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月一口气跑到学校门口,这时,预备铃还没有响起。她虽然跑得有些气喘,但心里却长松了一口气。
文艺宣传队的同学都来得特别早。为了迎接下一个星期的文艺汇演,他们正在加班排练。中午的排练时间是一个小时,在打预备铃的时候结束。现在他们正在进行结束前的最后一遍集体合唱。
碧月路过排练现场时,他们正在唱“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一句,她不由得驻足倾听了一会儿。过去她从来就没注意过他们到底是怎么唱的,刚才听了学智的一番分析,现在稍一留意,果然发现大家唱的跟他说的分毫不差。她暗暗佩服学智惊人的洞察力,又一想起学智评点的那个“妙”字的唱法,不觉一笑。
正当她春面盈笑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教师。此人留平头,中等身材,长相一般,上身穿一件兰色斜纹中山褂,下身穿一条灰色的卡西式裤,一双不大的眼睛里时常隐藏着狐疑的光,只因鼻子上比人家多了一丛又厚又红的肉疙瘩,才落了个“酒糟鼻子”的绰号。
酒糟鼻子一看碧月在笑,便不依不饶:“笑什么笑?你要觉得我教得不好,换你。”
碧月毫无心理准备,听了这句冷嘲热讽的话,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脸色骤然一变,险些哭起来。
学智刚好走到这里,汪清贤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朵里。他气得两眼发直,直想当面跟酒糟鼻子较较真儿,碧月却在背后轻轻地拽他的衣襟。酒糟鼻子一眼就看出了这种微妙的关系,因此在裸露的笑意中,一半是得意,另一半则是挑战。学智恨得只咬牙齿,酒糟鼻子却大模大样地走了。
下午的两节课都是数学。学智简直烦恼透了,他真想请个假,到没人的地方坐上一个下午,但冷静一想,还是忍了。
预备铃已经响过五六分钟了,校园里玩耍的学生仍然无动于衷。这时,六年级的教室里,除了学智和碧月两人外,后面还有一个正在聚精会神看小人书的同学。尽管外面喧声震天,教室里却静若无人。
学智小声安慰碧月:“他不是人,别往心里去,啊!”
碧月轻轻推了他一下:“都过去了,甭提了,快上课啦。”
上课铃响了。
同学们像赶集上殿一样不紧不慢地往教室里挪。校院里很久才恢复了平静,教室里却增添了喧嚷。
铃声响过很久,却不见老师走进课堂。同学们也巴不得落得片刻逍遥,他们仍然在谈论着在校园里没有谈论完的话题:有的正在酝酿放学后的活动计划,有的正在估算着电影队现在该轮到哪个村了……整个教室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半晌,一位穿得又脏又破的老汉挎着馍馍篮子走上讲台。
同学们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这位老汉身上。
“文三凤她爹干啥来了?”
“八成是卖高馍走累了,想在这里歇歇脚吧。”
“笑话,外面有的是地儿,在哪里不比在那上面歇着舒服,这叫三凤多难为情呀!”
“也许老汉受了一辈子苦,到老了也想过过当教师的隐吧。”
“你们猜得都不对,依我看哪,他肯定是来做忆苦思甜报告的。”
……
“你们都别瞎猜,听听大爷到底要说什么?”
大家的心都想到一块去了,于是教室里出现了从来都没有过的安静。
老汉把馍馍篮子小心地放在教桌上,慢慢腾腾地卷了一支纸烟。纸烟卷好了,却又忘记火柴放在哪儿了。找着火柴,点上纸烟,这才想起他要找的人。然而满屋子里全是少男少女,他们不是在嬉笑,就是在怒骂,哪有自己的闺女?他把烟噙在嘴里,又重新把那盖馒头的布盖了一下,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嘟囔起来了:“你们都不知道,俺那三闺女呀,中午的时候跟她哥哥拌了两句嘴,就赌气出来了,到现在连一口饭还没吃呢,这做父母的哪个不疼爱自家的孩子呀?我回到家里一听说这事儿,坐都没坐就赶来了。”
下面有同学问:“大爷,您是给三凤送饭的吧?”
老汉舒展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充满忧伤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可不是嘛!她在哪个位子上,我眼拙,看不大清楚?”
