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峰山在黄梅县的东部,两座山峰高峻挺拔,直插云霄,而中间相距很近,看上去就像是谁用斧头把一座山从中间劈开的一样。山上满是青松翠柏和老干屈曲的黄梅树,平时郁郁苍苍,一到初春季节,梅花盛开,漫山遍野花白如雪,山风过处落英缤纷,馨香满山,引来千万蜜蜂飞舞期间,蔚为奇观。如今梅雨刚过,碧空如洗,白云缭绕,两座山峰就像两根擎天柱,越发显得碧绿欲滴。
天蓝,山碧,云白,风轻,看到这清新的风景,丑行者的心也慢慢变得开朗起来,但他仍然不能忘怀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所发生的一切,眼前时常浮现出磨镜少年微笑的脸容和僵尸狰狞的面目,砍着砍着柴就出了神,不是忘了挥斧头,就是把好树枝给砍了下来,有一次竟然差点砍到自己的手上。往常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砍足一担柴,今天从念慈庵赶回来,就这样砍砍停停,停停砍砍,等终于绑好两捆柴的时候,太阳已经快到西山顶上了。
丑行者在小溪里洗去脸上的泥垢,看看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是一块一块的泥巴,已经肮脏不堪,几乎看不出是一件灰色的僧衣。这两天里他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出了多少汗。如果是中午,还可以脱下来洗洗,晒干了再穿上,现在天都快黑了,只好就这么脏兮兮地回到寺里再说。
他坐在柴捆上歇了一会儿,擦擦汗。此时夕阳衔山,落霞满天,鸟雀反巢,山中一片啁啾喧叫之声。丑行者正看得忘情,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这才想起一整天水米未进,不知怎么,先前竟也没有感觉出来。刚准备担柴回寺,忽然发现斜坡下一片荒草一阵乱摇,吓了一跳,心想不会是老虎吧。等了一会,见那里只是荒草摇动,也没见有什么异像,便从柴捆中抽出斧头,蹑着手脚,从侧面慢慢绕到近前一棵老梅树后面,探头向长草丛中一看,不由得乐了。原来是一只小白兔在草中一蹦一跳。丑行者忙把把斧头别在腰后,跑过去。只见白兔的一条腿上拴了一条细牛皮绳,看来是猎人在这里下了活套,小白兔倒霉,正好一脚踏了进去。
这只小兔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看到丑行者跑过来,又是一阵拼命的挣扎。丑行者把小白兔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光滑的脑袋和柔软的长耳朵,温声说道:“小家伙,别害怕,我来放你回家。”他先把绳子另一头绑着的长铁钉从地下拔出来,然后解小白兔腿上的绳套。没想到因为兔子一直蹦跳挣扎,绳子束得很紧,他怕弄伤了小兔子,不敢用力,一时竟然没解开。他把小白兔翻放在地上,两只手解绳套,没想到一不留神,小白兔一骨碌爬起来,一下子蹿出了草丛。丑行者伸手抓了个空,小白兔带着绳子和铁钉,一蹦一蹦逃走了。
丑行者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喂,别跑,我还没给你解开哩。”可惜小白兔听不懂他的话,仍然一个劲向前跑。一直跑过了一个小土包,长铁钉挂在了灌木丛,不能挣脱,丑行者才追上,把它重新抱在怀里,气喘吁吁地斥道:“跑啊,你不是能跑啊,怎么不跑啦?”然后给它解绳套,经过这一阵折腾,小兔的腿被牛皮绳勒得更紧,都浸出了血,不知道伤了筋骨没有。这一来丑行者更不敢用力,好不容易才把绳子解开,倒弄了一身的汗。正想着不如把它抱到寺里,上点药,养好了伤再放它回山,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丑行者愕然回头,只见远处一行十几个人骑着马从山林中疾驰而来,转眼到了他下面的岔路口,最前面的人一勒缰绳:“吁——”胯下骏马一个人立,前腿落地,就像钉住了一样,后面的人也都在他身后停了下来。前面那人回头冲后面道:“快到地方了,咱们再合计合计,绝不能出漏子。”十几个人一起下了马,三个人走到远处散开了放哨,两个人留在原地看马,剩下的七八个人离开小路,向坡上走来,来到离丑行者不远处的一颗老梅树下席地而坐,因为中间有一大片乱蓬蓬的灌木丛,所以他们并没有发现在灌木丛的那一边还蹲着一个人。
