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时有微风透窗而入。
盘坐在睡榻上的简昆仑仿佛有所感应地睁开了眼睛。一条人影,恰于这时,自高而坠,映入眼帘。
大幅的白纱慢子,在微曦的晨风里,轻轻飘动。
纱幔之外,便是盛开有海棠、各样兰花的小小院落,那人自高而降,便落在这里。透过薄薄的轻纱,简昆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
甚至于,已经认出他是谁!
二先生!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疯疯癫癫,倏忽来去,这会子又跑到自己这里做什么?
简昆仑心里一惊,待将有所防范,紧接着随即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仍然盘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一下。
眼看着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像风势里的一片树叶那样轻飘,一起即落,翩翩乎已进入房中,来到了长榻一端。
双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这个距离之内,简昆仑假使有所异动,已有所不及,不过,从一开始,他即认定了对方这个人,绝非恶人,他的到来,应该不会怀有恶意,也就没有太过紧张,只是适当的心理准备,却也不应疏忽。
如果对方真要心图不轨,简昆仑已经假设了三个不同的方位可供抽身,必要时仍可在对方扑前的一霎间,陡然飞起右脚,踢点对方眉心要穴。
看来这个顾虑全属多余,二先生并没有向他出手的意思,只是圆睁着一双深深陷进眶子里的眼睛,一脸奇怪地向对方打量着。
仍然是日间那穿着,月白色的一袭长衫,又大又肥,衬着他消瘦的脸,白皙、憔悴,满脸胡子。这一切在简昆仑睁开眼睛一霎间,完全映入眼帘。
二先生忽然后退了一步。
等到他确定简昆仑并没有其它动作后,才自站定,那张瘦脸上戏剧性地展开了笑颜,露出了白森森狼也似的一嘴牙齿。
双方至此以不再保持沉默。
“你是谁?”简昆仑直直向对方看着,“二先生?二先生就是你的名字?”
二先生仍然咧着嘴在笑,一条口涎,拉面也似地由他嘴角垂下来,他却不理会,那副样子颇是狼狈。
一霎间,简昆仑可真有些糊涂了。
这副神态表情,已说明了对方这个人,确是精神大有问题,乃至于不分昼夜,放浪形骸、懵懵懂懂。
只是,他却能吹出那等轻柔婉转,极具功力的笛曲。再者,映着月色的那一番奇妙舞蹈,又岂是一个神智不清之人所能舞得出来的?
真正叫人百思不解!
这个人现在正歪过头来,向他频频打量着,那么笑态可掬的样子,一如孩童般的幼稚天真,只是他显然已不再年轻,透过一缕缕花白了的长发,可以直觉地判断出,他的年岁当在六旬上下。
什么样的一种遭遇,使他来到这里?抑或是原本他就是这里的人?
基本上,简昆仑对他一无所知,是以也就越发触及了对他的无比好奇。
二先生一面笑,一面后退着,频频用手向窗外指着,那意思颇似要他到外面去。
简昆仑几乎被他弄糊涂了。
“为什么不说话?”简昆仑明明记得他会说话的,一下子却像是又变成哑巴了。
调侃似的,二先生发出了一串笑声,身子霍地向后一纵,已自蹿身窗外。
情势发展至此,逼得简昆仑非得要一探究竟不可,手下按劲,已自榻上跃身而起,紧循着对方的身子,穿窗直出。
虽说是穴路被封,普通身法的施展却是无碍。
二先生见他跟出,很高兴地笑着,忽然身子跃起,刷!落向墙头。
简昆仑忙自纵起,也落身墙上。
二先生身子一纵,又蹿了出去。他轻功极佳,这一蹿,总似有六七丈开外,若要昔日,这个距离对简昆仑并无困难,只是今天他却难以达到。
奋身一纵,也不过只是三丈远近。
他这里身子方自落下,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才自觉出情况不妙,回头看已不见来时之路,即使自己所住的那幢半月轩书楼,也失去了踪影,心里一惊,才知道此身已坠入万花飘香所设置的奇妙阵势之中。一时进退维谷,好生为难。
心里正自后悔,眼前人影乍闪,二先生却已笑嘻嘻站在当前。
“你这个人……”
才说了半句,二先生已嘻嘻笑着,脚下有了行动。简昆仑只得快步跟上,二先生跨前一步,他也跨前一步,一前一后,首尾相接。
步法左右穿插,宛若蝴蝶穿花,一阵快行,早已百十丈外。
忽地二先生跃身一纵,双手平伸如鹰,简昆仑已悟其妙,邯郸学步,亦步亦趋,身子一跃一落,站定之后,才恍然觉出,此身一如前样的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二先生正含笑向他看着,现出十分欣慰的模样。
“我明白了……”简昆仑说,“你是在教我破阵之法吧?”