“您老找找看,反正就在这个教室里。”
“我看你们这些娃子啊,年纪、模样都差不多,跟一个母亲生养的似的,我都瞧了好半天了,还是没有认出来。”
“大爷,您看,这不是您的女儿吗?”一位同学指着旁边的女生嬉笑着说。很快这位同学就遭到了女生的唾骂。
老汉瞅了一眼,摇头笑笑:“不是,你们就别再跟我捉迷藏了。”
其实,三凤就坐在跟学智同一排的位子上。这位女孩子一向腼腆得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一句,此时却尴尬得双手捂着脸在缀泣。
学智非常同情她,忍不住望了一眼,无意中却发现汪清贤正站在教室门口嬉笑呢。一种被捉弄的痛苦感顿时充满血液。他生怕老汉再惹出不必要的笑话来,便捅了三凤一下,让她跟父亲到外面说话。三凤如梦初醒,赶快离开教室。就在她的身后,又是一阵轰笑。
老汉父女俩虽然离去了,但教室里仍然处于极度的混乱状态……
气氛稍微平静了一下,又有人来了。同学们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四凰的二大爷。
这位五十开外的老人,头顶白毛巾,身穿黑夹袄,敞着怀,一条长带子把灵巧的细腰缠得结结实实,真有点儿区武工队队长的气派。看样子此人比三凤她爹有见识多了。
他健步走向讲台,左手将前衣襟往后一拨,露出白色粗布衬衣。他像是在唱柳琴,又像是在讲评书。他本来有一只眼明亮,一只眼半瞎。然而他很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他侧面对着观众,明亮的眼睛给人的印象是:他很认真。
他开始张嘴了,同学们静静地听着。
他说:“鲍四凰,我问你:咱家气管子上的小绳儿你看到了吗?”
四凰可比三凤机灵得多,没等他二大爷把话说完,就开口了:“就在我床地下的小筐子里。”
老头儿听了很高兴。他临“谢幕”时,对着台下的观众又是点头,又是摆手。
半堂课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两场“大戏”使同学们过足了“戏”隐。两位“演员”离去很久,同学们还在回味着其中的情节。整个教室里就像赶集赶会一样热闹。
汪清贤走向讲台,用教鞭像敲打大鼓似的“嘣嘣”地敲了一阵,教室里才稍微安静下来。汪清贤扯开嗓门:“大家都给我听好了,为配合下一步宣传队的排练工作,咱们重新排位。现在请同学们到教室前按高矮个排队,我喊到谁的名字谁进来。现在就开始。”
天哪,他这又是在搞什么名堂呢?学智非常纳闷。他又不是班主任,就是排位也轮不着他去排啊!可是没办法呀,他毕竟也是老师啊,老师说了,咱能不听吗?
同学们一个个走出教室。然后又磨蹭了很久,才站成了两列弯弯曲曲的队列。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大家都站好了,冯碧月,你这是怎么站的队?站好。我喊到谁,谁就跟我到教室里来。”
然后汪清贤像叫魂似的叫着每一位同学的名字。
学智聚精会神地听着,当叫到叫自己的名字时,他的心几乎提到喉咙上来了。当听到自己的同桌不再是碧月,而是孙让时,他的脑海里轰地一下响了起来。其实一听说要排位,他就有一种预感:也许从今往后他再也跟碧月做不了同桌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现在的同桌居然是孙让……一位他最不乐意接近的女生。他真想大喝一声:“我不同意你这样做!”但一想人家再不好也是有自尊心的,他又一次妥协了。他被排在了南边一列靠近走道的中间位置上。他的脑子乱极了,下面的名字他连一个也没有听进去。
忙乱了很久,坐位总算排好了。他这才想起看看碧月被排在了哪里。他环视了半周,才发现碧月被排在了北边一列紧靠墙壁的位置。两人离得很远。
这时,教室里又开始骚乱起来。原来有个别同学提出,位置虽然变了,可从前使用的桌凳不能变。对方却不同意,他们就争执起来。双方争执不下,只好请老师裁决。
汪清贤听完他们的陈述,当即决断:“咱大队穷,没有好桌凳供给你们,谁让你们生在芦花村啦?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叫花子日腿弯儿……凑合着来吧。”
话音刚落,男同学一阵哄堂大笑,女同学却个个趴在桌上,羞得好久不敢抬头。
下课铃响了。
同学们一个个走出教室,里面只剩下学智和碧月。
碧月仍然把头盘在桌上。
学智知道她心里很难过,便走近她的坐位,轻声叫道:“下课了,出去活动活动吧。”
碧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去吧,我呆会儿。”
学智看见她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他一阵阵揪心的难受,临走他对她说:“放学后我陪你一块回家。”
