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茗性情单纯,在一旁看得心花怒放,喜形于色。魏仲明曾败在卓大鹏的手下,并且死了一名伙伴,还有那三个趟子手和一名镖师吉凶未知,飞龙镖局今天可以说是大败亏输,颜面扫地。所以看到不可一世的卓大鹏乖乖地趴在地上大磕其头,痛快万分,竟然喜极而泣。卢有朋的眼神里除了惊讶之外,还颇有些惺惺相惜的神情。
内中只有钟无期惊佩之余,很是尴尬。适才自己一念犹豫,在飞龙镖局遇到危难时未能拔刀相助,无形中和飞龙镖局结下梁子。如果龙虎山出面替飞龙镖局讨个说法,拿什么理由去搪塞?虽然归云庄并不惧怕龙虎山,但今后行走江湖,免不了要多些麻烦。现在钟无期只盼着龙虎镖局的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场争斗赶快结束。
磨镜少年等卓大鹏磕足了十个头,手一抬,将卓大鹏拉起来,道:“好啦,刚才你出言不逊,现在磕头赔礼,咱们之间的事情一笔勾销了。”卓大鹏额上沾着土,脸憋得通红,用力一甩手,岂知刹那间透入自己体内的那股热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乍失控制之力,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咕咚,又跌坐在地上。
卓大鹏先还羞愧难当,现在已经完全泄气了,他心如死灰,不再抱一点侥幸心理,知道今天无论如何讨不回颜面。他一言不发,从地上爬起来,径向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只听磨镜少年在身后说道:“且慢,难道你就这么走了?”卓大鹏转过身来,瞪着眼道:“朋友,杀人不过头点地。老夫今天认栽认罚,再无颜面在江湖中立足,从此闭门却扫,安度余生,这还不够吗?要取项上人头,尽管来拿就是。”说完挺胸昂头,一副可杀不可辱的样子。
磨镜少年道:“我已经说过了,咱们之间的事情一笔勾销。”说到这里,面色一沉,指着地上梁辉的尸身道:“地上的两条人命,你打算作何交待?”卓大鹏一摊手道:“有什么可交待的?强存弱亡,天道如此。他们学艺不精,怨得谁来?老夫今天败在你的手下,你要取我性命,我一样死而无怨。”卓大鹏败军之将,生命完全在对方的手里攥着,但这几句话说得相当有骨气,连一心想替梁辉报仇的魏仲明也觉得无言反驳。
磨镜少年冷笑一声道:“镖师战败,已无反抗之力,就像砧上之肉,杀之不武。那位火工道人更是一个无辜行人,和这事没有半点关联,谁都看得出他不是武林中人,不会武功,竟然被你一掌打死。这就是你所说的天道吗?”
这几句话问得卓大鹏哑口无言。他站在门口嘿嘿笑着道:“你说来说去,还不是想让我死。只是要老夫如此结束性命,不给出充分的理由,老夫虽然无力反抗,死也不会瞑目。”磨镜少年道:“你心狠手辣,滥杀无辜,这理由还不够吗?留你这样的人活着,这世上今后还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冤魂。咄,还不自我了断,更待何时?”
卓大鹏看着磨镜少年,嘿嘿奸笑了一阵,说道:“我有我杀人的理由,你有你做事的原则。既然你打败了我,那么杀刮存留,悉听尊便。要我自己了断,却是不行。要命,你自己动手来拿吧?”卓大鹏似乎看出了磨镜少年说来说去,不愿亲手杀人,所以坚持要让他亲自动手。这一招果然奏效,磨镜少年既不动手,也不说话,坐在那里,脸色变幻灯不定。
屋里一时静得出奇,听得见外面沙沙的雨声。众人都屏住呼吸,等着那生死立判的一刻。等了一会儿,卓大鹏见磨镜少年还不吭声,便道:“既然少侠现在不想取老夫的贱命,那老夫就先替少侠留着,什么时候有兴,就到摩云堡来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举手抱拳,转身跨过门槛。
忽然身影一闪,一个人拦住去路。卓大鹏还以为磨镜少年突然改变了主意,定睛看时,却是最后一刻在自己掌下逃生的那名镖师魏仲明。
原来魏仲明察言观色,已明白磨镜少年并不是总镖头派来暗中护镖的人。看到卓大鹏被他打败,满以为大仇得报,岂知磨镜少年只是戏弄了卓大鹏一番,不知什么原因,关键时刻却迟迟不肯动手。眼看着仇人就要扬长而去,心思电转:我虽不济,少年总不能眼睁睁再看着我死在卓大鹏的手里。
魏仲明鼓起余勇,强撑着爬起来,脚在地下一挑,握刀在手,一个箭步蹿到门口,张臂堵住去路。说道:“公子是何等样人,怎能为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脏了自己的手。还是由我代劳吧?”