二先生连连含笑点头,仍是一言不发,忽然用手向远方指了一指。
简昆仑先时已自怀疑,眼前阵势与当空星座暗相配合,此时透过二先生的引导,颇多证实,顿有所悟,这时是他有意指引,自不会放弃机会,正待向对方问个明白,二先生却已纵身入阵,不容他稍缓须臾,只得快速跟上。
如是,二先生在前,简昆仑在后,两者距离不足半丈,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简昆仑自能将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得十分清晰,乃自学样,惟妙惟肖。
走了一程,奇趣横生。
原来柳蝶衣当初设置这个阵势,夜观星相,昼研地理,配合着他的灵思妙想,足足数月之久,才得部署了眼前这个阵势,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有极少数的几个本门重要人物,连同职在总管的雷公公,总共不超出十人,经他一一指点之后,乃能通行全阵无阻,其他众人,即使服务于此总坛的千百手下的弟子,充其量也只能一知半解,各就其职务有所相关的路线,予以分别指点,能窥全阵十分之一二已是不容易。
如此情况之下,眼前这个二先生之放浪形骸,来去自如,真个不可思议之极。
自然,这些却非眼前之简昆仑所能洞悉,只觉着前行的二先生身段步法,无一不美。难能可贵的是对方身步不缓不疾,月影下极见分明,简昆仑何等造诣?自是望之能解,举一反三,顿时大为受用。
渐渐地,简昆仑乃自觉出,这个二先生步法变化极多,随便行来,即包括崆峒、少林、武当、形易……等数家之长,妙在从容穿插,亲而不乱。如此情况之下,简昆仑本身若非有深湛武术造诣,兼具极高智慧,且对武林名家武术有广泛之认识,即使能邯郸学步,勉强跟上不辍,想要悟其所以然,简直梦想。
简昆仑眼下急学强记,且行且悟,由于变化极多,乃致奇趣横生,妙不可言,这才明白,对方这个二先生,何以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夜来无家游魂似的,每每穿行于此阵之内,敢情这其中乐趣无穷。
按照原阵所设,行行松柏,耸耸假山,阡陌道路,乃至于亭台楼阁,无不兼具阻拦功防之妙,可是在二先生的脚步带领之下,却能惊而不险,逢凶化吉,妙在每能洞悉于事发之先,如此一来,即使最具吓阻声势的障碍,一变而为有形无实的幻景,十足的障眼法儿,也就不足为俱。
纵横来去,左右无阻,正因其步步惊险,便趣味频生。蓦地,前道似有灯光晃动。二先生怔了一怔,并无回避之意,简昆仑警觉地拉了他一下,二人便就着眼前一块耸立的太湖石伏下身来。
这一手倒也有其必要。
二人身子方自伏下,即见灯光现处,远远移过来几条人影,值此破晓时分,庭院里浮现出一片淡淡雾气,乍看之下,难以认清,渐渐那一行人影来近了,才得看清,一共是四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一身玄色号衣,身材高健,各配长剑,人手一支六角纱灯,护侍着正中一个身材瘦颀,面相清癯的老人,老人身后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简昆仑一眼就认出他是雷公公。
一行人神色匆匆,走得甚快,却因为走在正中的老人,并不擅武,速度自不如施展轻功那般快捷,好一阵子,才来到了面前。
简昆仑特别注意地向正中老人打量,见他面相清癯,神采斐然,颇有几分儒者之风。
忽然他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那日船泊江中,由飞花堂副堂主海客刘青亲自出马,去迎接一个神秘的贵客。
这个神秘人的身分,事后简昆仑却也猜到了,那便是专为医治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疾病而来的。
现在简昆仑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文采斐然的老人,就是那位被专程迎接而来的贵宾了,这一霎的行色匆匆,莫非显示着主人柳蝶衣的病情有了变化,还是……
四个人的脚步,匆匆自眼前过去,留下了一连串的悬疑,实在发人沉思。
这一切看在简昆仑眼里,引发了许多联想,只是看在被称为二先生这个人的眼里,竟似全然无动于衷,随着对方一行四人的离开之后,他立刻自地上爬了起来,马上恢复了原来的活跃。
简昆仑现在总算对他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这个人的神智果然有点问题,必须时予提醒……
“不能再走了!”简昆仑拉住他,指了一下天,“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
二先生忽然呆了一呆,看了一下天,又向他脸上注意地看了一会,突地改为笑颜,连连地点着头:“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简昆仑听他居然开口说话了,颇是意外,这个机会颇是难得,自不可轻易放过。
“你到底说话了!”简昆仑说,“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二先生露着白牙笑着:“我不是哑巴……我不是哑巴。”
“好!”简昆仑说,“请问贵姓?”
