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清晨的时候江上起了大雾。
这雾气极浓,以至于两岸的人在神识失效之后,甚至连用眼睛都难以看清对面的景物。
天地昏暗,这雾气笼罩的范围又是极大,几乎看不到尽头。
星月寥落,大日暂未升起,但寒意已经弥漫四周。
灰原轻轻地将双手陇在袖子中,双足踏着江边的绿中泛白的草叶,从大营中一步一步走到了江畔,直到他的布鞋被从泥土中泛出的江水**,这才停下。
灰原眯着眼睛,望着拦江大雾,沉默不语。
在他的眼中,这大雾并非自然形成,事实上如今的季节,本就难以形成如此大雾,究其原因,倒是那些不断地在江心纠缠的力量引动的。
那些力量有互相阻隔对方窥探之力,也有两方厉害的修行者互相向江心投掷的天道之规。
那些力量互相碰撞,纠缠,仿佛是出笼的野兽,凭借本能在互相厮杀,冲撞。
虽然仍未开战,但江心其实早已经有了另一个战场。
从昨日起,两方的四境大修行者几乎每一个人都向江中扔出了一道力量。
这道力量各自代表着他们的道。
之所以扔出去,一开始是本着试探的心思,但是到了后面,已经成了一场热身。
力量搏杀无形,却更让人惊叹,各家之道各有精妙,如今同台竞技,当真是精彩绝伦。
灰原尽全力也难以完全看透其中交手变化中蕴含的精要。
也因此,才更让他看的痴迷。
“看出什么了么?”
灰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询问。
他的双眸清明起来,没有扭头,凭借声音他便已经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卢掌茶高拔的身躯如同这江岸的一只芦苇,轻轻走来,若不去看,几乎无法发觉他的形迹。
灰原头也不回地说:“太精彩。”
“还有呢?”
“太复杂。”灰原沉声道。
卢掌茶笑问道:“还有呢?”
灰原沉默了下,才缓缓吐出三个字:“太凶险。”
卢掌茶收敛笑容,肃然地望着横江大雾,他亦看之不透。
用肉眼观看还只是朦胧不清,而一旦将神识投放出去,不消在江中行进百米便会遇到无尽涡流。
那些涡流每一只都仿佛是远古巨兽的口,藏着吞噬生机的力量,卢掌茶的神识就仿佛是惊涛海量之中艰难行进的一只小舟,每一刻都面临着被淹没的凶险。
而一旦被吞没,便是万劫不复。
卢掌茶收回目光,他知道灰原的这一句凶险之中蕴含中很多层意思。
其中之一便是对于他们这些三境修为的修行者,此战太过高级,根本无法插手,若是强行参与,运气好的或许还能保全性命,运气稍微差些,只有殒命当场的结果。
而另外的更清晰的一层含义则在于对即将到来的提前决战的判断。
江中的力量拼杀是一种提前的模拟,虽然并不能决定真正交手的胜负和结果,但是也同样具有很强的参考意义。
其中最大的一个意义就在于,从整体的强弱对比上可以对此战的两方实力对比有一个直观的体现。
假如其中任何一方表现出明显的强大或者弱小,那么也就不存在真正的凶险,最糟糕的情况就像是目前的情况,在江心纠缠的力量几乎旗鼓相当,始终都没有哪一方彻底显露败绩。
“平衡。”
卢掌茶想了下,说出了这个词语。
在他的眼中,目前的情况就是平衡,两方的修行者的实力近乎相同,所以一旦开战就会很麻烦,无论哪一方都无法很容易地将这场战争的优势打出,这就必然会将所有人都拖在其中,胜算也宛如大雾中看星辰,星光隐约闪烁不停,根本无法有一个准确的判断。
灰原明白了卢掌茶的话中的含义,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既然是平衡,那么想要尽快的分出结果,就需要外力去打破这个平衡。”
说着,灰原将双手从袍袖中露了出来,让卢掌茶十分惊奇的是,灰原的手里竟然突兀地出现了一只铁弓。
这样大的一只铁弓,突然而又自然地出现在灰原的手中,看上去倒像是戏法。
然后卢掌茶才注意到,今天灰原穿着的袍子格外的宽松阔大。
灰原的一只手抓着一把军中十分精良的将军级铁弓,另一种手中则是用手指捏着一支寒铁箭。
他面无表情地将弓箭架在一起,然后一言不发,在卢掌茶的好奇的注视中,忽地双臂运起巨力,将这只铁弓拉成满圆。
箭尖则笔直地冲着对岸。
这只大弓何其沉重,普通人想要拉开一丝也是极其困难,而灰原经过元气加持后,却可以轻易将其拉满。
随后,在弯弓搭箭之后几乎没有停顿,就只见灰原口中吐出一声轻斥,那只箭便呼啸而去!