学智也出去了,教室里只剩下碧月一个人。
她抬起头来,只觉得满眼都是潮湿的。她怕同学们笑话她,连忙用手绢把眼睛擦了又擦。可是,越擦泪就流得越欢。
“没出息!”她心里骂道。
为了制止这种没完没了的眼泪,她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她把学智借给她的那本《红楼梦》打开,漫无目的地翻看。你别说,这一招还真灵,她的心情一下子就好多了。她翻着翻着,看到有这样一段话: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怎奈两块帕子都写满了,方搁下笔,觉得浑身火热,面上做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
在这之前,她从来就没看见过这段话,今天看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熟悉?她反复地玩味着、品尝着每一个字,似有所悟。
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上课铃是什么时候响起的,直到汪清贤又像打鼓似的将教桌“嘣嘣”敲响,她才知道已经上课了。
她把《红楼梦》放在位洞里,将《数学》课本摆在课桌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子很乱,她无论怎样下决心调整,精力都集中不起来。汪清贤讲的话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的思绪早已回到今天早晨的光景上去了。
今儿早晨,她起得特别早。当二姐还留恋在梦乡时,她已经洗漱完毕。当经过父母卧室的窗前时,她听到父母在小声说话。听那口气,像是在谈论跟自己有关的话题。一种好奇心立即牵动了她的神经。
母亲埋怨道:“我早就劝你少喝酒,可你就是不听,跟没见过酒似的。瞧你昨儿晚上都喝成啥样儿了!”
父亲解释道:“你以为我真的喝醉了,鬼才醉了呢。我那是在装醉,不喝到一定的份儿上,我能说得太深吗?”
“那鲍福的意思咋样?”
“我看差不离儿!”
“其实这两个孩子蛮般配的,就是年龄还小点儿。”
“还小点儿?别犯傻了!”接着他长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我总算弄明白了一个理儿:啥事儿就怕阴差阳错。过去咱的两个大闺女就吃了这样的亏。”
“依我看哪,这两个孩子跟她们不一样,他们俩打小就在一块,品性、模样都挺合得来的。”
“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还不承认,你就不想想,人家那边是啥样的条件?咱跟人家能比吗?不信你走着瞧,过不了多久,指不定说话的工夫,就会有人给人家提亲。人家那边可是随便挑随便捡呀!咱要是傻忽忽地等下去,最后肯定落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说的也是!”
“我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用唱戏做引子为好。除了这,咱还能说啥?我的意思是,先将他们俩牢牢地拴在一起。最后再来个顺理成章。”
“你这想法倒是不错,可是这两个孩子是那唱戏的料吗?”
“你懂啥呀?我不是说了吗?唱戏只不过是个幌子,管他们是不是那快料!可是你这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咱也不能一开始就让人家看笑话呀。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就先在家里教月儿几句腔。也许你说得对,月儿根本就不是唱戏的料。但甭管咋说,咱也得给人家摆个样子。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月儿到时候不听话,或者不好好学,我管教的时候,不准你乱插话。”
“你放心吧,我好好地开导开导她就是了。不过你的脾气不好,得悠着点儿,月儿还小,也别太伤害她了。”
“看看,话还没说完,你又来了不是?我可告诉你,我跟鲍福共事儿多年,很了解他的为人,没准他今儿晚上又要来找我。昨儿晚喝酒的时候,他好像就有话要对我说,当时小圣一来,就把话给卡回去了。万一这两天他来了,一激动把两个孩子喊在一块,说明这事儿,我能不支持吗?我总不能说:‘他们还小呢!’更何况这件事儿本身就是我引起的。”
“好,好,我依着你!”
“大家都知道了,任何数除以1还等于任何数,啊,还等于任何数;那么任何数除以0应该等于多少呢?啊,应该等于多少呢?谁来回答?谁来回答?”