“贵姓?”
一只手摸着脖子,二先生又傻了眼啦。
“唉!”简昆仑叹了口气,“你姓什么?叫什么?难道连自己的名字你也不知道?”
二先生直直地向他望着,一脸的认真模样,瘦脖子上老大的喉结上上下下起动不已,想不到这个最简单的问题,竟然使得他一时为难至此。嘴里哼哼唧唧老半天也吐不出一句整话来。
简昆仑颇是不忍地拍着他道,“算了,算了……我们回去吧!”
二先生这才大感轻松,笑逐颜开地说道:“回去,好好……回去……”
别瞧他连最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一旦行动起来,却是极灵活,那么复杂的阵势,对他丝毫也发生不了作用,或许是夜夜行走,早已习惯,以之为每日例行功课,乐此不疲。
眼看着他展动身形,一如蝴蝶穿花,起落纵进,极见潇洒灵活,此时的二先生,显然又不能以神智不清而论也。
有了前此经验,简昆仑对眼前阵脚,已略能测知,此番回转较诸来时大为不同,暗以所猜步法,试证前行之二先生所出,每有所中,一来一去,收获甚大,无意之间,得此助益,始料非及,好不高兴。
二先生一路前行,很快地已返回来处。
简昆仑原意请他到自己房内坐坐,俾能做侧面观察,对他略作了解,却不知他身形不停,一径返回居住之处,便自不再现身。
此时天光近晓,东方已现微明,整个庭院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空气冷冽,颇有几分深秋的寒意。
简昆仑等了一响,终不见二先生转回,只得自行转回。
院子里静悄悄,好不冷清,几片桐叶在凌晨的冷风里溜溜打转,长幔拂风,猎猎作响,他才警觉到去时匆忙,竟忘了关上窗户。
正当他踏上石级,欲入门扉的一霎,一个高挑体态的人影在门前闪了一闪,却又缩了回去。
简昆仑吃了一惊,忙即站住脚步,轻叱了声:“谁?”随即快速向房内踏入。
那个高挑体态的人影,并未离开,其时正在恭候。
“是我!”她轻声答道,“无音!”
声音甚低,说时,又自退后了一步,立身于长窗一角,借着拂动的窗幔,用以对外掩身。
短帔长裙,头扎湘帕,把一口二尺青锋,斜插腰际,周身上下,收拾得甚是利落。正是飞花堂堂主时美娇身前得力二婢之一的无音姑娘,此时此刻,她怎么忽然来了?
“是你……无音姑娘……”
“相公请进来说话……”
简昆仑心里忐忑,含糊应了一声。
无音上前,关上了门,闪身窗角,向外看了一眼,才自回过身来。
“相公不必多疑,我只是……”
微微顿了一下,她抬起脸来,一双眸子光华烁烁,却也气势逼人。
“我此来奉堂主之命,对相公暗中窥察……”冷冷哼了一声,“堂主料事如神,果然没有猜错……”
简昆仑心头一惊,外表却十分镇定。
聆听之下,声色不动地冷冷说道:“姑娘请示来意!把话说清楚一些!”
“当然!”无音冷冷笑着,眼睛里的光华,更见有逼人之势。强将手下无弱兵。使人警觉到时美娇手下这个爱婢,绝非泛泛,颇似有担当一面的气势风度。
“有几句心里的实话,要向相公说明,无论是或不是,都请您实话实说。”
她特别加重语气,补上一句:“是我自己的私心话,与任何人都无关系。”
简昆仑这才明白,点了一下头。
无音轻轻说了声:“谢谢您!”重复一遍说:“是我自己的意思,您要是怀疑什么,或是不愿意回答,都没有关系,可以不必回答!”