卓大鹏看看魏仲明,又斜眼看看磨镜少年,狞笑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这是你自己找死,别人可再怨我不得。”
魏仲明从卓大鹏肩头看见磨镜少年在后面冲他微微点头,胆气立壮,将手中大刀一摆朗声道:“这一次我是主动送上门来,死在你手里,是我命该如此,绝无半句怨言。怕只怕你作恶多端,恶贯满盈,今儿个该遭天谴。我是替天行道,你是难逃公道。拿命来吧。”唰的一刀,斜肩带背,直砍下来。
卓大鹏侧身闪过,怒道:“真要找死吗?”魏仲明不再答话,刷刷刷,一连几刀,全是顾前不顾后的进攻招式。卓大鹏一面躲闪,一面偷眼看磨镜少年。他也明白魏仲明敢于跳出来向他挑战,肯定是盼着磨镜少年出手相助,所以他只用四分精力对付魏仲明,剩下的精力时刻准备应付磨镜少年的攻击。
偷眼观瞧时,磨镜少年始终意态悠闲地坐在那里看他们打斗,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十余招一过,卓大鹏渐渐放心,说不定这小子真的有什么师门禁令在身,不允许他动手杀人。但他还不敢在磨镜少年眼前再放肆动手杀人,想慢慢将魏仲明引开门口,自己一踏出门,就痛下杀手,然后逃之夭夭。不想魏仲明早就料到这一招,知道一旦离开了屋里,磨镜少年便难于照料得到,那时候别说拦不住卓大鹏,连自己性命也难保。所以两只脚就像钉在了地上,任凭对方使什么花招,就是不离开门口一步。
卓大鹏渐渐变得浮躁起来,心想如此纠缠下去,总是对自己不利,还是早一点离开为妙。眼见对方一刀劈来,下体不动,上身微微一侧,已闪过刀锋,一伸手便抓住了刀背。心中刚刚一喜,只觉臂弯处一麻,手指陡然无力,竟然没能抓住。大刀唰的一下,将他的衣襟削下半副来,差一点就砍中膝盖。
卓大鹏心中惊慌,表面上却不以为意,呼的一掌直击魏仲明面门,魏仲明提刀向上一封,刀锋向外,卓大鹏再不变招,手掌就会被切成两半。卓大鹏艺高人胆大,并不变招,只是将及刀锋时,忽然变掌为爪,竟然直接向刀锋抓来。
魏仲明惊骇之下,心念电闪:刀锋不是刀背,你纵然真是一双铁掌,又怎能挡得了我这砍金切玉的一刀。大喝一声,大刀用力一推一拉。他怕对方真的能抓住刀锋,所以在直推的同时加上了横拉的动作。岂知一推之下,竟然推了个空。忽然觉得腰腹之处劲风触体,卓大鹏骈指直戳过来。因为全力应付上面攻防,魏仲明胸口以下全无防备,已然挽救不及。一咬牙,拼着受对方一指,大刀脱手掷出,径飞向对方脖颈,盼得拼个两败俱伤。
卓大鹏一旦全力对付魏仲明,数招之间便见分晓。岂知在戳到对方腰下的一瞬间,臂弯处又是一麻,硬如铁锥般的二指,突然变得绵软无力。戳倒是戳到了地方,只是完全不起作用,就像搔痒痒似的。一惊之下,上面行动稍缓,大刀擦着耳轮飞过,劲风刮得半边脸隐隐作疼。
卓大鹏连退两步,回头看时,只见磨镜少年安坐在桌旁,一只手平放在桌面上,仍是方才那副悠闲的神情和模样,不禁暗叫邪门。只有侍茗站在磨镜少年身边,听到两下极细微的嗤嗤声,至于暗器是什么样子,磨镜少年是如何发出去的,他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魏仲明两次遇险,均履险如夷,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里明白一定是磨镜少年在暗中相助。他狂笑一声,踏上一步,指着卓大鹏的鼻尖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你恶贯满盈,已干天谴。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乖乖的认命吧。”猱身而上,竟是要空手来斗卓大鹏。
魏仲明不必为自己的安危分心,没了后顾之忧,振作精神,勇往之前。虽然手里没了大刀,却比有刀时威力大了好几倍。只见他步步紧逼,上拳下腿,直捣横击,招招直取要害,下手绝不容情。