汪清贤像串街卖豆腐一样反复重复着上面的话,希望能有人理睬他。谁知问了好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他非常生气,真想拉出一个人来狠狠地臭骂一顿。他满屋子里巡视了一遍,发现除了几个看闲书的,就是交头接耳的,很少有人认真听讲。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心不在焉的碧月身上。从今天下午第一眼看见她起,他就对这个女孩子怀恨在心,他总想寻个事端在她身上撒撒气。这会子他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机会来了。
“冯碧月,你来回答。”汪清贤两眼仿佛喷射着两股毒液。
碧月一听老师在叫她的名字,像身上挨了一针似的激灵站起来。
“冯碧月,你回答。”汪清贤再一次重复道。
“老师,您让我回答什么呀?”碧月胆怯地回避着那可怕的目光。
“回答什么?”汪清贤恶狠狠地说,“还想再让我重复几遍?我问你,你的心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旁边的同学在小声告诉她。
汪清贤气急败坏道:“谁在打电话?你要觉得牙齿痒痒得难受,厕所里有一块石头,你去把它啃烂得了。”
碧月正要回答,汪清贤却抢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嘴:“怎么了?哑巴了?怕是说不出来吧?我劝你以后还是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吧,别正事儿不干专干邪事儿啦。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错了,你很一般。我奉劝你一句:别太张狂了。午饭后宣传队在那里认真排练,关你什么事儿?你跑过去瞎搀和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水平还不如你?你是不是也想指导指导?那行啊,我正发愁投师无门呢。如果你真有两下子,我保证恭恭敬敬地把位置让给你,甚至叫你一声‘老师’都行。恐怕你还不如我吧!我好歹唱过几年戏,好歹在音乐知识方面能略知道一二;而你呢,只怕连五音都不全吧。”
平心而论,就那么一大堆闲言碎语,莫说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就是脸皮再厚点儿的男子汉也难以承受啊。碧月没有听完,就羞愧交加地趴在桌上哭泣起来。
汪清贤仍然得寸进尺:“你还好意思哭?难道我说错了?你趴在桌上干什么?站起来站起来。我告诉你啊,你可要听好了,上学的时候常趴在课桌上,到老了以后就会变成驼背,村里的那些庄稼老汉就是现成的例子。”
这时有几个男同学忍不住笑了起来。
汪清贤话正讲到兴头上,忽然听到有人在笑,特别反感。他最容不得别人冲他笑了。在他看来,冲他笑的人,肯定是瞧不起他。他自己都觉得他可笑的事儿太多了。
现在竟然又有人冲他笑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冲着笑他的人回敬道:“冯四凰,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你不服是吧?我可告诉你,你不服老子,老子也是倒背着手撒尿……不服(扶)你。”
冯四凰羞得满面通红,低头不语。
这时,学智将右手缓缓地举到课桌上,目光直射着汪清贤的脸。
汪清贤很快发现了学智的这个举动,傲慢地问:“鲍学智,你有什么话要说?”
“汪老师,我想请教您三个问题。”学智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说。
“请讲!”汪清贤不屑一顾地说。
“第一,请问汪老师,您跟冯四凰同学是什么关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想知道您跟冯四凰同学是什么关系?”
汪清贤看到学智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实在出乎意料。他自从走上讲台,四五年来还从未见过有哪一个学生胆敢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一字一板地说:“师生关系。”他忽然觉得这种回答太不过瘾,于是又补充一句:“我是他的老师,他是我的学生。这下你明白了吗?”
“除了师生关系,还有别的关系吗?”
汪清贤怎么会把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放在眼里?他在想,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面都多,老子走的路比你过的桥都多,你有什么能耐能把老子问倒?等你理屈词穷的时候,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你现在不是想问我跟冯四凰有什么亲戚关系吗?老子偏不说,老子非要在一座迷宫里跟你玩儿玩儿。想到这里,他摆出一副不可战胜的姿态,仰面回答:“没有了。”
“不对,难道你连最起码的阶级兄弟关系和战友关系都忘记了吗?”
