他的胸口。风砂在山坡上急切地等他前来。
这短短一段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只有小琪,抱着那青磁坛子,仍无忧地向对岸的伙伴们招手欢笑。
高欢终于到了坡地旁边。风砂跪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伸出了手:“把小琪递给我,你再上来。”
高欢没有动,脸色苍白。风砂被他目中闪过的冷利目光所惊住!
他什么话也没说,全身象僵住了一般。
风砂抬头向他身后望去,脸色亦已苍白。激流对面的山坡上,茅草唰唰分开,几十支劲弩已对准了高欢与小琪!
高欢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水中,一手握剑,一手托着肩上的小琪。他若不动,全身都处于严密防守之下,并无一处有空门,甚至连案上的风砂都在他的保护之下;可他只要稍动一下,几十支劲弩便会立刻射杀他于箭下!他还护着一个孩子,不能冒这个险。
这一下,连风砂都不敢再动了。小琪是个聪明孩子,看见姨姨和高叔叔都不动了,便也乖乖地抱着坛子不声响。
风砂跪在石上,高欢站在水里。两人的目光同样镇定而从容。
他们在等,等任飞扬回来。只要他一回来,这危险就可以解决。
可正杀得兴起的任飞扬,少年心性,丝毫不知这边的极度险情。
风砂跪在石上,看着下边激流中的高欢。他就象一尊石像。
水还在慢慢上涨,从他胸口漫到了下颔,又从下颔漫到了嘴边。高欢仍一动不动,连眼都没眨一下。他的神经,仿佛是铁丝做成的。
风砂也没有动,跪在石上,始终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水漫过了他的嘴,他的鼻。他已无法呼吸!
风砂看着高欢没入水中,目光始终不变,同样的镇定、冷静。高欢看着她,目光也有佩服之色。水一分分地往上涨。
终于,汹涌的流水彻底把他吞没!
“姨,高叔叔沉下去了!”一直拼命忍住的小琪“哇”地哭了出来。
“闭嘴,别动!”风砂恶狠狠地叱道,一反平日的温和。小琪立刻被镇住了,不敢再说一句话。她以为高叔叔死了,可又发觉托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依然稳定如铁,没有丝毫放松。
半柱香过去了,水下的高欢没有动静。没有动,甚至没有呼吸!
连风砂的眼中都有了担忧之色。
突然间,水声大动,小琪如箭般从水面抛起!
“嗖嗖嗖”几十支劲弩立刻雨般向半空中的小琪射去!只怕她再次落到水面时,已万箭穿心!
风砂闪电般抬头,看见红衣如火般掠过!红色的披风如席般卷到,几十支劲弩悉数被包住。任飞扬!那个少年心性的家伙终于玩够返回了!
与此同时,水底的高欢已如腾蛟般跃起!
“让孩子们转身!”他厉声喝道。
任飞扬右臂轻舒,抱住小琪落了下来。人未着地,左手一扬,巨大的红披风已罩住了孩子们的脸。
高欢已到了对岸的另一处。剑光闪出!
风雷之声夹着惨叫,令人心颤;而冲天而起的血柱和残手断足更构成了触目惊心的血图!剑光只闪了一下,对岸已没有了人声。
杀气好重的一剑!仿佛来自于地狱!
连任飞扬都有些呆住了。这样凌厉而血腥的一剑,连他自问也使不出来!“好厉害,好厉害……”他喃喃道,“想不到这家伙杀起人来可真不含糊……难怪不让孩子们看了。”
※※※
所有的尸体已被踢入水中。高欢回到山坡上时,面色已极其苍白,连向来笔直的腰身,也有些弯了下来。他实在太累了。
“喂,刚才那一剑叫什么?好霸道呀!”任飞扬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服气地问倚树而坐,闭目养神的高欢。
高欢仍闭着眼,淡淡道:“叫地狱雷霆。”
“果然恰当!”任飞扬嘴角扯了扯,甩了甩滑到肩头的黑发,道:“我什么时候也想领教领教。”
这时,一个怯怯的小女孩声音传来:“任叔叔,你的披风。”
任飞扬低头,只见小琪捧着折得方方正正的披风,踮着脚奉上来。她看着他时,目光中已少了以往的不信任与防备,带着钦佩而天真的光,定定的看着他。
任飞扬被这一声“叔叔”叫得浑身不自在,拍拍她的头:“小丫头,叫我任飞扬好了,别叔叔长叔叔短的。”
“可姑姑让我们叫你叔叔——她说你们两个救了大家,要对叔叔恭敬一点!”小琪眨着眼睛,天真地问,“可好好的,为什么发了大水呢?”
