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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监的侍者连忙搬座位给英国公,李士勣坐下后不等开口,皇帝又对李治感慨道,“老臣凋零,朕心很不安啊。”
李治不住地点头。
皇帝道,“应该给他们卸卸担子了!不能等老臣离去了,方知老臣的可贵,真到了那个时候,简直拿什么都无法弥补了啊!”
李治道,“皇兄你说的真是在理,臣弟也一直这样考虑。”
皇帝拍板道,“这样!英国公和卢国公从明日起可以不必参加朝会,这是个累人的事!请两位老臣在家怡养天年,俸禄均按原职不变。卢国公即刻起不再担左卫大将军衔,加个太子太傅、大司徒。英国公不再任兵部尚书衔,仍任太子太师、大司空。”
要是李治提出叫程知节卸去卫将之职,老程一定会不满,但今日程知节却想开了,人都七十了,没啥再争的了。
老程暗道,长孙无忌失事后,三公之职只有个李士勣任着司空,陛下虽说拿了我的军职,却给了个司徒的正一品,又有个太子太傅,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资格上居然同英国公一下子扯平了,我老程一点不差他啥了。
他连忙谢过。
李士勣兵部的实职没有了,明明皇帝只是拿着老程打马虎眼,他也没什么办法,只有认了。总之司空和太子太师的荣誉还在,人家说的明白是尊重老臣,连座位都给了,颜面上也算不亏。
大唐有薛礼了,敢拿着三千人平西域,于万马丛中轻取贼首,就这个,李士勣放在年轻时候也敢……想一想……得把苦咽下去,还得谢皇帝体恤的恩。
李治暗道,皇兄三言两语、便将我和武媚娘智计百出、都难以摆平的事摆平了!别人先不提,只是这个英国公轻重不宜,倒是费过我们多少心思!
皇帝道,“我大唐之所以武力震慑周蕃,全在于尚武,朕的福王叔一边坐镇洪州牧民抗洪,一边刻苦学箭,心系着社稷,堪称我皇室宗族之楷模!”
李元婴竖着耳朵听,看到皇帝不知不觉的,又将两只脚架到御案上来。
皇帝皱着眉头道,“福王年富力强,洪州都督不但要做着,朕再给你加个担子,王叔再任个太尉吧,那么三公之职也就齐全了,另加个太子太保。”
李元婴可是全然没有想到,实的虚的居然全都有了,身份上一下子与程知节、李士勣拉平了。
而且他是王爵,又担着洪州的实职,简直比那两个老家伙更硬气。
李元婴不傻,皇帝将他提到三公的高位上来,便是让他来平衡程、李两个人的,但若妄猜皇帝是让他一家独大,李元婴根本不敢想。
皇帝知道李元婴的射技,却从未点破过,那么往后,拉磨上套的事他可得走稳了,他跟别人装傻可以,只有马王一个人他瞒不过。
李元婴还没等着说谢恩,皇帝转头问李治道,“兄弟,你看如何?”
李治鼓掌道,“真是再好不过。”
皇帝道,“那便按皇太弟的意思拟诏吧。”
什么事都成了皇太弟的意思!
李治想,这一日的皇太弟,居然比十年的皇帝生活更加惬意和爽利。
皇帝嗖地一下把脚从御案上抽回,吩咐道,“少府,立刻给朕铸三方金印,明日一早便要拿到金殿上来。”
少府官员问道,“陛下,不知要铸哪三方金印?”
皇帝大声道,“平辽郡王印、安东都护印、安北都护印,全部是紫缓。”
官员们听了大吃一惊,看来这是要封王了,单单由这个名字上看,此郡王可不是虚爵,马上要担负起辽东的一应军政大权了。
但皇室和宗室之中,够这个资格的会是谁呢?好像没有啊。
谁又有这个能力担得起辽东重任?李太尉总不会一脚踏着洪州,一脚踏着辽东吧?
御史台的人出班问道,“陛下,不知欲封何人为平辽郡王?”
皇帝不答,而是扭脸问皇太弟,“兄弟你说说看,谁最称这个郡王爵?”