有了前车之鉴,卓大鹏哪里还敢再贸然出手?只是一味的躲闪遮挡,加上心慌意乱,一时间竟是捉襟见肘,处处被动,迭遇险情。一个疏忽,啪的一声,左颊上挨了一掌,虽不是很重,火辣辣的也甚是难受。
耳听得旁边有人鼓掌笑道:“好啊好啊,右边再来一下。”正是站在磨镜少年身旁的那个小书童。更觉羞愤难当,血气上涌,头脑一阵眩晕。眼前掌影翻飞,竟然变得模糊不清。啪的一声,右颊上果然又中了一掌。这一下却是只觉麻木,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卓大鹏激怒攻心,眼前已经看不大清,勉强挨了一会儿,耳中又听得那个小书童喊道:“对,屁股上再来一脚。”急忙把腰身向前一挺,不想这一句却是侍茗故意骗他的。砰的一声,肚子上正中一脚。这一下毫无防范,而且是自己主动把肚子送给对方踢的,直踹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人也飞了起来。
身在空中,听见书童笑道:“鸡飞上天,恶狗扑地。”声音正在自己的身下。咬着牙将腰身一扭,头上脚下,犹如饿鹰攫食,直扑下去。众人惊叫声中,卓大鹏已一把将侍茗揽在怀中,右手十指如钩放在了他的后颈。
由于适才在空中强行转身,逆向使力,此时只觉胸口憋闷,嗓眼一甜,咕咚,一口鲜血被他强行咽回肚里。卓大鹏嘴角淌着鲜血,狞笑两声,恶狠狠道:“临死拉一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不寂寞。看来老天对我不薄啊。哈哈哈。”
侍茗吓得脸都黄了,急急喊道:“钟先生救我钟先生救我。”
钟无期急忙上前两步,伸手道:“把孩子放下,万事好商量。”卓大鹏道:“好商量?什么好商量?一命换一命,怎么样?”钟无期道:“只要你放了孩子,我保证让你安全离开这里。”卓大鹏嘿嘿笑道:“你保证得了吗?我要你们都保证。”钟无期见对方看透了自己的言语把戏,无奈之下,看着磨镜少年,满脸恳求的神气。
磨镜少年道:“我答应你。”钟无期又看看魏仲明,魏仲明眼见大仇得报,不想风云突变,小书童落入对方手里,其势又不能不答应,只得咬着牙狠狠道:“好,只要你以后别再撞在我手里。”他本是一句气话,至于对方撞在自己手里会有什么后果也没细想。
卓大鹏指着卢有朋道:“他怎么不说话?”钟无期赶紧回答道:“我家公子身有小恙。我说了跟公子说了一样,你尽管放心。”卓大鹏看卢有朋面色苍白,神情委顿,想到自进屋子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话,想来是真的有病,就不再坚持。说道:“那好吧。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老夫知道诸位都是讲信用的人,绝对不会反悔。”他说着话,拉着侍茗走到门口,跨过门槛,转过身来,拿下放在侍茗后颈上的手,冲里面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突然间卓大鹏猛地抓住侍茗的腰窝,提起来直向屋里掼去,接着双手连扬,哧哧哧哧,三枚金钱镖分打磨镜少年、钟无期和魏仲明三人,另一枚竟然直奔侍茗而去。同时双脚一蹬,一招飞鹤翔空,径向院墙外扑去。
钟无期见钱镖来势甚猛,不知道上面有没有喂毒,不敢贸然用手去接,只得闪过一旁。这样一来,他自保有余,救人可就做不到了。魏仲明就差了许多,转眼之间,钱镖就飞到了胸前,要躲已经来不及,不得已只有举臂去挡,拼着废去一臂,先保住性命再说。猛觉身前风声飒然,耳听铮的一声,钱镖被人打落。
原来磨镜少年抢上去救侍茗,看到魏仲明身陷危险,顺便帮他拍掉了那枚钱镖。只是耽搁了这么一点,再去救侍茗时便觉有些吃力。虽然在侍茗的头撞上墙的一刹那将他抱住,那枚随身而至的钱镖却没能完全躲过。哧的一声,钱镖飞过,将衣带打断,胸前划出一道口子。磨镜少年顾不上察看伤势,放下侍茗,一个箭步窜出门去,飞身上了房顶。四下看时,只见细雨霏霏,凉风飒飒,灰濛濛的田野上连一只飞鸟都看不到,哪里还有卓大鹏的踪影,只得狠狠而罢,下楼回到屋里。