任飞扬撇撇嘴:“看这场仗打的……连我也莫名其妙。”他回头问高欢:“喂,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高欢倚树而坐,只摇了摇头。
这时,一直跟在小琪后面的男孩子终于鼓足了勇气,怯怯唤了声:“任叔叔。”
任飞扬没好气道:“别叫什么叔叔,行不行?又有什么事?”
那个男孩子低头道:“对……对不起,任叔叔。”
任飞扬奇道:“有什么对不起?”
“昨、昨天晚上是我……我和诚诚,把你、把你……”那孩子低下了头,不安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姑姑说送你出去就行了,可你白天……白天欺负了小琪,我和诚诚就……想、想……”
任飞扬怔了一下,回想起被人倒吊了一天一夜,不由火气往上冲,忍不住就往这孩子脸上抽去。那孩子下了一跳,可任飞扬出手之快,又怎是他可以躲得了的?
任飞扬一掌到了他面颊寸许之处,突地手腕翻转,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大笑:“这小家伙,可真该死!不过我可不打小孩子。”
那孩子怔了半晌,突然扑过来抱住了任飞扬的腿,欢叫:“任叔叔教我武功!任叔叔这么高的本事,教教我嘛!”
任飞扬正被他缠得无计可施,只听一个沉静柔和的语声道:“小飞,别闹,回来。”小飞似乎很听话,立刻放开了手,十二万分不情愿地走了开去。
风砂坐在水边,揽着一群孩子,不知在干什么。
她一身湖蓝衫子,长发水般披了下来,几绺已拂到了水面。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身子似乎也有些单薄,可她双眸中那沉静的温柔,却带着一丝幽怨镇定的神色,又让人对其不敢小觑。
旭日东升,她一身蓝衫,坐在碧水之旁,长长的秀发在风中翻飞,在水面轻拂。色彩之明丽和谐,静中又有动,简直如尘世外的仙境中人。
“居然这么美,”任飞扬忍不住赞叹了一声,他摇了摇头,“我以前可从没想过这世上居然有这么美的东西。”他没有说“这么美的人”,是因为他以把人融入了景中,在他眼里,只有这整幅画,才是最美的。
高欢倚着树,亦已睁开了眼睛。可他死水一般沉寂的眼中,却闪动着复杂而让人费解的神色。
正如他的人,高深莫测、正邪难辨。
他也正在看着风砂那边。不过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风砂身边,却凝视着仍在渐渐上涨的水面。水流仍急,“哗哗”地冲撞着,卷起一个个漩涡。
高欢不语。突然他目光一变,大呼:“小心水里!”
喊声中水面突然破裂,几只手闪电般从水中伸出,一把抓住风砂垂落水面的长发,把她拉下水去!
高欢手一挥,一道白光箭般射出。只听“唰”地一声轻响,白光过处,风砂那一绺长发已被齐齐截断!高欢与任飞扬已同时飞身掠出,在白光坠入水面一刹间,高欢已反手一抄,握住了他的剑,同时手往下一沉,水下立刻有一股血冒出。
与此同时,任飞扬的剑亦已杀了两位已沉入水中的杀手。
高欢正欲挟着风砂掠回,但突觉真气不继,半身已没入水中。他心知方才体力消耗太多,便立刻把风砂推入任飞扬怀中,叱道:“快回岸上去,我断后!”