简昆仑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虽然与对方姑娘见面不多,话也没说过几句,可是就有一种感觉,感觉到对方这个姑娘的聪颖正直,颇似存有深心,不免启人疑窦,令人心存不解。这一霎她的前来,莫非对自己有所表明,自剖?还是……
微微思忖了一下,无音随即说道:“我与相公素昧平生,只是对您的作为,很是钦佩……特别是您解救朱先生那档子事……很令人感动。”
简昆仑看了她一眼:“是么?只是贵主上却为此很不见谅,以至于我落得了今日下场……”
“您后悔了?”
无音不着表情地又遭:“听您的口气好像是,如果您早知道有今日下场,您就不会插手管这件闲事了?”
简昆仑冷冷一笑:“我一生绝不做后悔的事,这件事更不例外。”
“如果您早知道这么做会开罪柳先生,而且祸连崔家大小,您也不后悔?”
简昆仑微微一笑,即使涵养功深,也难以自持。他站起身子,走向窗前,让清冽的寒风,侵袭着他的身子,兼以冷静一下他激动的情绪。
无音这句话,像是一支冷箭,忽然射进到他心里,一霎间,他仿佛看见了崔平死前那种无助,近乎于绝望的表情……以及自脚下淌出来的红红鲜血……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简昆仑缓缓回过身来。
无音只是静静地向他望着,仍在等候着他的回答。
简昆仑缓缓坐下来,暂不置答。
“您怎么不说话?”
“我心里只有仇恨!”简昆仑冷冷地说:“没有后悔!如果这便是你们堂主特意要你来打听的,就请你转告她知道。”
无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一丝笑靥出现在她朴实无华的脸上:“您错了,这才不是堂主要我来打听的,刚才我已经告诉过您,这只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和我妹妹总算没有看错您……今天我来看您,是要告诉您,我们姐妹对您寄以同情,愿意在暗中助您一臂之力……”
简昆仑想不到对方率直如此,一时颇感意外。
“你?”简昆仑惊疑地说,“你的胆子不小,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您的意思我知道!”无音冷冷说道,“相公您可不要误会,我们姐妹只是对您心存不忍,愿意在必要时,助您一臂之力,可没有丝毫背叛本门的意思,更不会出卖主人……”
“你的主人是谁?”简昆仑问:“柳蝶衣还是时美娇?”
“时堂主对我们姐妹恩重如山……”
“够了!”简昆仑点头说,“为什么你对我心存不忍?难道我眼下有生命之危?”
无音微微犹豫了一下,轻轻一叹道,“相公您是个聪明的人……”
“你话中有话!”
“唉!”无音又叹了口气说,“这几天柳先生心情很不好……在这个时候您与他见面,是很不利的。”
简昆仑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就要见面了?”
无音微微点了一下头。
“什么时候?”
无音又摇了一下头。
“很好!”简昆仑说,“我正想见识一下这位爱花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只可惜眼前他生病了,看起来他的病势还不轻呢!”
无音顿时一呆:“咦,你怎么知道他老人家生病的?”
“我也不是瞎子,不会看?”
“你看见什么了?”
“该看见的都看见了。”简昆仑笑了笑,“包括那位老先生为他看病的事……看起来,柳蝶衣的病势相当严重,以至于他自己已束手无策,其实他本人已是绝高的医林妙手……连他自己都不行了!”
“你……怎么知道?”
简昆仑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柳蝶衣既能自炼起死回生的灵药八宝金散,自然深精歧黄,见微知著,也就可以想知一切。他却没有向无音说破。看来这个无音,虽是机智灵巧,较之其主人时美娇却相差甚多。权宜眼前,当可智取。
无音用着奇异的眼睛向他看着,半天才说:“怪不得堂主说您是个危险的人物,又说您极聪明,看来她确是有知人之明!”