或许是因为射出去的力量太过强大,在箭射出的瞬间,弓弦便吱呀一声崩断。
而那只离弦之箭的尾端则开始以不可见的急速开始抖动,摇晃,将整支箭的速度更加向上提升。
几乎是瞬间,其便已经飞出数百米,普通的箭矢到此已经会力尽疲惫,但是这支箭上还加持着灰原的剑道在其中。
于是,它丝毫没有影响地继续向前飞射,很快地就已经接近了江心范围。
在岸上的两个人的眼中,这股外来的力量已经抵达了江心的战场的边缘。
这个时候,他们清晰地看到箭矢的速度开始减慢下来,突然,从金属的尖端开始爆发出一朵火焰。
火焰迅速地将整支箭杆笼罩,只是瞬息之间,便将其燃烧成了飞灰,轻轻地飘散,在浓雾之中只化为一刻的闪烁的亮光,便彻底消失了。
而“战场”没有任何变化。
“看来,是外力还不够强大。”卢掌茶评价道。
灰原并没有很沮丧,但是多少有些不快,因为这告诉他,这场战争他没有插手的资格。
而整个三境之内,比灰原强大的人已经不多。
“真的很不甘心,明明站在这里,却只能做一个观看者。”灰原叹了口气,说道。
卢掌茶说道:“谁又甘心呢?对了,到时候你可是要看好陈邹纵横,否则凭借他的性格,或许会成为飞蛾扑火的那只飞蛾。”
“飞蛾一向是被人称赞有勇气的。”
“可是它死的很惨,人都死了,还要那些没什么的评价做什么呢?”卢掌茶摇摇头说道。
灰原闻言笑了下,赞同道:“有理,放心,我会看好他的,这次可不是以往,以往陈邹任性还有宗门长老给他擦屁股,这次连长老们也要赤膊上阵,他再耍性子,就真的是自取灭亡了。”
两人相视笑了下,随后又归于沉默,顿了顿,灰原忽然道:“你说……袁来现在在哪里呢?”
“为什么提起他?”卢掌茶有些惊讶。
“因为想起来,我们虽然无法插手,无法参与,但是最起码还能做观众,可是他却没有,这多可惜。”
灰原由衷地说道。
对于任何的修行者而言,即将发生的这场发生在澜沧江之上的战争都是不容错过的,以己度人,灰原自然开始为袁来遗憾起来。
卢掌茶沉默了下,忽然说:“你知道的,我是和他很早就相识的,在他还没有踏足修行的时候,那个时候就认识了,第一次见面他就给我上了一课,这让我记忆犹新,虽然说我后来与他并没有相处很多次,但是从沈城、京城、临江、西北一路走过来,我却是自觉地对他有一种独特的了解。”
“什么意思?”灰原问。
卢掌茶身板笔直,认真说道:“我觉得,他是一个不会错过任何精彩的人。”
“你的意思是……”
“我是觉得,虽然他已经消失一年多了,但是……他可是足足消失了一年多了啊,已经足够久了。”
灰原吸了口气,“你觉得他会来么?”
