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慧眸已经在岷山中奔波了十余日。
他身上带着大小三十多处伤。其中最重的一处,从左肩斜下,直至右腹,有两尺长,深可见骨,筋肉向两旁翻卷,几乎开膛破肚。
那是七天前刚入岷山之时,在茂林中大意了些,居然深深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深陷重围。
没有对白,只是沉默,他和四周袭来的杀手同时拔刀,杀!没有人发出哀号或痛呼,都在专注于杀人和被杀。
直到对方那个一直躲在阴影里的人,随手摘下一段桉树的嫩枝,毫无花巧地一突,一跃,然后从上往下斜斜一击。
钟慧眸横刀抵挡。
咔嚓脆响,精钢朴刀就像麻杆儿一样断成两截,嫩枝尖锐的前端在钟慧眸身上划开了那道骇人的伤口——从左肩到右腹。
逆五行相克之理,以草木断金石。
东厂除了梨太监,何时又出了这么一个高手?
又到日落,林中流岚溢出,天光昏暗。
钟慧眸找了一处山凹,靠着石壁坐下。
如果不能在明天找到拾遗谷,就算杀手们杀不死他,他也会因为重伤死在渺无人烟的岷山里。
那个叫做拾遗谷的地方,已是最后的希望。
天已黑尽,无月。
四周浓重的黑暗不仅掩盖了视觉,连声音都被挤压得几不可闻。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儿。”钟慧眸朝着夜色最深处,叹了一口气。
一道气息从前方的黑暗中浮现,似乎有人正慢慢走来,却看不到人影,甚至听不到走路的声音,只有一种怪异的存在感,像沉重的岩石,迎面压迫。
“东西就在我身上。以你的身手,早就可以杀掉我拿走,为什么不动手?”钟慧眸问。
那道气息渊渟岳峙地立在前方,除了存在,没有回应。
“你上次那一击,本就可以杀掉我的。”钟慧眸继续朝着前方的空气说话,像是自言自语,但他确定前面有个可怕的人。
“之后这几天,你至少还有五次机会,可以杀掉我拿走那东西。”
“没用。”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终于回应了。
声音的主人惜字如金,只说了两个字。
没用,似乎是说杀掉钟慧眸拿走东西并不会对自己要做的事有用,又似乎是暗示钟慧眸无论想耍什么花招都不会有用。
钟慧眸的确身上有件东西,很重要。
但对于这个人来说,纠缠在这东西之上的某些隐秘更重要。
而隐秘,绝不会囿于某件有形有质的东西,而往往是别人不说你就永远不可能知道的秘密,它藏在某个绝对保险的地方。
比如,人的脑子里。
钟慧眸苦笑着说:“秘密就在我脑子里。但你何不把我抓回去拷问?据说东厂对自己的拷问本事非常自信,进了东厂地牢的人,连亲娘老子都可以出卖……”
“也没用。”
那个声音这次说了三个字。
也没用。拷问也没用?还是说钟慧眸啰嗦拖延的花招依旧没用?
“我知道了!你是‘事不过三’!”钟慧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不禁喊了出来。
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似乎默认了。
“看来我还真有面子,居然是大名鼎鼎的‘事不过三’张先生亲自过问我的事。”
“你不错。”
那个被钟慧眸称为张先生的人又说了三个字,似乎已经是极大的欣赏。
“谬赞谬赞。”钟慧眸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反而开起了玩笑——如果眼前真是那个人,或许这次的确是走进了绝路。
张三先生,江湖人称“事不过三”的张三。他的名字俗得不能再俗,但却响得不能再响。人如其名,他喝酒不超过三杯,说话不超过三个字,同一个女人不睡超过三回……
另外,据说他杀人不会超过三招。
还有最重要的是,传说无论什么事儿到了他手里都不是事儿,都能了结,凡事都过不了张三那一关。
事不过三。
东厂居然找了这么一个人来办这件事,便是表明了一种态度——有些事必须了结。
“我有个问题。”钟慧眸话锋一转。
“不许问。”
“如果我非要问呢?”
