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那头忽然传来了啪啪的敲门声,将磨镜少年从回忆中惊醒。众人都是懼然一惊,面面相觑,不知雨夜之中谁会来这荒野破庙。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停了一下又开始敲,颇有点不开门就不罢休的意味。
钟无期怕来人这样敲下去会引起别人注意,看了卢有朋一眼,轻声道:“我去瞧瞧。”卢有朋点点头。钟无期从腰间的鹿皮囊里拿出那对镔铁判官笔,出了殿门,犹如飞燕掠水一般轻轻纵起,几个起落便穿过院子,到了大门边,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钟无期从门缝向外一张,只见一人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背向着门,看不到他的脸,身上沾满了泥巴,右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大斧头,嘴里自言自语道:“怎么今儿个把门插上了,难道哑姑出去了?”钟无期轻轻把门插拉开,等那人转过身又来敲门时,猛地拉开大门,倏的抓住那人的胳膊用力一带,把那人直掼到院子中央,顺着荒草滑了很远才停下来。
钟无期迅速把大门重新插好,然后飞身来到院中,那人哼哼唧唧的还没站直身子。钟无期揪住那人的后领将他提到空中,压着嗓门厉声喝问:“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那人慢慢转过头来,一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在暗夜的微光中看去,原来钟无期手里提着的这个人正是在旅店里被卓大鹏一掌打到院中的那个丑行者,无巧不巧,在这里又被钟无期摔到院子中央。
钟无期把丑行者放到地上,惊疑地问道:“咦,怎么是你?”这时侍茗看出是丑行者,也从大殿里跑出来,拉着他的手问:“你,你……怎么没死啊?”他本来想说“你怎么了?你没死啊?”心里又惊又喜,一急把两句并成一句说了出来。
丑行者的手给侍茗用力抓着,疼得只咧嘴。结结巴巴说道:“是啊,本来我……已经死过去了,后……后来,他们要把我放……进……棺材里,我……身上一疼,就又醒过来了。哎哟哎哟……”终于手疼得憋不住喊出声来。
钟无期和侍茗不觉莞尔。听了丑行者结结巴巴的叙述,感觉又是离奇又是有趣,虽然不明白他是怎么侥幸从卓大鹏掌下逃生的,两个人对丑行者都有好感,看到他安然无恙,自然都替他感到高兴。侍茗尤其兴奋,前后左右把丑行者看了一遍,看他手里提着斧头,便问他:“你怎么找到这儿的?那些人呢?都走了吗?”没等他回答便又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丑行者道:“我没有找。我不知道你们到了这里,我本来就是要来这里的。”侍茗睁大眼看着丑行者问道:“来这儿干什么?”丑行者把手里的斧头一举,道:“给哑姑送柴火。”说到这儿,忽然哎呀一声,道:“我的柴还在门外哩。”说着话就往门口跑。
侍茗跟着他来到门外,果然看见台阶上放着一担柴,便帮他提了一捆,走到了厢房南头木棚下的灶火旁,一边堆放柴火,一边问丑行者:“这么说你也不是这庙里的。那你是哪座宝刹的?”丑行者也不知道宝刹是对方尊敬自己的用词,回道:“我的宝刹是东禅寺。”
“东禅寺!”侍茗高声叫起来,把丑行者吓了一跳。
钟无期本来正在往大殿走,听了这句话也停下来,回头把丑行者重新打量一番。丑行者看着侍茗那副吃惊的样子,很是奇怪,问道:“怎么啦?东禅寺怎么啦?”侍茗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答道:“没什么没什么。”
侍茗偷眼观察丑行者,想要看出他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回想起丑行者在旅店里结结实实挨了卓大鹏一掌,飞出去,直挺挺摔到院子里,大家都以为他必死无疑,所以谁也没有再去看他,谁想他竟是安然无恙,还担着一担柴走了这么远的路。难道他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侍茗想象不出当今世上有谁单凭血肉之躯,就能接下卓大鹏那雷霆万钧般的一掌,更不要说是在一点防备都没有的情况下。适才钟无期挨了磨镜少年一掌,断了两根肋骨,受了不轻的内伤,那还是在磨镜少年重伤之下,内力大打折扣时。
现在丑行者就站在他的眼前,安然无恙,看不出一点受伤的样子。可是刚才他被钟无期顺手一带便摔到院子中央,那情形确实是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似乎又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到底是万幸没被打伤,还是真的深藏不露呢?侍茗心里想着这些问题,就忘了掩饰自己,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丑行者。
