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口大树暗影处,醉老头举起葫芦冷笑:“抱石头练笨力气,贪多嚼不烂,不如专心跟我练拳。”
“你拳头有我箭快!”箭老头抢白一句,指指默不作声的老头:“枪老哥功夫好不好?唉——”。
枪老头在小院年龄最大,入住的时间却最晚。
每天鸡叫头次起床,一个人默默走出小院,一遍又一遍擦拭犀牛号角,哪怕乌光铮亮一尘不染,鸡叫二遍准时吹响。
“呜——”,“呜——呜”,号角声只有两种音调,集合,紧急集合。
枪老头来时,长清寨码头停靠楼船,军中将领才有资格当运输船用,老头走出船舱,扬起手中号角,示意迎接的人回转,不理四周跪倒的军士,沿着小路往寨子走,走进小院后,码头旁军士嚎啕大哭,两名裹着披风的军官双膝跪地挪动。
枪老头一天一夜没有出小院,楼船在码头停了一天一夜,军士在河滩跪了一天一夜,村口大树下,两名军官跪着哭了一天一夜。
“枪断城破人未死,三千儿郎无一回。犀角难透九霄云,吹遍青山伴英魂。”
高垣才两三岁,双手夹着枪老头的手书,胆怯地递给军官,忙跑回小院关上门。
船走人散,就像从不曾来过,可自那往后运输船来得更勤,送来的物资更多更好,山民的生活随之改善。
枪老头名字来源于一次酒醉。
那天枪老头不知何故喝个酩酊大醉,上茅房回来撞倒兵器架,恰好砸在老头脚上,脚尖挑起长枪,双手紧握枪杆,一声怒吼似乎吐出满腔醉意。
小院里枪花乱舞,宛若一条条蟒蛇吐芯嘶吼。刺出去,枪尖冷芒点点快若流星,扫回来,枪杆势大力沉所向披靡,顺势格挡,圆形枪幕风雨不透。快时疾若闪电,枪尖穿透空气带出一连串撕裂声,慢时力挽千斤,枪尖如挑大山迎面压来。虚实相间,快慢随心,一枪出,破军如裂帛,杀气扑面寒。一枪回,巍然若铁幕,气势镇人心。
枪未舞完人已醉,胸有乾坤席地眠。开眼不忆往昔事,青灯古卷课幼稚。
枪老头喉管中箭不能说话,开始指物教导还行,等高垣认到几百字就难以为继,无奈破了规矩,传话叫运输船送来一位识字先生,山寨的孩子晚上相聚小院,几年功夫每人多多少少认些字,学会简单的算数,先生告辞离开。
枪老头每晚教高垣习字绘画,偶尔心情好,要么打开棋盘爷孙对弈,要么月光下对练拳脚。
为帝国立下战功的伤残军人,不少人数十年未离开边关,退役后老家无亲可投,有人习惯了沙场上的刀光剑影,难以适应郡府繁华生活,军部便选择山清水秀的地方,供养他们安度晚年。
清辉帝国是落凤大陆五大帝国之一,下辖九郡,每郡统领九府,疆域辽阔物产丰富。帝国到底有多大?残兵们也难说清楚,给孩子们打比方:帝国像清河一样宽广,长清寨是河里游动的小鱼,帝国像长山一样深远,长清寨是山上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帝国战士分武士、武尉、武校、武师、武宗、武圣六层,醉老头几人半辈子练武,状态最好时才评上武校,至于枪老头,猜测是武师,理由很简单:帝国总共才百来位武宗,军部再混蛋,也不会把一个武宗打发到长清寨残兵院。
残兵们各有各的故事,岁月尽管教会他们遗忘,可那记忆深处的悲壮,就像埋在窖里的酒,时间越长,喝起来越香,喝醉更令人心碎。不经意间的谈话,高垣牢记在心,懵懂,疑惑,理解,将片段连缀,一个个故事脉络清晰,在心里埋下一颗种子。
清辉帝**制为哨、队、巡、标、营、军六级,每哨五人,五哨一队二十五人,五队成巡,巡多编一哨,标多编一队,依次类推,巡百三十人,标六百七十五人,营三千五百零五人,军一万八千二百人。
落凤大陆习武成风,可所谓穷文富武,习武不但对先天体质要求高,练习过程中一不小心就会伤筋动骨,没有丹药及时治疗,没有精美食物调养,习武健身容易,成为武士千难万难,一百个人中难得有一人在十八岁前达标。武士难得,通晓军阵的武士更是凤毛麟角,因此只要愿意从军,最低的军职也是队长,以后升职则不但看武艺,还要将忠诚、谋略、军功等因素综合评价。
