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路。嵩山。北少林寺。
北少林寺传承千年,授功传法,时至今日,早已是世人心中的圣地之一。
夜色间,但见一座座宝刹肃立,气象森严。
北少林众僧,多苦修之辈。故此时时辰虽晚,晚课时间已过,但寺中仍有不绝于耳的木鱼声和诵经声。
然北少林寺一向法度森严。是故,此时寺中虽然仍有僧人在修课,但众僧各行其事,井然有序,丝毫不乱。唯有大雄宝殿内,气氛颇为凝重。
大雄宝殿乃少林寺正殿,平日里,只有白天的几个时辰是开放的。此时,大雄宝殿内却人头济济。
一眼望过去,自方丈明见大师起,罗汉堂、般若堂、忏悔堂、菩提院、戒律院、证道院、药王院、舍利院、达摩院、藏经阁,三堂、六院、一阁,所有住持,尽皆齐集在此。
要知道,这些住持皆是得到道高僧,平日里大多深居简出,各自修行,众僧平时想见到一个都难。
此时已临近子时,这些住持们竟然齐齐聚集在大雄宝殿,显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难怪殿里殿外,气氛如此凝重。
此刻,十一位高僧正各居一张蒲团,盘膝而坐。
居中的明见大师开口道:“各位师兄师弟,如今青云令出,江湖上必将再次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我少林乃天下正宗。当此关头,我意欲遣我少林门人下山,为江湖消一场大杀劫。不知各位师兄师弟有何见解?”
左首一位白眉老僧宣了声佛号,接道:“方丈师弟,前次青云令出,武林各派卷入其中,血流成河。今次青云令再出,怕是一场杀劫在所难免。我少林寺若卷入其中,只怕不是化解杀劫,而是要应一场杀劫了。”说话者,乃是众僧中年龄最大的藏经阁首座,明睿大师。
明见颔首道:“师兄所言甚是。我闻青云寨自柳云风以下,如今多在太原抗敌。此次青云令出,只怕牵连比前次更大。”
右首一位老僧再接道:“方丈师兄,各位师兄弟,柳施主与我少林寺有大渊源。青云寨众人,行事又颇多侠义。此次北人入侵,我少林寺近在咫尺,却未遣一僧一徒前往抗敌,已是与我佛宏愿相悖。此次青云寨有难,我等断不能坐视不理。”这位说话的,却是般若堂首座,明空大师。
众僧听明空提及佛祖,齐齐宣了一声佛号后,又一位看上去迷迷糊糊的老僧接道:“各位师兄师弟,我佛慈悲,但佛祖座下,亦有持杵的韦陀尊者,怒目的罗汉金刚。此次青云令出,必有邪魔外道,趁机扰乱江湖。我愿下山,除魔卫道。”
别看这老僧看上去迷迷糊糊的,话语之间,却是斩钉截铁。这一位,正是证道院首座,明解大师。明解大师说完,又变回先前的迷糊模样。
听明解大师如此说,众僧又是一声佛号。明见大师环顾众人一眼,自蒲团上站起身来,说道:“各位师兄师弟,既如此,我少林寺此次便去应这一劫吧。”众僧齐齐起身,再一次口宣佛号。
大殿正中的大日如来,宝相庄严。如来座下,观音大士,拈指微笑。
福州路。莆田。南少林寺。
同样是大雄宝殿。同样是一群老僧。
只是,与此前北少林寺中的情形相比,此时,南少林寺中的气氛,更加凝重。众僧之间的争论,更为激烈。争论的主题,同样是青云令出之事。
只是,与北少林寺一众住持很快就达成一致而不同的是,南少林寺众僧,此时的意见分成了三派。
一是南少林寺此次不出山。二是南少林寺此次出山。
但即使是出山,众僧的意见也分成了两派。一是相助青云寨,二是相助朝廷。
一位年龄看起来最大的老僧正盯着坐在首座的方丈大师圆觉,语调沉重地问道:“方丈师弟,你适才所言当真?”问话的,乃是南少林菩提院首座,圆智大师。
听圆智大师如此问,其他老僧也都看着方丈圆觉。
圆觉大师看了众僧一眼,说道:“众位师兄弟,此事事关重大。如非青云令真地出现了,我本打算将此事就此放在心中不提。”
众僧沉默了一会儿,忏悔院首座圆敏大师道:“此事于我南少林确实既是一场大机缘,又可能是一场大祸事。”
圆敏话音刚落,一个粗豪的声音接道:“什么大机缘?出家之人,四大皆空,只管潜心向佛,谁稀罕他那护国寺的虚名?”
