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屋子里唯一的一盏油灯幽幽的亮着,从房子破洞处吹进来的风,把灯火吹得突明突暗,使得原本就昏暗的房子更加的阴森。
唐晴风此时正直跪在父亲的灵前。父亲是昨天傍晚时被人从河里捞出来的,捞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都肿了,若不是身上的衣裳,还有那依稀可见的轮廓,还真的没办法认出那是谁。在此之前,唐晴风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他了,本以为又是喝醉酒随便在哪个地方睡着了。没想到,睡是睡了,只是是一睡不起了。
家里就只剩下唐晴风一人了,一个七岁大的娃娃,能懂什么?能做什么?街坊们一边帮着操持起丧事,一边在为这可怜的孩子担忧。
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铜钱,也只是弄出了一个简单的灵堂。唐家三间草房,中间是大厅也是饭厅,左边一间是原来唐氏夫妻的卧房,唐晴风的母亲去世后,就变了唐父的书房兼卧房。右边就是唐晴风的小房间。
将大厅改成了灵堂,神案上摆着刚刻好的灵牌,灵牌上书仙逝显考唐公讳静儒老大人之灵位。不孝男唐晴风泣血叩首”。灵牌的两边放着一对白烛,前面放着三盘糕点,还有一壶酒,还有就是一只香炉。酒是唐晴风放上去的,父亲生前爱酒,虽然因酒而丧命,但唐晴风感觉到这是父亲在解脱。
唐晴风从小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他是一只没喝孟婆汤就过了奈何桥的孤魂,所以他记得前世的种种,只是他一直小心的不让任何人知道。
从婴孩时期就冷眼看待一切,看着唐父初获麟儿的喜悦,唐母初为人母的手忙脚乱。而他则做了一个乖宝宝,饿了、尿了才哭上一二声,一家人合乐融融,唐父窗前读诗文,等待每年一回的大考。唐父十八中举之后一直没能再锦上添花,不过他到也知足了,家有美妻娇儿相伴万事不愁。唐母相侍一旁,虽不认字,但是却能将唐父所要的都准备好,不待他开口,就会递上他要的。
唐父、唐母是对恩爱的夫妻,所以自然而然的也就多子。在生下唐晴风的二年后,唐母再一次怀上了胎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唐母苦苦挣扎了三天三夜,还是没能将腹中胎儿产下,一尸二命,就这样含恨归过。眼看爱妻痛苦离到,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唐父一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于是终日借酒消愁。醒时默默无语,醉后哭天喊地。基本就已经忘了还有一个幼儿等待他的抚育。
唐晴风能活下来,也亏了隔壁的郑熙官的娘子,郑家娘子与唐母自小就是闺中密友,长大了又嫁在一处,感情自然是好的。郑家娘子不曾生养,就将唐晴风视作自己的亲生儿一般。见到唐父的样子,就将小晴风带回家里抚养。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若不是郑家娘子好心,而郑熙官又不反对,小晴风才能长这么大了。郑熙官也不是有钱的人,平日里以帮人扛包为生。郑家娘子不会生养,他也没借机娶小,只是一味的埋头苦干,努力赚钱养家。晴风到了郑家,他也不曾说什么,只是每日里更加的卖命赚钱,等东家付月钱的时候,总会买上一二件小东西,或是可口的点心,或是当季的果子。
唐家本来还能算上是小户人家,但自从唐母走后,唐父没了心思,只知道买醉消愁,一个家就这样败了,等到为唐父办丧事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屋子,值钱的东西全给唐父变卖了换酒喝了。好不容易找了件还算值钱的东西当了,正好办丧事全用光了。
白日里,乡亲们都已经来上过香了,帮着折些纸线、做些纸人,还帮着给赶了一身唐父的寿衣出来。只是已经没有钱帮唐父买棺材了。只能用拆了原先的大床,用床板拼了一个简单的棺材,也算让唐父有了一点容身之所。
看着大家忙里忙外,唐晴风什么也帮不了,默默的跪在父亲的棺前烧倒头纸,也时时看顾着棺材下的过桥灯。