钟无期和魏仲明正在安慰侍茗,见磨镜少年进屋,都过来向他道谢。侍茗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卢有朋这时站在里面远离窗户的桌子边,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布包,正在呆呆地发愣。磨镜少年低头一瞧,衣服破损的地方浸出血来,贴肉挂在胸前的香囊不见了。他走过去,手指香囊,笑着对卢有朋道:“公子,原来是你拾到了。”看到卢有朋的脸时,不觉吓了一跳。卢有朋的脸色看上去比侍茗的还要糟糕,两眼凸出,直勾勾地盯着香囊上的一块美玉,整个脸都变形了,脖子上青筋跳个不停。
磨镜少年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一连问了三遍,卢有朋才慢慢抬起头,充血的眼睛紧盯着磨镜少年,涩声问道:“这……是你的?”磨镜少年笑着点点头道:“是呀。可以还给我吗?”
谁知卢有朋听了这句话反而曲臂把香囊攥得更紧,仰头向天,喃喃自语不再理他。
磨镜少年脸上闪过一丝不娱,但想到刚才那位管家说他们公子有病在身,也不便发作。刚想再问他要,却见卢有朋突然开口道:“想要香囊,跟我来。”说完话,嗖的一下,横身从窗户直跳到院子中央,微一垫脚便上了院墙,回头向这边招招手,随即翻到墙外去了。
磨镜少年哭笑不得,不知道这位公子患的是什么病,看着那么一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竟然抢了人的东西就跑。他回头去看和公子在一起的管家和书童,见他们也是张着嘴巴,一脸的茫然。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问也白问,又怕跑丢了公子。无奈之下,只得走出屋子,冒雨向公子跑走的方向追去。钟无期和侍茗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跟魏仲明打了个招呼,也急匆匆地跟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魏仲明一个人,看着地上的尸体和匣子里的人头,呆了半晌。飞龙镖局自从开山立柜以来,一直顺风顺水,魏仲明作为副总镖头,也从未受过如此的挫折。今天自他以下三个镖头三个趟子手,被人家一个人挑倒,死的死,伤的伤,虽说总镖头预先识破阴谋,设计让对方摔了跟头,可是自己同样损失惨重,这样值得吗?
他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过去看那几个人。还好,门口那名镖师腰上中了一指,伤得并不重,三个趟子手都被点了穴道,不能行动和说话。他试着在他们身上拍打揉捏了一阵,也没解开穴道,只好把他们抱进屋里,放在凳子上,等着穴道自动解开。
这时,旅店掌柜的在后面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魏仲明向他招招手,他才哆哆嗦嗦的挨过来。魏仲明拿出一锭银子递给掌柜的,指着打碎的桌凳道:“掌柜的也看到了,是有人想劫我们的镖,这才动起手来。论理我们也是受害者,只是不愿看着你无辜遭殃,这锭银子你拿去,再去置办些家具。人命的事你不用担忧,我们自己会报官解决。有谁问起这档子事,你就全推到飞龙镖局身上。”
掌柜的接过银子,千恩万谢。转身去收拾破碎的桌凳。魏仲明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掌柜的,又拿出一块银子,指着趴在院子里的丑行者道:“再麻烦你买付棺材,把他也成殓起来吧。”(第一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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