简昆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无音乃自点了一下头说:“总令主他老人家确是病了,不过这个病早已在身,时好时发,实在说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一次较为严重而已……”
“而且,自从刚才问医后,现在多半已暂时稳住了病势。”
“对了……”
说了这句活,无音忙即住口,才似觉出无意间透露太多。其实她和孪生的姐妹无言,自幼都是顶爱说话的,姊妹在一起,常常聊个没完,张家长,李家短,更爱背后论人是非,直到有一天时美娇发现了她们这个缺点,大发雷霆,力诫之下,特意为二人取了无音、无言这两个名字,从那时起,规定她姐妹一年之内,不许说话,犯则重惩,一年之后,果然收效,她们姐妹的话少多了。但是,先天本性上,她们仍然是能言善道的,这一霎,不自知地,竟似故态复萌。
简昆仑已由她嘴里知道了许多,点点头说:“这意思是他就要见我了?”
无音点了一下头,也许想到了不应该话太多。
“你刚才说到,时堂主料事如神,究竟是料到了什么?”
说时他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对方看着,那是因为他认定了无音的不擅说谎。
无音果然招架不住,讷讷道:“那是二先生的事……”
“哪个二先生?”
“当然是柳二先生了!咦,你们刚才不是还在一块,怎么你……”
简昆仑心里一动,终于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原来那位二先生他也姓柳,竟然与这里主人柳蝶衣同姓,姑且假设主人柳蝶衣是大先生,那么他的弟弟,便当以二先生称之了。
一个突然的念头,电闪心头,那便是这个状似疯癫,精神失常的人,竟是主人柳蝶衣的兄弟……莫怪乎武功如此卓越高超,却又是什么原因,致使这位柳二先生落得如此?显然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与己无关。
无音忽然发觉到她的一再失言,却已是追悔不及,只是她来此主要的目的还没有道出,这件事在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有件事也许您还不知道……”
一霎间,她面现犹豫,思忖着,向着窗外看了一眼,才自讷讷说道:“永历皇帝……他……”
简昆仑顿时心头一惊:“他怎么了?”
无音又向着窗外看了一眼,讷讷说道:“听说如今情况很不好……”
简昆仑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压制着心里的激动。
“详细情形我还不知道……”
说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小声道:“昨天,我听见马副堂主跟我们堂主报告说,皇上身边的情况很不好,李定国吃了败仗,而且他们还抓到了皇上身边一个姓丁的大臣……”
“丁魁楚!”
简昆仑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一时为之黯然。
丁魁楚是明末的两广总督,为人正直无私,就是他与当时官拜广西巡抚的霍式相拥立挂王朱由榔在肇庆即位称帝,说得上是永历皇帝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大臣,如今连他也落在了敌人手里,情况诚然是十分险恶的了。
“是丁魁楚……”无音点头说,“听说清朝皇帝悬有重赏,要捉拿皇上……派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且,吴三桂、孙可望以及好多好多的人,都对皇上势在必得,皇上现在已逃往桂林……”
简昆仑只是静静地听着,思忖着永历帝身边,只要还有李定国,翟式耜在,应该是还有相当实力,一半时或许无妨。
无如无音接下来的话,却又使他十分的紧张和焦虑。
“柳先生为此很不开心……”无音说,“听说下了手令,要我们堂主亲自出马。”
“我明白了!”
简昆仑哈哈笑道:“什么时候动身?”
“这个……也许很快了……”无音原本展开的眉毛,忽然收蹙在一起,脸现愁容地道,“听说柳先生很生气,特别嘱咐我们堂主说,如果皇上不合作,不能生擒,就下毒手予以杀害……绝不许皇上落在其它人手上……”
简昆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是因为时美娇的出手他领教过,机智、诡诈、神出鬼没,再加上几至于无敌的一流身手剑技,绝对冷静的头脑,这些已足以令人生畏,却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的无情!
这一点,只由她对付崔氏母子的残酷现实,即可证明。
果真柳蝶衣选中了她——时美娇出面,去对付日渐式微的永历帝。后者的处境,诚然岌岌可危,想到了时美娇的辣手无情,简昆仑一时间心情忐忑,如坐针毡。
他却是真正的无能为力了。
向着窗外漠漠地看了一眼,把一双无助的眼睛,转向当前的无音:“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宝贵的消息,只是……”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便自不再多说。
无音说:“我和妹妹私下里都希望相公您能出去,也许只有您能够救皇上……但是……”
她亦有她的为难之处,时美娇既有恩于她姐妹,目前更有主从关系,这个坚定立场,不容她有所背叛。再者,她的能力确属有限,像现在这样的通风报信,也许便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像是还有话要说,无音迟疑着正要开口,却为猝然飞临而来的一丝细响声音所警觉。像是一枚小小制钱儿落地的那种声音,叮地响了一声。无音却知道,那是妹妹传来的示警暗号。向着简昆仑匆匆地点了一下头,闪身而出,暗影里连续着几个快速闪纵,便自消逝不见。
简昆仑预料着,必将有人来了。
果然,一会儿的工夫,老王就送饭来了。来的时候甚是轻悄,进得院内,才咳嗽了一声,高声喊道:“饭来了!”