圆敏听到这个声音,苦笑道:“圆因师兄,我这不是就事论事嘛,师兄何必动怒。”
原来,适才说这话的,乃是南少林戒律院首座,圆因大师。这圆因大师,性情最是刚直。
此次南少林众位住持之所以争论不休,起因是住持方丈圆觉大师在召集众僧议论青云令一事时,抛出了一条重磅消息。
原来,就在旬前,南少林寺迎来了一位出手极为阔绰的香客。此人一举向南少林寺捐赠了大量香油钱。其数量之巨,令人咋舌。
出于礼貌,圆觉大师亲自见了这位出手豪阔的香客,当面向此人道谢。
双方见面之后,圆觉大师才知道,此人乃是当朝丞相秦木的心腹。此人此次到南少林寺,名义上是礼佛,实际上是受秦木所派,特地专程来面晤圆觉大师。
此人对圆觉大师言,日前有青云寨贼人,阴谋窃得重大机密之后逃遁。如果此机密泄露出去,恐动摇国本。
秦木的心腹对圆觉大师说,如果朝廷能够自行追回,自然不需要劳动南少林寺出手。但是,如果哪一天,江湖上传出青云寨中有大变故的消息,恐怕事态已经失控。到时候,丞相想请南少林寺出手相助,协助朝廷,捉拿贼人。
作为回报,秦木承诺,事情了结之后,定在天子面前力保,敕封南少林寺为护国寺,让南少林寺成为武林至尊。
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但这佛门正宗之争却从未真正停息过。为此,南少林与北少林争了许多年。只是,一直以来,都是北方压倒南风。
如今,青云令出,显是青云寨中真地出了大事。如果此次南少林寺出手相助朝廷,他日被封为护国寺,南少林便在这佛门正宗之争上,拿下了重要的一城。以后,说不得南风真地可以吹倒北风了。
方丈圆觉大师将这条消息一抛出,顿时激起众僧一阵激烈的争辩。
此时,圆因大师听到圆敏将此事说成了一场大机缘,心中不由得动了嗔念。
圆敏话音刚落,达摩院首座圆成大师接道:“此事关乎我南少林佛门正宗之争,说成一场大机缘也未尝不可。我辈修行,万事皆可不争,唯佛门正宗之争,断不可放下。”
圆因大师见圆成大师也给圆敏帮腔,狠狠地瞪了圆成大师一眼,怒道:“正宗!正宗!难道我南少林现在修的,就不是正宗的佛法?那秦木乃是个大奸臣。我南少林若与奸人勾结,还谈什么佛门正宗?”
圆觉大师见圆因再次口出嗔言,方欲喝止,罗汉堂首座圆痴大师沉声问道:“方丈师弟,我听闻,前些日,万石老魔的踪影又出现在中原?”
圆因大师听闻此言,噌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怒道:“当真?”
圆觉大师点了点头,答道:“此事怕是真的。近几日,听闻中原一带,又有童男童女离奇失踪。”
圆因大师闻言更怒,大声道:“此事无须再议。你们怎么决定我不管。我要下山降魔。当年万石老魔从我和圆痴师兄手中逃脱,此次定要将这个老魔头除去。”
众僧听得此言,皆不言语。
沉默了一会儿,圆觉大师说道:“既如此,就有劳圆痴师兄和圆因师弟再走一趟吧。前次万石老魔由师兄和师弟手中逃脱,此番再出江湖作恶,我南少林也难辞其咎。这段因果,也该了了。有劳圆成师弟和圆敏师弟也一起下山,从旁协助。其他的事情,可以暂且不说。万石老魔的事情,必须解决。我南少林的威名不能堕了。”
言毕,等众僧告辞散去,圆觉大师复又在蒲团坐下,手捻佛珠,低声诵起观自在菩萨心经。
江西路。小武当山。
几个小道士正在叽叽喳喳地低声说话:“清风,听到没有,师公又在拉二胡了?”
被称作清风的小道士正听得入神,吸了吸鼻子,答道:“我又不聋,当然听得到了。师公今天拉的调子,好像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另一个小道士做出深沉的样子,点了点头,说道:“嗯嗯。对。我听师公今天的二胡声中,充满了杀伐之音。”
又一个小道士嗤道:“切,你懂个鬼!师公不管拉什么,反正都好听。”
几个小道士正议论间,二胡声一阵高亢,突然戛然而止。几个小道士慌忙道:“睡觉!睡觉!师公马上要回来了!”
说完,几个小道士乱纷纷地挤进房间,匆忙脱掉鞋子,和衣钻进被子中。
不一会儿,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进到屋内。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含着笑意道:“几个小鬼,还不起来把外衫除了,好好睡下?”
说完,见几个小道士没有动静,来人点亮房中的油灯,对着榻上的一排小脑袋,挨个敲了一记,笑道:“几个小牛鼻子,还跟师公装睡?”
几个小道士装不下去了,只好坐起身来,纷纷叫道:“师公!”
先前被唤作清风的小道士低声嘟哝了一句:“老是骂我们小牛鼻子。我们是小牛鼻子,师公老人家是什么?”