近一段时间双峰山来了许多三山五岳的武林人士,都是冲着那场什么无遮大会来的,他们中许多人的相貌很是奇特,衣着也是与众不同,僧俗道丐什么都有,再加上口音各异,看上去十分的惹眼。但丑行者天天上山砍柴,见得多了也就不以为意。此时以为又是赶来参加大会的人,于己无关,正要抱着小兔站起来,只听下面一个人沉声道:“此去东禅寺已经不远,这次行动事关重大,危险万分,稍不留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大家伙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其他的人都轻声答应称是。
东禅寺树大招风,平时经常有武林人士前来请教,挑衅,想尽办法和寺里的僧人动手,有的是真心求教,有的是不服,有的则是希望赢得一招半式,以期借此扬名立万。东禅寺为此也是不胜其烦,颇伤脑筋,跟丑行者在一起的小沙弥智常经常向他谈起比武的事,谈起来总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丑行者不会武功,也感觉不出这样打打杀杀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所以一向并不留心这些事,只是智常那么热心地给自己讲,又不能不听,所以无意中倒也知道了不少武林中的名人轶事。
这时忽听那人提到东禅寺的语气不对,又说什么危险万分,便蹲着没动。感觉这些人又是来寺里找事的,虽然这是前殿那些僧人的事,跟自己这个尚未落发的火工杂役没有关系,但撞上了毕竟讨厌,所以就蹲着没动,想等他们离开了再走。
只听那人道:“这次咱们倾巢出动,本来想抢下那棵鹿衔草讨好她老人家,希望她老人家一喜之下能够稍稍减少咱们弟兄的痛苦,谁知半路杀出个昆仑奴,坏了好事,还废了两个兄弟……”一个声音打断那人道:“堡主此话从何说起,你我兄弟向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分什么彼此。这次虽然……虽然师出不利,但堡主已经尽力了。堡主为兄弟们所做的事大家有目共睹。”另外几个人齐声附和。
被称为堡主的人说:“我自己受辱事小,害得众兄弟跟着我受罪,当真于心不安。”一人道:“那人的武功当真是神出鬼没,咱们几个连相貌都没看到便着了道儿。当时听得背后好似微风掠过,心中刚觉有异,还没回头就被点了穴道……”语气里仍然有恐慌之意。另一人说道:“人算不如天算,此事现在说也无益。倒是咱们为了她老人家能够红颜永驻折了两个兄弟,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想来她老人家能够体会下心,不会……不会……”堡主道:“天威难测。但愿能像栾洞主说的一样,就是咱们弟兄的福气。如若不然,我情愿独上黎母山请罪,拼死也要保住众兄弟的性命。”
一个沙哑的嗓音忽然大声说道:“咱们已经为黎母山卖命这么多年,可是在她的眼里当真是猪狗不如,生杀随心,任意折辱,难道合咱们一百零八洞的兄弟真的就不能和黎母山一拼?”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丑行者似乎能听到有人粗重的喘息,不知道这个黎母山是个什么山,竟能让这些人如此的害怕。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见堡主低声道:“常洞主此话只可在这里对这几个兄弟说这一次,今后千万不可再说。”沙哑的声音道:“大不了是个死,有什么了不起的。咱兄弟本来过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黎母山再大大得过少林寺和摘星观吗?即使是少林寺和摘星观那又如何?咱们兄弟什么时候惧怕过?更何况黎母山的种种传言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究竟也只是传说而已,有谁亲眼见过?”