任飞扬冲天而起。突然水下伸出一圈黑索,套住他右足往水下拉!高欢一眼瞥见,右手反削过去,黑索齐断,任飞扬冲天而起,挟着风砂掠向岸边。
高欢一剑削断了黑索,突然发觉水流有异,本能地在水下双脚踢出。只听水下几声模糊的惨叫,两名黑衣人浮了上来,在水上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抓着自己的咽喉。咽喉上的血泉水一样地涌出来。
高欢飞身掠起,长剑横贯长空,剑气逼人。他每一剑出,必有血涌出。
这时,刚落到岸边的风砂惊叫了一声:“大师兄!”语声中的惊恐与焦虑让人不忍卒听。她方才历经惊险,始终不曾有半点慌乱,可这一声惊呼——
高欢与任飞扬同时回头,已见风砂拼命地伸手,想去够那只方才从她怀里跌落的青磁小坛子。可坛子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流卷走。风砂一急之下,便欲涉水而去。
“你疯了?”任飞扬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水下杀机重重,你不会武功,下去死定了!”
“不行!不行!我非要把它拿回来!”仿佛疯狂一般,一向冷静的女子忽然不顾一切的挣扎起来。
“真是麻烦啊……你等着!”任飞扬无奈的叹息了一声,他话音未落,人已闪电般的掠出。
掠至坛子上方,他闪电般地反手往水中一抄。可一刹间,坛子从水中直冲而起,撞向他的右肩!任飞扬处乱不惊,往左一闪,手已抄住了那个坛子。可在同一时间,水中一双苍白的手,已闪电般扣住了他的足踝,直往下拉!
任飞扬这一下可着了慌,他未出江湖,武功虽高,临敌经验却几乎为零,在对方猝及不防的扣住他脚腕时早把什么剑法腿法忘了个一干二净。
百忙之中,他只好把坛子往上一抛,大叫一声:“高欢,接着!”
高欢此刻也被三名杀手缠斗得急,他眼看坛子抛过来,不顾那柄正插向自己腰间的峨嵋刺,如惊波般跃起。峨嵋刺刺入了他腰间,锋锐随着他的跃起,一下子沿腿外侧创至足踝!
鲜血流满了腿部,可他终于接住了那个坛子。想也不想地,立刻双腿反踢而出,足尖点中了那两名杀手的咽喉。他缩回腿时,血已从咽喉中喷出。他足尖靴尖上,两截利刃闪闪发光。借这一踢之力,高欢向前贴水掠出,到方才任飞扬沉入之处,一剑刺下!
只听水下一声短促的叫声,血水涌出,水面分开。任飞扬湿淋淋地从水中挣扎着冒出,露出水面第一句就大呼:“高欢救命!我不会水!”
高欢看见他身侧浮上那具尸体,便一足点着尸体的胸口,渡水过去拉起了红衣少年。
他激战良久,已无力拉任飞扬返回岸边,只有以浮尸为筏——他应变之快可见一斑!
临近岸边,任飞扬掠上岸,立刻哇哇大吐起来,他方才在水下吃足了苦头,口中、耳中、鼻中均被灌了不少水,十分难受。不过他在最后一刻,终于刺中了那名杀手,与此同时,高欢已及时赶到,也一剑从后心刺中那人,他才浮了上来。
风砂见高欢靠岸,忙伸手扶他:“受伤了么?”