来人在清风的脑袋上又敲了一记,假装生气地说道:“大胆!”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哈哈笑道:“老道当然是老牛鼻子了。”
清风又被敲了一记,摸了摸脑袋,笑嘻嘻地看着面前的师公,正准备脱去身上的道袍,忽然问道:“师公,您老人家要下山么?”
被唤作师公的老道士问道:“哦?怎么说?”清风答道:“这么晚了,师公您老人家把二胡和剑都带上了,不是要下山吗?”
老道看着盯着自己看的几个小道士,伸手摸了摸清风的脑袋,说道:“师公是要下山了。师公不在,你们要好好听掌教的话,功课不能落下。不然,等师公回来,会敲你们的脑袋的。”
清风又问道:“师公,您老人家这次在夜里下山,有危险吗?要不,我跟您老人家一起去,照顾您老人家?”
老道笑了笑,说道:“师公能照顾自己。”又正色说道:“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师公此去,可能要云游四方。下次回来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你们一定要好生修行,将来扬我真武大帝的威名。”
说罢,老道又敦促着几个小道士好好睡下,之后熄了油灯,飘然离去。
殊不知,正因为老道今晚这一番话,日后,真武大帝一脉,真地出了一名不世高手。
南岳衡山。卧虎岭。卧虎寨。聚义厅。
一个身材欣长的中年男子坐在主位。
主位下方,左边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魁梧大汉的对面,坐着一个貌似落魄书生的人。这三个人,乃是卧虎寨的三大当家。
主位的大当家,唤作郭东强。
左边的魁梧大汉乃是二当家。这位二当家姓赛,是个孤儿,少时便力大无穷。幼年听多了老人们讲述楚汉之争的故事,十分崇拜沛公手下的猛将樊哙,便给自己也取了个名字,叫做樊哙。配上他的姓,这名字更显得威猛无比。
赛樊哙对面落魄书生模样的人,乃是卧虎寨的三当家,名唤司徒晨。
此时,聚义厅中除了这三位当家,还有六七个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几个人,乃是卧虎寨三位当家之下的一些头目。
赛樊哙听几个人聒噪了一阵,一拍椅子的把手,大喝道:“都给老子住口!”
等众人都住了口,赛樊哙对郭东强问道:“大哥,这事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听这些兔崽子吵吵嚷嚷的,明天都拿不出个主意来。”
郭东强虎着脸对赛樊哙道:“老二,叫大伙儿来,不就是商议这个事儿吗?你这么一吼,还怎么商议?”
赛樊哙见郭东强拉下脸子,咕哝了一句,又对司徒晨道:“老三,你点子多,你说。”
司徒晨笑了一下,对郭东强和赛樊哙抱了抱拳,说道:“大哥,二哥,小弟的想法是,我们先静观其变。”
赛樊哙听了这话,顿时不乐意了,嚷嚷道:“啥叫静观其变?就是不动咯?青云寨都是好汉。你们不去,我去。”
郭东强喝了一声,道:“老二,你又毛躁!听老三把话说完。”
司徒晨又对赛樊哙抱了一下拳,苦笑道:“二哥,小弟这也是没办法啊。我卧虎岭不比青云寨。青云寨实力雄厚,高手众多。这百多年经营下来,在大青山山里山外都是营生。寨中的家眷大多数又不在寨中。想打就能打,想跑就能跑。我卧虎岭不一样啊。打起来,就二位哥哥是高手。小弟我动动脑子还可以。动起手来的话,就小弟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随随便便就给人放倒了。再者,我卧虎岭寨中兄弟的家眷,大多数又都在寨子里。如果这次兄弟们都去救青云寨了,万一官军攻进山来,兄弟们的家眷可就保不住了。”
下面的一众小头目听司徒晨这么说,纷纷点头赞同。
赛樊哙烦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气呼呼地说道:“当初我就说了,咱们占山为王的,哪有把一大家子都带在山上的?这下好了,打又打不得,跑又跑不得。”
司徒晨又苦笑了一下,说道:“二哥,当初我提这么个建议,不也是为了让弟兄们安心嘛?弟兄们以前下山探望家里人,不也是常常有人栽在官军的手中了嘛?”
郭东强一抬手,止住话头,说道:“老三,老二也就是这么一说。这件事,当初我也是赞同的。兄弟们这几年也确实比以前安心了许多。”
赛樊哙听郭东强也这么说,突然奇道:“老三,你怎么知道,青云寨的家眷都不在寨中?”司徒晨笑着答道:“我不也就只能帮咱们山寨做做打探消息这类的事情了。”
郭东强又摆了摆手,说道:“不用再说了。这一次,我卧虎岭就暂且按兵不动。不过,三弟,你安排一下,多派些兄弟,到山外打探消息。大家都是绿林中人。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卧虎岭该出手时,还是要出手。”
赛樊哙听郭东强这么说,才不情不愿地坐下。
司徒晨对着二人又是一抱拳,带着一群小头目转身离去。
……
这一夜,江湖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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