他这一番慷慨陈词并没有引起共鸣,过了一会儿,还是那个堡主说道:“少林寺和楼观派的厉害是看得见躲得开的厉害,黎母山完全是另一回事……我虽然也没有亲眼目睹,但却深信不疑……”沙哑的声音道:“这个兄弟就不懂了。”等了一下,堡主才咳嗽了一声道:“不怕众兄弟笑话,今天给大家交代一个秘密。我的师父……他老人家就死在黎母山的脚下……”一人接口道:“你说的是……是孔雀明王?”堡主道:“在下生平只有这一个师父。”另一个声音道:“不是说明王是为救海南瘟疫,孤身深入**场去寻找优婆罗花,葬身百年不遇的血瘴中的吗?”堡主道:“那是在下为了保全家师令誉而编的谎言。唉,我永远忘不了家师临终前那副恐怖的面孔……”他停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那时的情形,“所以……所以黎母山的圣使一到鼎湖,我立刻就写下降书顺表,接受了她们送上的一百零八粒三尸归心丸,并且立即召集众位洞主,骗得大家一同吃下。可能现在还有洞主不明白在下的良苦用心,在下此举绝不是要用众兄弟来换个人的幸福,也是……也是为了保全各位洞主,这其中实在有说不出的苦衷。好在众位洞主还信得过我,一直没出什么差子。”
大家又是一阵沉默,一个人清了清嗓子,怯怯地道:“咱们斗不过黎母山,难道还躲不开它吗?干吗非要每天心惊肉跳的在它手下讨日子过?现在咱们在千里之外,正好……”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但还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堡主叹道:“谈何容易啊。阎洞主的想法我也曾有过,一则黎母山势力太大,对待背叛者的手段极其残酷,我们已经服了三尸归心丸,一旦不能及时吃下镇服之药,后果不堪设想。二则海南的基业是咱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打下的,不忍心就此白白扔掉。再者跟着黎母山也不全是坏处,这些年黎母山的气是受了不少,可再没有受过别人的气,大家想是不是?”
没有人说话,堡主接着道:“因为有人问起,所以我才说了这么多,这些话都是大逆不道的,一旦泄露出去,恐怕我们这些人都不会有好结果。今天言至于此,就此打住。今后大家只把它藏在心里,千万不可说出来。只盼得这次去东禅寺能够马到成功,虽说比不上鹿衔草,也是奇功一件,对大家都是大有益处的。”
话题换过后,人们显得活跃了许多。一人问道:“鹿衔草能起死回生,驻颜不败,确实能讨得黎母山的欢心。一件破袈裟对佛门中人或者是个宝贝,难道黎母她老人家会对它感兴趣吗?”丑行者听他问起袈裟,恍惚中在东禅寺好像也听人说起过什么袈裟,便留心去听。
只听堡主道:“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出发前圣使曾提及过袈裟,说咱们动手的地方距离东禅寺不远,如果得便能将寺中的达摩袈裟盗来,也是奇功一件。”
又听一人问道:“东禅寺虎穴龙潭,能人辈出,即是一个烧火做饭提水扫院的人也不可小觑,就凭咱们这几个人,恐怕……恐怕……。”他连说了两个恐怕,便没了下文,但意思大家都听得明白。堡主接口道:“这个大家不必多虑,早起接到黎母山飞鸽传书,说是有极强的对手来找东禅寺的梁子,叫咱们埋伏在东禅寺外相机而动,一旦发现寺中有变故,立刻到寺中藏经阁二楼盗取袈裟。成功之后放火灭迹,马不停蹄赶回黎母山。”
先前一人问道:“黎母山距离此地何止千里,又怎么知道会有人找东禅寺的梁子?再说谁活得不耐烦了,敢来老虎头上瘙痒?”堡主道:“这个柳兄弟不必过虑。黎母山的信儿什么时候出过差错?我们只照计行事就可以了,万一情况不如所料,咱们就不进寺冒险。好了,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商量商量行动的办法是正事。”
接下来他们一起讨论行动的办法,计划分成三路,分别埋伏在东西南三个方向。看到寺里有了动静,由东路先越墙进去,故意露出行迹让他们发现,等把守藏经阁的僧人赶来,不必动手,就向东逃走,必能引出几个个看守的僧人。然后再由西路一行人越墙进去,被发现后摆出拼命的架势,但不必真的拼命,过几招假装抵敌不住,向西方逃走,又能引开几个看守僧人,最后由堡主带领功夫最好的几个人,由南面进去,必能马到成功。东西两路的人逃走后不必等候,自己分头寻路南归。不管得手与否,堡主也会即刻南下,到时候相聚黎母山下再论功行赏。”