在整理唐父的遗容的时候,唐晴风第一次帮着父亲梳头,尸身在水里泡了些时候了,身上的皮肤轻轻的一触就会掉下来,晴风也不敢用力,只能轻轻的把纠结在一起的长发梳通,然后在郑家娘子的帮助下束好发。
赶出来的寿衣是用棉布织的,因为是按着平日里的衣服赶出来的,穿着有些紧,水里泡了那么大的时间身体都已经肿了。众人一起将唐父抬到用门板搭的停尸板上,放下了尸体,郑家娘子教晴风用一根棉线系住唐父的双脚,好使脚尖并拢向上。然后再复上“搭面纸”。
晴风呆立在一旁,任由郑家娘子帮着穿戴孝服。白布缠头,身穿白色的孝服,脚穿孝鞋,腰上麻缕系腰,长长的孝帕一直由头上拖到了脚背。
唐母没有过世的时候,唐父还帮着乡亲们写写画画,虽然后来唐父一直醉酒混日子,乡亲们倒也还念旧情,死都为大。所以都来上柱香,送些个银钱、香烛、冥锭以及孝帏、挽联。
也不知道跪了多长时间,郑家娘子进来了,陪着跪在灵前,默默不作声的从一旁拿起倒头纸就烧。红红的火光映在二人的脸上,也带来了一丝光亮。
唐晴风到底是二世为人了,经常白天的喧闹,到了晚上冷静下来了,头脑转得飞快。这一世的生母早死,如今生父也去了,现在的身子又只有七岁大,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下去才是。七岁的身子就是有什么赚钱的好主意,又去说与谁人听?就是有人信了,资金又从什么地方来呢?正当小唐为着生计而犯愁的时候,郑家娘子也在转着她的心思。
郑家娘子是没得生养的,这一点,熟悉的人都是知道的。自家相公不娶小让她开心又让她难受,不娶小是好的,可是若不娶就断了香火了。百年后,到了地府祖宗们要怪罪下来又如何是好?
不说那百年之后的事,就说说这眼前,多了一个孩子就多了一份快乐,就是到了老了,也有个人在跟前服侍,不图他能赚万贯家产,也不图他光宗耀祖,只是想要一个能说说话,跑跑脚的人。等老两口老了,也有个送终的人。清明、过年也好有个人给烧点纸钱。
想想她与唐家的关系,小唐晴风也算是她一手带大的,自家相公对他也是极其欢喜的。如今唐家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小小的人儿也怪可怜的。若是,能将他收养下来,也不求他能改姓郑,只要他将来过继一个男丁姓郑就心满意足了。只是不知道他愿意是不愿意。
二个人各怀心思都在思量着怎么办才好,就这样,一夜就过去了。第二天又是劳累的一天,不是指别的,对唐晴风来说,哭丧是最大的问题,不光要哭的动情,更要哭出情节。什么叫哭出情节呢?就是说,用哭的调子,唱出死者生前的一路事迹,或感人或悲伤。怎么骗人眼泪怎么来。
这个若是交给一个成年女子来作,可能是没问题的,女子生性多愁善感,很多都能哭得梨花带泪,哭得乡亲相陪。只是,让一个心理年龄有五十岁,生理却只七岁的男人哭就有点问题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一直受着这样的教育,就是要哭,也一定要远离人群。不然会说一个大男人哭是懦弱的表现。但现在的情况是,一定要哭,而且要哭得动人。不然就是不孝。说到不孝就是个大帽子了,所以,唐晴风也只能入乡随俗,努力的回想一些伤感的事或是难过的事,好让眼泪流个不停。还好大家都知道唐晴风才只有七岁,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好的表现。
就这样,好不容易要出丧,吹吹打打、哭哭闹闹将唐父送到了墓地,与唐母合葬在一处。回到家中,看着空空如也的屋子,唐晴风已经累到极至的身子,已经无力再支撑一切,软软的瘫做在地上,望着神案上的灵牌直直的发呆。
接下来,唐晴风就在村子里东家吃一口,西家吃一顿,但大多数的情况还是在郑家解决三餐。乡亲们见他小小年纪就没了双亲,着实可怜。也都软着心肠有什么吃的就给什么吃的。只是一直这样吃百家饭也不是个事。于是,村里的老人们聚在一起开会了。唐晴风作为当事人也得以参与。
被召来开会的都是和唐晴风有点关系的,比如唐父的堂兄弟、唐母的表姊妹,或是一表三千里却有着姻亲关系的人。看着这些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亲人”,唐晴风只感觉自己的将来玄了。