丑行者见侍茗手里拿着两条柴火,却不往堆上放,只顾瞪着自己傻看,还以为自己身上出了什么问题。低头看看自己,连着摔了两个跟头,身上满是泥土,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便问道:“你看什么?”侍茗感叹道:“东禅寺真了不起,你年纪这么小就有如此身手,怨不得有那么多人千里迢迢赶来参加无遮大会。”
丑行者涨红了脸,嗫嚅道:“你……看错了,我……我没有身手。”侍茗看了站在院子中央的钟无期一眼,低声说道:“你不用客气,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会给你保密的。”丑行者摇摇头,道:“你真的看错了,这不是秘密。我……从来没学过什么武功,我也没打算要学武功。”
侍茗看丑行者的神情模样不像是在撒谎,但他还是不大相信。或者是东禅寺有什么规定,不允许他们在外面显露武功吧。对,一定是因为这个。想到这里,侍茗冲着丑行者神秘一笑,那意思好像是说:你不必隐瞒,我什么都明白,可我也不会说出去。咱们俩心照不宣。
丑行者看着侍茗笑得古怪,知道他不信自己的话,解释道:“我只在香积厨帮忙干些打柴舂米的杂活,从来没到前面大殿去过,有时候也能看见他们练武功,可是看出一点门道,所以也就不感兴趣。”说着指指自己的头发,“你瞧,到现在我还没有落发,还不算是寺里的人哩。”
侍茗看看丑行者的头发,半信半疑道:“听说东禅寺里没一个庸手,都是武功高强,连种菜扫院的僧人也都身怀绝艺,你……”丑行者道:“是吗?这个……我不知道。香积橱里的小僧们整天想着练功,也没见练出什么名堂啊,管橱的长老好像也没练过。我……到东禅寺才六个多月,他们是不是身怀绝技我也看……不出来,也许时间长了能看出点门道吧。”
侍茗没答话,瞪眼看着丑行者,好像要看是不是在撒谎,过了一会儿道:“现在在武林中,东禅寺的名气比嵩山少林寺还大哩。你看从三山五岳来参加无遮大会的那些人,都是冲着东禅寺的神功绝艺来的。为了能在东禅寺呆上十天,大家拼得你死我活,宁可性命不要也要硬往里挤。你都呆了六个多月了,还嫌少?让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有多羡慕哩,说实话,连我都觉得有点嫉妒呢。”
丑行者看着侍茗一脸的羡慕的神气,不觉叹了口气,道:“真要是这样的话,那无遮大会……不开也罢。”侍茗笑道:“你身在东禅寺却不会武功,这已经够奇怪的了,现在竟然还说无遮大会不开也罢。真是真是,真是孩子气的话,要让别人听到肯定以为你疯了呢。”丑行者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真闹不懂,难道……武功真的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吗?我听他们说过……这个无遮大会,死过很多人哩。”
侍茗看着丑行者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想起旅店里他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时那滑稽的一幕,心里犯嘀咕:“怕不是脑子真的有问题吧?我辈练武之人为了武功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再正常不过了。前不久,消失很久的玉匣天书重现江湖,真假还没辨清就死了几十个人,连公子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也变得疯疯傻傻。世上恐怕只有这个丑行者才以为这不正常吧。
侍茗问道:“你这么不喜欢武功,干吗还要到东禅寺去呢?要出家寺庙有的是啊。”丑行者神色黯然,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并不是为了练武才到东禅寺来的。我是为了……为了一件别的事才来的。”侍茗道:“什么事啊?”丑行者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说。我……我说了恐怕……你也不会相信。总之……唉,不说也罢。”
侍茗少年好事,见丑行者一脸的沮丧神情,知道他一定有一段伤心经历。他拉着丑行者在柴堆上坐下来,道:“来,有什么事慢慢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哩。”丑行者摇摇头道:“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除非……现在都已经过去了,没事了,不提也罢。”他期期艾艾的,越是说不清,侍茗就越加想知道。侍茗拉着丑行者的手恳求道:“现在左右无事,说出来听听也无妨,就算我帮不上忙,也能给你出出主意想想办法,是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可能是钟无期在大殿里点上了蜡烛,昏黄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立刻就被无边的黑暗所吞没。西厢房这边仍是黑魆魆的。
丑行者犹豫了一会儿,向西厢房看了一眼,又抬头看看天空,站起来对侍茗道:“今天没时间,我该去听经了。等以后有机会再给你说吧。”没有听到丑行者的故事,侍茗颇有些失望,看情形又不好免强,听他说要去听经,问道:“去哪儿听经?”