这些人说的话都是岭南方言,一般北方人本不易听懂,丑行者恰是岭南人,所以将他们的谈话内容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丑行者听他们在这里商量要到东禅寺的藏经阁去偷什么东西,而且计划的十分详细,寺里的僧人不知道,多半会吃亏上当,让他们得手后还要放火烧楼,用心好不歹毒。又听他们说,他们只是浑水摸鱼,趁乱偷盗,另外还有一帮更厉害人,是专门到寺里来捣乱的。心里不由得担忧起来,想赶紧回寺报个信,可是那些人就在不远处,稍微一动就会被他们发现,到那时不要说信送不成,恐怕自己还有性命之忧。一时无法可想,急得满头流汗。
最后听那堡主道:“此事全凭运气,寺里没有变故,大家千万不可轻举妄动。看信上的语气,黎母她老人家对袈裟很是看重,如果成功,能为咱们除去三尸神也说不定。请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那堡主说完了话,站起来扫视着其他人。丑行者透过灌木丛枝叶的缝隙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面,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用手捂住嘴,以防喊出声来。原来那个站在大伙中间被称作堡主的人,正是昨天在旅店里劫镖杀人,又差点一掌将他打死的那个老头。不想原来他还是这些洞主的头儿。昨天无缘无故就给了自己一掌,打得昏死过去,现在要让他看到,哪里还有命在。
这么想着,心里一害怕,一个没留神,小白兔从他怀里跳了下来,三跳两蹦就蹿过了那伙人的旁边,飞也似的跑了。丑行者知道不好,要是落到这些人的手里可就完了,站起来拔腿就跑,刚跑了两三步,耳听得有人喝道:“谁?干什么的?”眼前人影一闪,两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他赶紧停下来,差一点就撞在对方身上。
眼前一个矮胖的人粗声粗气地说道:“你鬼鬼祟祟地藏在这里干什么?”丑行者知道这些人跟那个堡主一样,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心里害怕,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说着话,举起了手里的那根牛皮绳和长铁钉。另一个身材瘦长的人一把抢过去,看了看,阴阳怪气地问道:“这是什么?”丑行者指着兔子跑去的方向道:“是……兔子……”这时那个姓卓的堡主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瘦长身形的人答道:“好像是个下套逮兔子的。”说着话把手里的绳套和长钉给卓堡主看。
卓堡主把绳子和钉子拿在手里看了看,对丑行者招招手道:“小伙子,过来。”丑行者心里崩崩之跳,其势又不能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两步,低头看着地面,唯恐卓堡主认出他来。幸好太阳已经落山,树林里光线黯淡,再加上丑行者浑身泥土,满脸污垢,卓堡主并没有认出他就是那个在旅店被他失手打死的小火工道人,甚至也没看出他身上穿的是僧衣。
卓堡主瞪着两眼看着丑行者,温声问道:“这些东西是你的吗?”丑行者机械地点点头,随即想到那东西不是自己的,又赶紧摇摇头。卓堡主微微一笑,接着问道:“刚才你听到我们几个人都说了些什么没有?”
丑行者再傻也知道这事不能承认,但他生来不会撒谎,只是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卓堡主,一句话不说。卓堡主看着丑行者那副痴呆的样子,便放了心,以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野樵民,刚才胖瘦两位洞主贸然出手,把他给吓坏了。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没时间再理会这个傻小子,便把绳套和钉子递过去,道:“给你,今儿个没有收获,早点回家吧。”丑行者伸手去接,忽然感觉腰窝和肩胛上同时一疼,扑通摔倒在地。
耳听得卓堡主道:“走吧,等他穴道解开,咱们也办完事了。”一人道:“还是做了比较保险。”卓堡主道:“算了,这里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会有人看到的。今晚有要事,做了他不吉利。”那个矮胖子经过丑行者身边时,弯下腰来在他耳边轻声说:“要是来了四条腿的朋友想解解馋,那可只能怪兄弟你命不好啦。嘻嘻嘻。”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之后,周围又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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