老村长抽着自制的烟丝,端坐在首席,默默无语。而其他的见老村长不发话,也就跟着不说话。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坐着的人们就像屁股底下有虫一般的开始挪动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有人打破这个沉默。
老村长收起抽完了的烟斗,敲了敲桌子,开口了:“今日把各位请来,我的意思想必大家都应该知道的。就是想为小晴风再找个家。”开门见山。
“村长,你也知道的,我家就我一个男人,要养一个老娘,一个女人,还要养三个孩子。现在家里吃的还是借来的粮食,再过几日只怕这借来的粮食也没得吃了。我就是想养小晴风,我也没那个能力呀。”老村长刚讲完,那个好象是我堂叔的就抢着开始诉苦了。
“是呀,老村长,我家可是也有四个小子,我家也吃不饱,再来一个,更吃不饱呀。”
“不光吃不饱,也穿不暖呀。”
“是呀,是呀。”
……
看着这些可能是他亲人的人当着唐晴风的面,像讨论一件没人要的东西一样,东家推给西家,西家丢到南家。就像是一只皮球,被人踢得团团转,就是没有人要。
唐晴风的心理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失去了双亲的他就像一只无助的小船一般,能只任由风浪将他带向远方。唐晴风在心里恨恨的发誓,有朝一日,他必定要这些人看看他衣锦还乡的模样。只是,现在最主要的,还是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要平安长大,才能衣锦还乡。
冷眼看着这些无情却也可悲的人们,唐晴风用那细小的嗓子吼了一声:“都给我停下。谁家我也不去!”
一时之间到是停下了争吵,引得他们这么大反应的,除了唐晴风的吼声,还有那么一句话“他谁家也不去!”
“谁家也不去?那你自己怎么活?”听唐晴风这么一说,到时有些人良心发现了,顺口就问了那么一句。”
“不管我怎么活,我都不会上你们门上讨饭吃。不增加你们的负担。也不用你们担心我的生计。饿死了,那是我命该如此;没饿死,发达了,各位不要上门来沾亲戚。出了这个门,从此没有关系。”小小的人儿看起来就是那么绝。眼睛因为情绪的激动,看起来是那么的闪亮,就如雨后的天空。小手在空中挥动着,紧紧的握成了一双拳头。
老村长听到了,一时也没办法接受这句话,拉了一把唐晴风,唐晴风对老村长摇了摇头,示意老村长不用管。看着唐晴风倔强的眼神,只得叹了口气,坐回位子。
“就这么一个小破孩子,说什么那么绝的话。上门来吃那么一二顿叔还是承受得起的。”听得唐晴风的话,有些大人面子上抹不去了,呐呐的说了二句场面话。一个说,大家也跟着嘻嘻哈哈的说来蹭一二回还是可以的。
其实大家心里想的都差不多,就是不想家里再多个人口,添张嘴就是添个麻烦。
唐晴风的心是越来越冷,原以为前世是在水泥森林里呆的时间长了,人情才那么冷漠,没想到,就算不在水泥森林里,人情也是一样的冷漠,只要涉及他们的利益,无关的都可以不要。
唐晴风搬过一张椅子站了上去,这样他就能和大人们一样高了。站定后,唐晴风从左边看起,一直看到右边,一连看了好几遍,看得大家心里都毛毛的,不知道这个小家伙在搞什么鬼。
看完了,将椅子搬回原处,抬着头对大家说:“古人割席断交,如今唐晴风我断衣襟绝交。从此独木桥还是阳关大道,大家各有一边,互不相干。”说完,就用力撕衣裳的下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撕下了一片,扔在了众人面前。看得眼前的众人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唐晴风疯了一般的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抹眼睛。那个是笑出来的眼泪?还是哭出来的眼泪?
老天爷好象也知道唐晴风的心情一般,天上开始下雨了,唐晴风打开门冲了出去,一路冲回那空无一人的唐家。只留众人还愣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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