李治想了一遍,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猛地看到他皇兄正在御案后边使小动作,左手往前推,右手在后边拿食、中二指做了个勾弦的动作。
李治想,皇室和宗室之中能“射箭”的,就是个尚未出徒的李元婴,但李元婴刚刚安排过了,必不是他。
又见皇兄比划完了,又竖了个“三”的数目,李治猛然醒悟,他说的是薛礼,薛礼三箭定天山,正是皇兄要比划的意思。
皇太弟朗声回道,“皇兄,左武卫大将军薛仁贵,以三千轻骑平定西域,广布我大唐军威,此人有勇有谋,一片赤诚!一箭取贼首,只身入碎叶,在西域宣扬了我大唐王者之气。此爵非薛将军莫数!”
皇帝听罢叹道,“兄弟之言,足见知人善任,正合为兄之意了!薛礼去西域,不逞蛮勇,不滥杀一人,勇中有仁,确有王者之风!”
薛礼出班欲辞,皇帝不让他说话,对他道,“兄长在朕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辅佐皇太弟从无懈怠,朕全都知道,你即是皇帝之兄,便称宗室之名,请不必推辞皇太弟的盛意!”
李治眶内湿润,低声道,“多谢皇兄!”这才是个做哥哥的样子啊,底下耍小动作,脸让兄弟去露。
薛礼连忙谢恩,以异姓封王,这也是独一份儿。
但上边兄弟两个说的言辞恳切,并无半点虚情假意,众臣属虽有那么点惊讶,一想也正是如此。你让别人带三千轻骑到西域比划比划看,也就知道这个平辽郡王的爵位,的确是薛仁贵拿命拼出来的。
薛礼执意带三千人平西,开始是凭着一腔的意气,也不惧将战事打到迁延不清,迁延不清正好催促马王出山,薛礼是有些小想法的。
但在决战的关键时刻,他能在一片意气之下抓住战机,不论是勇力、智谋还是气势、甚至就是凭着意气这一宗,也足可名留青史。
若无意气在,哪个人敢只身入碎叶?
相较着很多的人,少年时意气冲天,至老时城府多深,又总能找些言辞借口为自己遮掩,仿佛到最后啃屎作奸也有不得已的理由,人与人真是有天壤之别!
皇帝最后说道,许敬宗你再给朕拟诏:
辽州都督李弥,改任安北都护府大都护,治所暂定丰州。
原凉州都督长孙润,任安西都护府大都护,治所龟兹。黔州刺史罗得刀任安西副都护,原潼关正将苏托儿,任西州都督。原潼关副将热伊汗古丽,任庭州刺史。
平辽郡王薛仁贵,兼任兵部尚书,主职是安东都护府大都护,治所平壤,崖州刺史鲁小余改任安东副都护,兼辽州都督。”
众人在这段委任中听出了两点:第一,李继的西州都督没了。第二,安东都护府的治所,此时还在盖苏文的手里呢。
那么薛仁贵要有个办公的地方,须得动手去抢了,兵部尚书是兼差。
皇帝道,“东、北、西,三大都护见诏之后,须各送长子至盈隆宫为质,之后方可走马上任。”
平辽王薛礼道,“陛下,犬子薛讷今年十岁了,还有个小名叫‘丁山’,明日微臣即送其入黔。”
皇帝默念了一句,薛丁山,便起身道,“今日罢朝,何时金印铸成,朕何时再来。”说罢携皇太弟李治的手,离座而去。
李治在路上道,“皇兄,有关舅父之案,我曾遣袁公瑜入黔重审,但袁公瑜回复我,提出并无出入。但长孙润既已复出,那么舅父之爵……你看……”
皇帝道,“你做成了朕与先皇两代未竟之事,还提这个往事做甚!再说,赵国公已归天了,将来若为他平反,那也是你的事,我就不管了!”
“皇兄,你是说……两代未竟?”
皇帝牵着李治的手慢慢溜哒,“是啊,兄弟你说说看,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好还是不好?他集大军百万征讨高丽好不好?但时机未至操之过急了,以致民怨汹汹被世家所!”