石老头出事那年四十五岁,从军已二十五年,两年前积军功升任标长,所部驻扎在风云城。
风云城,清辉帝国西南军事重镇,南面莽苍森林背后是翠华帝国,西面乌拉沙漠深处是落日帝国,位处三国交界地势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为提前探明敌军来势,风云城往外布置了六个预警要塞,最西端的乌拉屯处于荒漠中,距离风云城足有三百里。
一丈三尺高的土墙围成方圆不过半里的小城,登上城中高达七丈的烽火台抬眼四望,满目景色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乌拉屯,戍边军人的死亡赌博——落日铁骑每次入侵,乌拉屯守军只有两个结局,战死或者被俘后充做奴隶生不如死,赌的是驻扎期间落日帝国不会进攻。
没有部队愿意在乌拉屯驻扎,可每个军人都知道必须要有人防守,使命只有一个:发现敌人大规模入侵,点燃烽火,守住城墙尽量让烽火持续时间更久,然后——
马蹄踩踏着黄沙奔驰,骑士手中长弓引箭,远处一声鼓响,利箭离弓飞射,三百步外的土墙上,破空声中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百人队,一队接着一队,土城四面都是漫天飞射的羽箭。骑射,落日帝国弓骑兵,用利箭压制城墙上的乌拉守军,口中发出嗜血的嘶吼,给队友打气,给守军带去压力和恐慌。
弓骑百人队间隙,重装步兵高举大盾向城门冲锋,掩护身后高举铁锤和斧头战友。城上弩箭射下,冲锋路上不断有人倒下。一个百人队损失过半,另一队人已在鼓声中起步。
城楼上弩箭居高临下,一个个战士中箭倒下,队伍终于冲到城门前。盾兵双手持盾高举,城楼上砸下的石块撞击在铁盾上,健壮的盾兵嘴角流血硬挺过来,立刻有人轮换上去。破坚兵铁锤砸在厚重的城门上,震得胳膊发麻,斧头不断顺着门缝劈下。
占领城门意味战斗结束,面对围城的三千铁骑两千轻重步兵,乌拉屯的六百多守军陷入巷战就是待宰的羔羊。
城楼上,条石两头绑着铁索,随着铁架上轱辘滚动离开地面,士兵双手奋力推动,往外悬空到大门正上方。“放!”一声令下条石砸落,城下盾幕破碎,重步兵成了肉饼,危机又一次化解开来。
攻城半个时辰,城门口倒下两个百人队,一个城门伤亡如此惨重,四门都在战斗,死伤超出攻城将军预料,强攻的代价太大,将军愤怒地向着城门前的虚空一刀劈下。
传令兵吹起号角,弓骑兵射出最后一轮利箭,勒转马头在远处结队。
乌拉守军赢得暂时胜利,城墙上的欢呼声很快便被悲伤代替,孤城远悬荒漠中,城破只是时间问题,胜败的结局开战前早已注定。
黄昏,城破了,巷战结束很快,乌拉标守军几乎全部战死,几十个被俘战士伤痕累累,丧失做奴隶活下去的资格,成了刀下泄愤的牺牲品。
乌拉标挡不住落日军队侵略的步伐,城破后向着风云城继续推进,身后只留下残垣断壁和遍地尸体,乌沙军团没有掩埋尸体的习惯。
石标长巷战中重伤昏迷在尸体堆,成为乌拉标十几个幸存者之一,历尽千难人不人鬼不鬼地回到风云城,从此军中少员骁将,长清寨多个修石墙的残兵。
乌拉标的战斗只是两大帝国间战争的序曲,那场战争持续了七年,清辉帝国赢得最后的胜利,两国至今再没有爆发大规模战事,和平持续数十年。
瞎老头、醉老头和箭老头的遭遇,情节不同结局一样,边关每一场战斗都可能诞生类似的故事。
高垣放下第一百块石头,跟老人们走进小院。院门关闭,山寨的夜晚宁静中带着压抑,山风穿过门缝,窥探茅屋昏黄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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