“我觉得他会来。”
晨风大雾中,卢掌茶这句话语气十分肯定,虽然其根本没有任何依据,但是却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
……
……
“好大的雾啊。”
吴巍站在一棵大树的枝干上,向远处眺望,然后大声地感慨道。
树下的袁来正将最后一口干粮早餐慢慢地咽入腹中。
他当然早就发觉了江上大雾。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修行者都更早地发现。
但是他总不好表现地太过全知,事实上清晨的时候袁来就不禁多少有些后悔,昨日他的表现并不完美,虽然说在大启很多人对修行者有了解,但是普通人大都存着敬畏之心,而他未免太淡定。
好在神经粗线条的吴巍并没有想到这个异常之处。
不过袁来已经决定要表现的更加完美一些,于是他茫然地问道:“什么雾?”
树上的吴巍大声道:“大雾!在前面的江面上,全是大雾啊!几乎连江水都快看不到了!”
“还有这种事?那倒是稀奇。”袁来高声笑道。
吴巍却是摇了摇头,皱眉说道:“不对!正常情况下不该是这样的,现在这个时节怎么着也不是生大雾的时候,而且,你看时间,这个时候太阳都应该出来了,可是雾都没有散开!这绝对不正常。”
说着吴巍开始扶着树干,向下爬。
袁来在底下收拾好东西,笑道:“没准是人家那些大修行者弄得呢。”
吴巍想了想,点头道:“很有可能。”
顿了顿,他又纳闷道:“可是弄这大雾有啥用,莫名其妙。”
袁来笑而不语。
他自然不会对吴巍说那大雾是江心无数力量纠缠而引动的天象变化,也不会说那些雾中不同种的天道规则互相攻击吞噬,激战正酣,也精彩纷呈无比。
精彩到了……让袁来隔着这么远都觉得手心酸痒,几乎要动用道诀才能按下那颗要忍不住出手参与较量一番的跃动的心。
如此之多,如此厉害的修行者的交手,对于突破四境却没有机会施展力量的他而言,有着极大的诱惑。
袁来站起身,看到吴巍已经从树上爬了下来。
“我有一种预感。”吴巍严肃地说。
“哦?是什么?”
“我觉得要开始了。”
“你是说那些大修行者要动手了?”
“嗯!”吴巍点了点头,但是很快的,那丝认真又被激动的神情所取代。
“我觉得就要开始了,两边的人都已经到齐了,没有理由再拖延下去了!”吴巍分析着,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住自己激动不已的心。
“所以我要到前面先找个好的位置去了,要知道有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是很重要的。”
吴巍说着,一边将地上自己的小包袱背起来,系在背上,同时对袁来说道:“接下来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我知道你想要过去对岸,但是你也看到了,目前的情况,江上连一艘船都看不到,马上要打仗了,你除非插了翅膀,否则根本没办法到对面去。”
“你是想告诉我在这里安心等结果对吧。”袁来说道。
吴巍点了点头:“反正你也根本过不去,你都看到了,所以我劝你们就现在后面等结果,再往前走,一点用处没有,而且很可能会死掉。”
看得出来,吴巍很认真。
袁来微笑点头道:“我明白,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你就去吧,我们就在这边远远地看。”
吴巍看了袁来好几眼,然后才说道:“那就好,你知道就好,那……我就先走了。”
“嗯。”
吴巍深深吸了口气,他明白自己此去生死就只能看运气了,而他的运气又一向不好,所以他也不禁难掩忐忑:“那……我就去了?咱们后会……”
“放心,我相信,你不会有事的。”袁来笑着拍了拍吴巍的肩膀。
“我……”吴巍一怔,嘴唇动了动,只当这是袁来的安慰,但能在这个时候得到祝福总是好的。
于是他挤出笑容道:“那就借你吉言。”
袁来淡淡一笑。
吴巍又点了点头,终于转身向前方赶去。
初时还慢,但越来越快,最后竟成了飞奔。
就好像是一只急不可耐赴死的飞蛾。
袁来笑着看着吴巍远去,他始终站在树下,后来,他又拍了拍木偶一样的阿含。
吴巍或许还不知道,袁来的话并不只是一句安慰而已。
“走吧,咱们也该去了。”
袁来说着,带着阿含径直向附近的江畔走去。
在昨夜,他在附近找到了一只还能用的小舟。
……
不久之后。
横江白雾仍未散去,但是站在西岸的人们却终于分辨出从东岸雾中缓缓驶来的一群巨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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