高欢脸色苍白,摆了摆手,同时避开了她的扶持:“没事。”
他一步跨上岸,突然足下一软向前栽去!他忙伸手撑住地面。风砂跪在岩上,立刻出手扶住了他的肩,只见他右腿整个血流如注,染红了一大片。
“你还说没事!”风砂微微气急,一手按他在地上坐下,另外一只手已从怀中掏出一个扁长的白玉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格格的东西,气味各异,色彩缤纷。风砂挑了其中一格,手指沾了少许,抹在高欢的创口上。
这药十分灵异,抹到之处流血立止,反而有些凉爽之感。风砂上好药,又撕下衣襟为他裹好伤。
“这一来你三天内可别乱动了,小心又破了!”风砂抬头道,突然目中涌上了泪,“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们,若不是你们,若不是你们……”
高欢只是笑了笑。风砂发觉他这一次笑,目中已微微有了些暖意。
“给你。”他递过那只青磁小坛子。风砂目光一亮,象看见亲人一般把坛子拥入怀中,颤声低唤:“大师兄……是大师兄呢!终于回来了。”
泪水涌出,流过她秀丽沉静的面容。一滴泪水滴在他的手背,他的手竟难以觉察地颤了一下。
泪,居然是热的。那滴泪滑过高欢的手背,滑落在他的剑上。
那是一把普通而破旧的剑,青色的剑脊上没有刻字,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迹——仿佛是泪干之后的痕迹。
看见她哭成那样子,高欢依然没有问什么,只静静地看着。目光复杂而莫测。
“喂,难道这坛子里面是你大师兄么?别开玩笑了!”反而是喘过气来的任飞扬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问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和我们希里糊涂拼了一场,你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
风砂渐渐止住了泪,回头看看任飞扬,叹息了一声,俯身看了看岸边那具浮尸,叹道:“果然是神水宫的大执法……他们、他们终究不放过我。”
“神水宫?是什么东西?”任飞扬好奇地问。高欢的脸色却变了变,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问风砂:“你是怎么跟他们结怨的?”
风砂背过身去,俯身去挑那一绺落在水面的长发,突然长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息中包含着种种难以言表的凄凉和沧桑,似乎要把一生的苦难都在这声叹息中吐出尽。
她抬头看向天际,目光居然有些恍惚:“我今年二十一了……这事,也整整过去了五年。”
“你今年才二十一岁?”任飞扬失声,“那这些孩子……”
“是我收养的孤儿。”风砂淡淡道。她仍低头拂着水面:“五年前我才十六岁,还是雪山派柳师残门下最小的一名弟子……”
高欢点头:“姑娘擅长医药,想必是雪山派门下的得意弟子了。”
叶风砂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时候我年纪幼小,不懂人情世故,喜欢到处逛,一见不合心意之事,便要管一管。少年心性,轻狂不羁,也不知在外闯了多少祸……”
说到这儿,她抬头看了任飞扬一眼,继续道,“幸好我有一位待我极好的大师兄。他武功高,脾气也好,无论我闯了多大的祸,无论他是多么的忙,他总是帮着我。他年纪虽轻,可为人洒脱豪爽,武功也是一流,因此黑白两道都卖他面子,从不过分为难我这个小师妹。”风砂说到这儿,脸上微现笑意。
高欢突然插了一句:“你那位师兄,是不是叫做岳剑飞?”
风砂蓦然一惊,抬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高欢点头低叹:“十年之前,雪山派新一代中以岳剑飞最负盛名,我也见过他几次。直到五年前,他突然不知所踪,当时武林中很多人还未这个人的消失叹息了很久。”
风砂看着他,目光渐渐露出亲切之意,痴痴道:“原来……原来你见过他……不错,没有谁知道他的不知所踪的原因……那是因为五年前我闯了弥天大祸——
“我无意中杀了神水宫宫主唯一的女儿!”
任飞扬对武林掌故完全不知,也不知神水宫是何方神圣。可高欢脸色却变了变:“神水宫当时势力之盛在西南方一时无两,你居然敢冒大不韪,也够大胆的。”
风砂道:“因为那个时候……那时我也不知那丑女居然是神水宫的人啊!”
“那个丑丫头……出手那样恶毒,专以毒药毁去绝色少女的面容——她动到我头上,我少年气盛,自然立刻还以颜色。”她顿了顿,脸上突然微现惧色,“我杀了那丫头,可她在断气之前,瞪着我诅咒道:‘你杀了我,惩罚会比死更残忍!’”
“当时我只是冷笑,压根没把她的恐吓当一回事——最多一命抵一命而已,我可不怕死!”