这句极富挑战色彩的话语一抛出,使得全班三十多双眼睛“唰”地一下全集中在这位少年身上。汪清贤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学智步步紧逼:“过去不管是上级领导还是学校的老师,都经常强调:‘老师和同学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这句话非常简单,汪老师怎么就忘了呢?还有,四凰同学是不是贫农的儿子?是。您汪老师同样也是。‘亲不亲阶级分。’您汪老师不是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口头上吗?您因为说话太随便,被同学笑了一下,难道您就可以置战友感情、阶级情谊于不顾,而用那种最龌龊、最下流的语言去伤害他?汪老师,如果您面对的是你的亲生兄弟,您也忍心用同样的态度和同样的语言去伤害他吗?”
话音一落,整个教室里便七嘴八舌起来。这个说:“对呀,他就不该用这样的话骂人。”那个说:“他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毛病了,真该有人管管了。”
汪清贤羞得无地自容,又毫无办法,他只好忍气吞声。他知道第一个回合是输残了,企图从第二个回合中找回平衡,于是他厚颜无耻地说:“我这不是心里一激动说滑了嘴吗?难道我这做老师的还要成心跟同学过不去?我倒想听听,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刚才冯碧月同学上课偶然走神,被您紧抓住辫子不放。一个女孩子被您讽刺、挖苦、羞辱得抬不起头来,您却说:‘上学时常趴在课桌上,到年老的时候就会变成驼背。’您还说那些弯腰驼背的老农民就是现实的例子。我想请教一下汪老师:咱们村子里弯腰驼背的农民多的是,有几个在旧社会上过学?如今我倒有一个现成的例子:您的爷爷如今还健在,今年怕有七十多岁了吧?他老人家就弯腰驼背,请您回去问问,他是不是上学的时候落下的毛病?”
同学们听了,顿时笑成一片。有的说:“真有意思,别看学智平时不言语,一张口还真够他受的。”有的说:“过去咱没少被他挖苦了,今儿听了,真解气!”
汪清贤又气又急,用颤抖的手指着学智:“鲍学智,你,你太放肆了。”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学智平静地说,“汪老师,第三个问题,您一定很有兴趣。您不是精通音律吗?”
一听说“音律”两个字,汪清贤像一个命将垂危的人忽然被注了一针强震剂似的。他想,你小子终于撞到老子的枪口上了,我这就叫你好看。他再一次振作起精神来:“不敢,略知一二。”
“刚才您好像说,冯碧月同学五音不全,您怎么知道她五音不全?请问汪老师:‘五音’指的是哪五音?”
“这个……”汪清贤又万万没想到这毛孩子会提这样的问题,他的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蛆,咽又不能咽,吐又吐不出来,憋得很难受。不过他还是不甘心败下阵来,他要孤注一掷:“那你说指是的哪五音?”
“宫、商、角、徵、羽。”学智清脆的发音就像古筝上发出的五个亮铮铮的音符,“古典音乐不同于现代音乐,它没有4,没有7,没有高音的1,只有五个音符,所以叫‘五音’。”
“讲得好!讲得好!”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响亮的喝彩声。
汪清贤只恨身边没个地缝钻进去。他觉得教室里已经没有他站的地儿了,他居然声嘶力竭起来:“现在上的是数学课,谁跟你讨论音乐了?不想上课,趁早给我滚蛋。”
学智依然保持着平静:“你有何面目说出‘数学’二字?我看你根本就不配站在讲台上。”
“我配不配与你无关,是大队党支部委托我站在这里的。”汪清贤强词夺理道。
“你就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已经给大队党支部脸上抹黑了吗?”
“我认真教书,问心无愧。”
“你认真了吗?请你转过脸去看一看黑板上写的是什么?”
“看不懂是吧?不懂就要虚心地请教。”
“好,今天我就虚心地请教一回。‘除以’的‘除’你怎么写成姓徐的‘徐’字了?12345的‘5’你怎么写成甲乙丙丁的‘丁’字了?有理数的‘理’是公里的‘里’吗?连最起码的字都写不对,还谈什么教书育人?你这是在滥竽充数、误人子弟。”
“好!”同学们一片欢呼。
汪清贤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同学们,这样的老师我们还要不要?”学智大声叫道。
“不要!”大家齐声高呼。
“同学们,毛主席教导我们:‘造反有理,造反有功!’我们一定要让校长给个说法,如果校长说不好,我们就去找大队;再说不好,就去找公社;一直往上找,直到找到党中央,找到毛主席。大家说好不好?”
“好,我们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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