李治想,皇兄只到大明宫露了一面,别说政局稳不稳了,就连我的心里感觉亦是这十年来最安稳的。
那么,十年来我能在大明宫安坐胡闹,焉知不是因为有兄长身在盈隆宫的缘故?他道,“皇兄,难道你来了还要……走么?”
“我不走等什么?将脚架到御案上理政么?”
李治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顾二人正行走在去往紫阑殿的路上,侍者往往来来,抹泪说道,“皇兄,今日才是我无比畅意的一天,你一言能定之事,我却要累月至年反复掂量,再说,臣弟德不称位,在翠微宫,父皇便是……”
皇帝道,“你不要说了,翠微宫的事朕都知道,当时杀你之心都有,但我那样做必非父皇所愿,他病体缠身,仍旧不愿当众宣布废你,全在于李氏的脸面啊!而这才是位至九五者必有的狠辣和隐忍,难道你派人去大理寺狱中谋刺为兄就不是狠辣?”
李治尴尬道,“那更该皇兄来掌政呀,你的隐忍和威武都不弱过父皇。”
皇帝道,“我自幼缺少亲情,实在是狠不下心来呀,心狠则愧对了母后,不狠又被其掣肘,真是两难!我自小未受过储位熏陶,你看看我那笔字便知道了!我离开后,你可不要妄自菲薄,我朝第三代大帝,拓土开疆治世理民,这副担子也就放在你的肩上了。”
大庭广众之下,皇太弟李治已经泪飞如雨,他哽咽道,“皇兄,可臣弟一直以兄长为敌,刚刚知道兄长的心意可你又要走,我真是心有不甘啊!不然你留下来,臣弟甘愿做这个皇太弟,终死无怨!”
皇帝站下来,说道,“当年你为皇太子时,对二兄李泰并无苛刻,但程重珞是如何对他的?”
李治道,“但父皇临终对兄长寄望甚高,你一走了之,怎对得住父皇,难道真是因为郭孝恪。”
皇帝道,“郭叔叔的死只算一方面,它充其量让我进一步认清了门阀之害。为兄在盈隆宫,每日对着父皇石像练刀,早已想明白了,深感先皇用心良苦!你我离着父皇,相差还是太远!其实父皇的意思,仍是希望由我来做个过渡,最终再将皇位传给你,不然他当时便会宣布废掉你了!”
看李治有些不明白,皇帝又道,“父皇岂不知一个为帝者最该具有的素质?他先将储位给我,一来,弥补了他与母后对我幼年遗失、未承过父爱母爱的亏欠之心。二是他也知道,我承了他的帝位,一定能够以我的威慑力稳住他身后的局面,也必然不会加害于你。反之如果你继位,可能他担心我们可能兄弟相害。三则,他最宫,父皇在弥留中只在等我,我对父皇说‘来翠微宫前,已令晋王代我决事,众臣齐夸晋王仁孝亘古未有,和父皇教导之功’,父皇这才将双目合住了。”
兄弟俩正好走到了紫宸殿,李治挣脱了皇帝的手,双手捂脸,蹲在殿前嚎啕大哭,如果是他先接了皇位,会怎么样呢?
“兄长,可你也不必自销了族籍啊!”
皇帝道,“为兄若不销籍,则总有人在你我之间掂量取舍。销籍,则世人也就说不上我孝与不孝啦!我们的父皇啊,你以为他在翠微宫只是在闲养?那你就错了,兄弟你做的那些事既让他恨,又让他舍不得!可他已经没时间亲手处置下去了,我所做的,恰是他所想!真正的孝顺,重在个顺字,在于完成父辈未竟之业,尽量补全其事业和亲情上的两难之憾,我们兄弟各管一面,则你我两安了!”
李治道,“也好,只要兄长人在盈隆宫,我便有信心!”
皇帝道,“以后大唐四方安府如屏,你也就用不着我了,这次我离开大明宫,绝不会再返回来,你好自为之吧。除非有两个情形出现,我或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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