“师兄回来,一见到她的尸体,脸色立刻变了:‘小叶子,你居然杀了她?!’……我从来没看见师兄的神色那样惊惧过,忽然,我心里也开始怕起来!”
“师兄虽生我的气,可还是帮我把她埋了,又毁了一切证据,对我说:‘千万不要再提起这件事,知道么?’我点了点,发现大师兄心里其实也很害怕——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风砂一边缓缓说着,一边把捞上的一绺长发编成小辫子。
“事情终于还是瞒不住。神水宫找上门来了,要雪山派给一个交代……虽然我杀那个妖女确实是替天行道,师父却不想与神水宫为敌,于是狠了狠心,把我交给他们处置。”
听到这儿,任飞扬忍不住诧道:“那你大师兄难道不管你了?”
风砂悠悠叹了口气:“他当时不在帮中,若他在的话,神水宫若想带走我,除非杀了他。”她低头苦笑一声:“那个时候他对我如此,我当时却从未放在心上过,只觉得他宠着我,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心如刀割,后悔莫及。”
“那是因为你才十五六岁,并不是如今的你啊。”高欢淡淡插了一句。
风砂点点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被押到神水宫后,我天天盼着大师兄来救我。我那时根本不知道神水宫有多么可怕,一心以为只要大师兄来,一切事都能解决……”
她的话如同风一样柔和悠然的荡漾在空气中,然而,小琪却领着小飞跑了过来,打断了三个人的谈话。小飞手中捧着一大堆草叶,翘着嘴问风砂:“姑姑,你不是说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么?为什么我找了这么久却一片也没找到?”他把手中的草气呼呼地往地上一丢。
风砂含笑刮了刮他的脸,柔声道:“世上是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幸福’。你想‘幸福’会这么容易找到么?”
小飞嘟着嘴不说话,小琪拉着他的手,责怪:“我说过要你别来吵姨和叔叔们,你偏要来。咱们再好好回去找一找吧!”两人拉着手跑了回去。
风砂笑了笑:“终究是小孩子,这种传说也信得跟真的一样。”
高欢抬起头,反问:“你信不信?”
风砂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摇摇头:“我不知道。”
任飞扬在一边笑了:“当然不信了。人的一生怎么会靠一根草来决定?你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拿——我命由我,可不由天。”他笑容开朗而灿烂,不住的催促着风砂:“喂,接着往下讲啊,你师兄最后来救你没有?不过我想他一定会来的,换了我也一样。只不过……”他笑了几声,叹气:“你这样到处惹事,你师兄迟早会被你害死。”
他语音未落,风砂全身一震,脸色转瞬苍白如雪。
任飞扬吓了一跳,忙收敛了玩笑语气:“喂喂喂,我只随便说说,别生气!”
风砂苦笑:“我怎会生气。因为你说的本来都是实话。”她语声在微微颤抖,“师兄果然在一天半夜里来救我了。可我一见他就呆了——他身上好象受了很重的伤,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我并不知道,他为了闯进来吃了多少苦头。他还是象以往那样什么都不在乎,笑嘻嘻地解开绳子带我走……”
说到这儿,她语声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说不下去:“我们……逃不了多远,就被神水宫发觉了。他们……他们武功高得让当时的我不可思议,很快我们就被困住了,寸不难行。”
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她脸色雪一样白,连单薄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那时候神水宫主出来了,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他看见我们两个,突然笑了笑,说他很佩服我大师兄的胆色,敢孤身一人闯入神水宫救人。看在这一点份上,他愿意给我们一个活着的机会……”
“他摆了十杯酒,说其中只有一杯无毒,其它的都放入了神水宫的天一神水。他要师兄挑一杯喝下去,如果侥幸是没毒的,我们就可以走人;可若是有毒,师兄和我就都得把命留下来。这天一神水之毒,绝对是灭绝人性的!”
“十分之一的机会,好家伙!”任飞扬抽了口冷气,“没的选了——干脆就跟他赌了这条命!”