早餐食粥,一瓷瓮热热的鸡粥,配着两样小菜,很有点广东口味。
简昆仑索性把心宽了,有什么吃什么。那鸡粥是用浓浓鸡汁所煨,间以鸡丁莲子,甚多姜丝,香喷喷的,既热又浓,好生受用。吃了几口,便自夸赞起来,两样下粥小菜火腿薄片、虾油酱小黄瓜更是可口之极。
老王蹲在门口的朱漆大板凳上,打火抽烟,眯着两只眼睛,透过一片烟雾,向他瞧着,一副陕北土庄稼汉子模样。切莫以为这般形样便是老实,能够为万花飘香所用,哪怕是执鞭贱役的小厮,也都经过一番严格挑选,老王可也不应该例外。
“好吃吧?鹅就吃不惯这个……”还是那句老词,“鹅只爱吃羊肉泡!”
“早上也吃羊肉泡?”
“早上不吃!”老王说,“早上吃贴饼子,喝玉米粥,鹅们那地方的玉米可好啦,砸碎了,用里面的玉米掺子熬粥,可美啦……嘿!”
一根长八寸的小小旱烟袋咬在牙上,抽得吱吱响,那神色这会子可享受啦,就是给他皇帝也不想干。
“鹅们那地方女人也漂亮,又红又白,不高不矮,有鼻子有眼的……”
简昆仑听着差一点想笑。
“你先生别笑,鹅说的是真的,你没听说过?”一面摇晃着脑袋,用着浓重的陕北乡音吟哦着,“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有腔有调,却也合辙押韵。
像是当地传说的俚语,米脂、绥德、清涧、瓦窑堡等皆是陕北县名。月是故乡圆,这位老王看来是典型的思乡狂热,不忘本得很。
“鹅们那地方——绥德,男人也俊,一个个都像先生你这个样,又高又壮,俊得很!”
“那你又是哪里人呢?”
“这……”老王的声音忽然小了,“鹅也是绥……绥德。”
说到这里一扭头眶地一声,赶快跳下板凳,敢情是有人来了。
一行三人迎着新出的太阳,顺着廊子的那头,一径向着这边大步行来。
走在最头里的是个身披红衣的高大驼子,正是此间职掌内务提调的总管先生—一雷公公。身后二人各着黑缎子蝴蝶号衣,显然是本府当差。
老王赶忙把碗筷收拾妥当,方自就绪,雷公公一行已来至门前。
“小兄弟,你大喜啦……”
说时已停下脚步,睁着双三角眼,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嘿嘿笑了几声:“你的愿望达到了,主座有请!”
简昆仑心头一震。倒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无音刚才来说,马上柳先生这就约见了,难道说他的病已经不碍事了?
在心里略一盘算,简昆仑一言不发,站起来随即向外步出。
雷公公呵呵笑了两声,深邃的三角眼里,精光毕现,在对方这个年轻人身上打转。这是有含义的,或许他认为对方这个年轻人,性命已将丧失于弹指之间,主人柳蝶衣的个性太熟悉了,那种不动声色,聚雷霆万钧于刹那间的出手,当今天下,实无人能予招架。多年以来,已不知道有多少奇人异士,自命不凡的剑道高手,或名重一方的宗派领袖……俱都败在了柳先生剑下……他们也都丧失了性命。
似乎是,柳先生有一项自己遵守的原则,多年来奉行无悖,那就是,绝不使败者生离。也就是说,每一个落败在他手下的人,均将同时丧失性命。这个他自己奉行的准则,就雷公公记忆所及,近五年以来,从无例外,以此推想,简昆仑这个年轻人的生存机会,实是微乎其微。
雷公公那双久经磨炼的眼睛,生平阅人多矣,人的生死祸福,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所谓的吉凶生死,其实在当事者接触之前,往往已有异象显现,即一般所谓的气相也。
一个人在大凶猝临之前,常常行为乖张异常,常见的现象是乌云罩顶,印堂间一片阴晦,便是霉气当头的显现。印证于过往阅历,每有所应。这却是雷公公眼前所又不明白的了。那是因为,眼前的简昆仑,显然并不具有那种死亡来临前的异相。这个特殊的发现,使得雷公公甚是惊讶,一双三角眼,情不自禁地频频在对方脸上打转,越觉对方少年菁华内蕴,英气盎然,这种气魄,似乎与死亡有着遥远的差距……一时之间,脸上越现不解。顿了一顿,才自微微点头道:“跟我来!”