“我不答。”
“我管你答不答!嘴在我身上,我要问就问!‘事不过三’这样的人物什么时候也成了东厂的狗……啊——”
钟慧眸口中突然剧痛,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流向咽喉,他哇地吐出一团东西。
是他的舌头。
刚才,那个暗影中的张三先生,如鬼魅般突然飘到了面前,然后又倏忽间退回到了原地。钟慧眸只感觉面上掠过一阵凉风,舌头就断了。
“继续逃。”张三做出奇怪的指示。
钟慧眸没了舌头,嘴里喷着鲜血。
他大笑几声,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根本再懒得理会,就这么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
“你想死?”张三问道。
钟慧眸摇摇头,同时喉咙里发出咕咕的讥笑,呛了血,又咳嗽起来。
“那你逃。”张三逐渐不耐起来。
钟慧眸此刻心中已经雪亮。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并非自己的能耐,而是眼前这个叫做张三的人从一开始的唯一目的,就是借自己找到拾遗谷。
钟慧眸站起来,开始摇摇晃晃地前进。其实,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赌注押在那个谁也没有真正见过的拾遗谷上。
夜尽。
岷山深处的清晨,湿气浓重,云雾缠绵。
如果仔细去嗅,会发现那云雾中有着淡淡的腥味。
虽然自幼生长在这里,已经用了十六年的时间去习惯这种气候,阴之葭还是感觉不舒服。因为,他必须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无法运起内力来加热身体,从而保持衣物的干燥。因此,在过去的一整夜里,他浑身的衣服都被露水浸透了,贴在身上冰冷湿滑。
阴之葭躲在东边的林木丛中,他此行唯一的同伴躲在西边树林。阴之葭向西边同伴隐藏的位置望了望。过去几个时辰里,那个闷葫芦一般的家伙就像消失了一样,跟这林子完全融为了一体。
还真是沉得住气啊。
想到这里,阴之葭的好胜心又起,压抑住微微浮躁的心绪,继续观察着眼前的情形。
那个断了舌头的人,似乎掌握着一些进谷的秘密。过去这个夜晚,他已经在谷口外游荡了好几圈,每次都差一点点,就能从河图大阵的生门而入。但这个人总是在最后一步犹豫,折返,害得阴之葭一直为他着急。从出生到现在,阴之葭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外来人能够硬闯河图大阵,如此接近拾遗谷的真实所在。他心中不自觉地感到一种作为见证者的兴奋。要不是这几天谷中有大事发生,大族长亲发严令,禁绝外人进谷,阴之葭真恨不得跳出来朝这个人大喊:你就差那么一点点啦!
其实,违反族规的事情阴之葭平日里做得也不少。按他的性格,如果不是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让他不能这么做,他也不会这么压着性子忍耐。
——那个被称作“事不过三”的张先生,功夫修为极高。
如果按照阴之葭的师父秋知叶平日里所描述,再加上阴之葭根据此人举止呼吸的揣摩,这个张三先生应该已经达到“内蕴五行,自成天地”的境界,是世间寻常高手中绝顶的人物。
当然,既然是寻常高手,自然不包括拾遗谷的人在内。
拾遗谷,另有拾遗谷的评判。
在谷中同龄人中,阴之葭也算是佼佼者,但他也因此更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张三先生的对手——若不是有谷口河图大阵辅助,他估计还无法在这个高手眼面前潜藏起来。
当然,如果跟那个藏在西边树林里的闷葫芦联手,说不定会有机会——阴之葭思索着。
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至少以阴之葭目前的心情,他不太想跟这个同伴联手。他摸了摸左手腕上用白色月石串起来的手环,那是拾遗谷中年轻人经常互赠的饰品。阴之葭手上的月石环比普通的手环要精致许多,共有二十一颗浑圆洁白的月石穿成,上面雕刻着代表祝福的拾遗族符文。
这是这次出发执行任务前,她送的。
虽然她只是用这个手环预祝平安,但阴之葭却笃定地觉得,她是想要借此对自己表达什么心痒难熬的暗示。
可恶的是,这手环她却做了两串。另一串就在对面那个潜藏起来的闷葫芦手里。如此重要的暗示,怎么能对两个人表达呢?这就是阴之葭恼火的原因。
还要和这个闷葫芦联手合作?
反正阴之葭此刻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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