风砂又不禁抬眼望了望这红衣黑发、意气飞扬的少年,仿佛看见了师兄的当年。她低下头,继续道:“我都快急死了,师兄还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随随便便挑了一杯喝了下去,然后笑嘻嘻地望着神水宫主问:‘你看我运气怎么样?’”
“神水宫主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脸色不变,终于叹了口气:‘我算服你了,年轻人。’他挥挥手,让手下放行。”
任飞扬舒了口气,笑道:“你师兄果然运气不错。”
“不会这么简单。”高欢淡淡说了句,便了低头信手拈着地上那一堆草。
风砂沉默了一下,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哽咽道:“下山的路上,我还一直兴高采烈地说着,夸师兄运气真好。他什么话也没说,只快步走下山去。我见他什么也不说,有点奇怪,便看了他一眼,才发觉他也在看着我……”
她仰头闭了一下眼睛,继续道:“一路上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看着我。那种眼神……那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还不懂,只隐隐有些害怕,拉着他问出了什么事。师兄低声要我别回头,扶着他快点往山下走,一定不能让人看出异样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嘴角一滴滴渗出血来。我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那杯酒是有毒的!师兄为了救我,才拼命忍住了不说。”风砂一边述说,一边已失声痛哭。
“好小子,撕心裂肺的痛,难得他能忍这么久!”任飞扬不禁脱口赞道,眼神也热了起来。
高欢却没有说一句话,嘴角掠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风砂流泪道:“到了山下,我只觉得他倚在我肩上的身子越来越重。师兄让我把他扶到地上坐下,反手就用剑刺了自己三剑。我知道他是难受极了才这么做的,我只盼能替他身受这种罪,可……师兄还是这样看着我,但我发现他的眼中已有了一种奇怪的死灰色。”
“我大哭起来,我真的怕极了!师兄却还是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地笑嘻嘻,他说:‘小叶子,以后可别再惹事了,师兄再也帮不了你啦!’我大哭着说我一定会乖乖听话不再闹事,求他千万别留下我一个人。师兄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他是想留下来,可老天爷不让了……”
“我吓坏了,一直地哭,哭得令师兄心烦了,便骂我:‘死就是死,哭什么?就当师兄出远门去了。’我说师兄出远门,无论去哪儿总有回来的一天,可若死了就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师兄这才怔了一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那样子看着我。血从他嘴角、鼻下、耳中渗出,他神色很痛苦,痛苦得几乎发狂。我也快发疯了!那时我还不会医术,只有眼睁睁地看他死!
“师兄咬着牙,突然伸出手拉住我,低声对我说:‘小叶子,我喜欢你。但你……还太小,我本想到了你十八岁,才告诉你的……可现在不成了。’他声音抖得厉害,我的心也快跳出了嗓子——我以前从没有想过啊!为什么会这样?”
“我只觉得师兄的手在一点点冷下去,我拼命地哭,喊着他,说他如果不扔下我一个人,我一定长大嫁给他。师兄突然笑了笑,问:‘小叶子,你真的肯嫁给我?’我点过了头,仍是哭。
“他突然拔出了剑,回手一圈,把我逼出了七尺开外,大笑:‘很好,很好。我岳剑飞这一生也算来过、活过、爱过,总算没留下什么遗憾!’他反手把剑一横,就、就……!”
“全结束了……师兄死了,我也死了,世上不会再有‘小叶子’这个人了。我也不回雪山派了,我带了师兄的骨灰到处流浪,无论走到哪儿总把他带在一起。师兄活着时我还不懂;等我真正懂了,却又太迟了。”
话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游丝般断于风中。风砂不再说什么,背对着两人坐在石上,双肩微微颤抖。
任飞扬似乎还沉浸在方才这惊心动魄的往事中,这时才吐了一口气,按剑而起,胸中热血沸腾,再难抑制,不由仰天长啸道:“世上还有这般好男儿!江湖中一定还有这样的人,我久居于此,也该入江湖结识一下英雄,闯荡出一番事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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