一行四人,随即踏上了眼前朱红长廊。
雷公公前行带路,简昆仑居中,两名当差武士殿后,一经前进,脚下甚快,三数个转弯,已拐上了一条幽树衍生的甬道。这般步法,颇与夜来二先生施展相仿佛。雷公公特意混淆,故示玄奥,简昆仑明明看出其用心,却是只当不知,暗暗将目光所见,记在心里。
俄顷间,眼前已来到了一处绝妙世界。
朝阳泛金,繁花争艳。彩屏一面,其实是半壁青山,却为一种不知名的红紫小花大幅披挂,一面是红一面是紫,间隔着老树奇石,甚是怪异。花色奇艳,在阳光的渲染之下,光彩极强,不经意地看上一眼,也觉刺目难开。
流目园中,百花竟蕊,无限芳菲,以时令计,应已届深秋时候,偏偏这里却看不出一些秋的意味,触目所及,甚多奇花异卉,竟是简昆仑生平初见,连名字也叫不出来,显为主人所穷心搜罗,证之对方爱花主人那个奇怪的雅号,应是当之无愧。
简昆仑脚步未曾踏入之先,已自感觉到花气袭人,这时更不禁为阵阵浓郁花香充斥鼻端,顿时神情为之一振。
思念中,已前进百十丈远近,眼前景致竟是较前更甚,奇花异树,小桥流水,随着前进的脚步,一一毕陈,耳边上众乌啁啾,时见彩羽纷飞,分明置身世外桃源,怎么也不曾料想到,这里有此一处胜景。地势竟是如此之大,一路踏行,简直如置身山**上,目不暇给。
简昆仑一面行走,一面暗自打量,对于眼前这等寓自然人工于一炉的磅礴气势,大为惊叹,柳蝶衣其人这个黑道魁主,严然有其不可侵犯的凌人气势,观乎此当可认定。
雷公公带领着他,方自在一处紫藤花重重叠生的门前站住,即有一白衣少年闪身而出。
来人少年乍然的现身,全无声息,似早已守候在侧,无论如何,手脚轻灵,一身轻功可观。
双方自然是熟悉认识的。雷公公如此高傲,乍见少年,却也不得不勉强挤出一脸笑容,抱拳唤了声:“七郎!”
被称为七郎的白衣少年略略点了一下头,一双眸子,却只在简昆仑身上打转。
或许是他想象中的简昆仑,与眼前人形象不大一佯,是以乍见之下,神色甚是惊异。
“这人交给我了,雷师父你们回去吧!”
嘴里说着,一双明锐眼睛,兀自不离当前简昆仑身上,转瞬间已把他瞧了个内外清楚。
雷公公不大情愿地嘿嘿笑了两声:“这个……”
少年七郎忽似不耐地沉下脸来,冷笑一声,目注向雷公公道:“怎么,连我也信不过么?”
出声清脆,宛若妇人,再观其人,长长玉立,猿臂蜂腰,俨然硕健男子,偏偏唇红齿白,玉面无须,便是坤道行里,亦难觅如此姿色。
若道如此姿色,全无男儿本色,却是大谬不然,眼前七郎不过神色少愠,竟有凌人之势,明眸如电,直视间,雷公公那等气焰之人,相形之下,竟为之黯然失色。
眼前在七郎目光逼视之下,雷老头只得又做出了一副笑脸:“你言重了,既然如此,这人便交给少君你了,只是……”
七郎不耐地哼了一声,转目简昆仑道:“简兄请!”抽身而退,再也不向雷公公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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