丑行者用手一指西厢房道:“就在那儿。”侍茗道:“原来是那位师太啊。”丑行者摇了摇头道:“你是说哑姑?不是哑姑。哑姑是个哑巴,不能说话,所以才叫哑姑啊。她怎么能讲经?”侍茗奇怪道:“那位师太是个……她不能说话?那,屋里还有谁啊?”他忽然想起了那具白木棺材,不由得机泠泠打个冷战。
丑行者道:“菩萨啊,当然是听菩萨讲经啊。”侍茗听他语气极其自然,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便问道:“可是,菩萨在哪儿呢?”丑行者道:“我也不知道,”说着话用手指指天空,“可能在天上吧。”侍茗大为惊讶,又极为好奇,问道:“你都不知道菩萨在哪儿,怎么听她讲经?”丑行者煞有介事地说道:“我看不到菩萨,可是能听见声音。菩萨应该无处不在吧。只要你一心向善,心里想着菩萨佛祖,菩萨佛祖自然会知道你,眷顾你,”
侍茗并没有听丑行者的道理,心想,如果没有别人的话,那讲经人一定就是那个叫哑姑的老尼姑了。又是一个神秘人物。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伪装成哑巴,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手段,让丑行者把她当成了菩萨。于是问道:“你拿得准一定是菩萨,不是……那位……那位……”丑行者斩钉截铁地道:“当然是菩萨啦。屋里只有哑姑一个人,可是这里的人都知道哑姑是个哑巴。从我来这里一直到现在,从没听见她说过一个字,怎么会是她呢?再说那声音非常好听,哑姑年纪这么大,就是会说话,声音也不能那么好听。”
侍茗可不相信真的会有什么菩萨神鬼,这其中肯定有缘故,只不过丑行者不知道罢了。他刚想要详细问问丑行者听经的情景,却听丑行者道:“时间到了,我得赶紧去,不然就听不全了。”说完便转身向西厢房走去。
侍茗本打算悄悄跟在丑行者后面,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可是自觉这样做有些不大合适,再加上心里惦记着磨镜少年的伤势,就收起这份好奇心,在原地站着发了一会儿呆,回大殿去了。
到了大殿,只见公子已经和衣躺倒,钟无期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侍茗,似乎有什么话要问他,但还是忍住了。侍茗来到韦驮像下,知道钟无期正在那边盯着自己,不好意思低头去察看磨镜少年,就在他身边仰身躺下,耳中听到磨镜少年的呼吸均匀平稳,知道没有大碍,便放心了。
他又想起了丑行者。这可真是个奇怪的人,一点武功不会,在旅店里挨了卓大鹏一掌,死了一会儿竟然又活过来,身上一点伤也没有,还担着两捆柴跑了十几里的路。这座破庙里除了那个哑巴老尼姑没有一个人,他却要听菩萨讲经。看他那模样又不是在胡诌,何况旅店的事可是我亲眼所见,半点不假。难道这世上真的又什么神仙魔鬼不成。想到这里,自然侧耳去听,除了风吹草树的唰唰声和偶尔传来的夜猫子的阴森叫声之外,四周一片寂静。西厢房那边更是听不到一丝一点的诵经声。再过一会儿,钟无期吹灭了蜡烛,躺倒休息了。一阵簌簌之声过后,寺庙里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侍茗用心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声音,惊恐劳累了一天,眼皮渐渐变得沉重,不一会儿便也昏昏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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