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一间饭店,用“光阴”二字做店名,用前世的话说,很有文艺范,令徐风万万没有想到。
店内的陈设却没有那么文艺,一切都是实用主义为上,酒缸,柜台,墙壁,桌椅板凳都是朴实无华。徐风进店就看见了柜台上帘吊着的木牌,上面写着店里的拿手招牌菜,徐风还没有看完牌子上的菜名,就听见蒋辽向小二吩咐道:麻烦,两份白米饭,一盘烧青菜。
小二表情明显一愣,镇上出没的都是江湖豪客,顿顿不离酒肉,这两位小哥莫不是准备出家的和尚!
蒋辽有点歉意的看了徐风一眼。徐风也是一阵无奈,一挥手道:烧青菜不要了,换盘酱牛肉!
与江湖人士相处,小二的面皮功法早已纯熟,稍微一愣之后神态依然恭敬如初,高声应诺,到后边去了。
蒋辽风卷残云一般,一碗白米饭很快见底,抚着半饱的肚子来回张望。徐风摇了摇头,将自己碗里的米饭又拨出一半给蒋辽,蒋辽尴尬一笑,埋头又吃起来。
狭窄的店门,阳光幽暗一闪,进来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一身黑衣,头戴笠冒遮住半边脸,走的很慢,坐下来的动作也很慢,正坐在徐风桌子的对面。
从笠冒下沿隐约可以看见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
小二迎上来问道:客官来点什么?
那人沉默片刻,轻轻说道:我这把剑给你,给我上碗牛肉面。
原来没银子啊!小二没有误解,这人不是吃霸王餐的,确实是没有银子。江湖人讲究信义,在这个帮派杂处的渡口吃霸王餐,那是不想混了。小二看这人一身江湖打扮,面带微笑说:客官,本店不收刀剑,只认银子。
又是很长一段的沉默。
柜台后面的老掌柜,在黑衣人进店的一刻,就感觉到这人身上一阵清冷的意味,清冷而直接,一身黑衣坐在那里就像寒冬中淋了很多天冷雨的一块石头。掌柜没有多想,招手让小二过来,端上来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米汤和一个乘着馒头的盘子。
“本店小本生意,只能免费送客官一份馒头米汤,请客官海涵。”
那人坐的很直,慢慢的摘掉笠冒,苍白的脸上满是风尘之色,表情淡然,对着店小二微微一点头,慢慢吃完米汤和馒头,然后闭起双眼,一边调息一边思考自己接下来的路程。
这少年名叫荆七,是秋田帮的人,年纪虽轻,江湖已经很老。已经在帮中五年,这种无依无靠、天生地养的孤儿早已将帮会当做自己的家。
数日前,秋田帮在徽州的一个分舵遭到老对手善水堂的埋伏围歼,数十名帮众惨遭击杀,荆七率领手下几名弟兄,砍翻无数敌人,死命突围,最终也只有七人杀出重围,一路向北逃亡。
善水堂派出精锐,紧追不舍,到得徽州与中州交界,荆七手下兄弟先后折损,自己也身受重伤,孤身一人逃到这里。
荆七在一群帮会汉子中厮混成长,从记事起就过着打打杀杀的江湖生活,对于追杀与逃亡一点也不陌生。只是这次因为有叛徒出卖,二十多人遭百余名敌人突然袭杀,即使武功再高,应变再快,终究寡不敌众。
荆七以冷酷坚毅的性格,凭着十几年厮杀,躲藏的丰富经验,侥幸躲过重重围杀。
秋日的两界河,河水已经冰冷刺骨,荆七已经在河里整整侵泡了三个时辰,靠一根芦苇换气呼吸。为了不被冻僵不时运动水下的身体,保持体温和活力。两岸的追杀的声音完全消失,才小心翼翼的爬上河岸。天色已经昏暗,肚中的饥饿倒是其次,寒冷是最大的威胁,一旦病倒,必死无疑。
面对善水堂布下的天罗地网,荆七选择走山道,不料在镇子外边迎面碰上两个盘查的汉子!
那两个汉子已经注意到自己,躲避已经是不可能了,自己此时的体力是跑不远的。荆七只能压低笠冒,向二人走去。
距离二人还有五尺的距离,在昏暗的暮色里,一只暗镖已经闪电一般飞出,正中其中一人的咽喉,因为力气不满,并没有从喉咙里射穿,斜斜的插在脖颈上,热血从喉管里飙射而出,微冷的空气中,显出一层红色的雾气。那人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双手想要握住自己出血的喉咙,却为时已晚,只是把双手端在胸前,就直挺挺的倒地气绝。
飞镖射出的同时,荆七已经开始用尽全力向前奔跑,像是要追赶流星一样的飞镖,长剑斜斜的横在身前。另一名壮汉已经反应过来,举起手中的朴刀,跨出一步迎了上来。
刀剑相交,荆七只用了七分力道,长剑顺势向下,一个转身由刺改为撩,壮汉唬了一跳,急忙后退,躲过这刁钻的一剑。
一招之力已经使荆七口中发甜,满头虚汗,连日的苦战逃亡加上刀枪剑伤,已经使荆七到了虚脱的边缘。
那壮汉也是久经厮杀,从一招之间已经看出荆七体力不支,招数后劲不足,心里想着杀了这少年,拿人头去总堂换白花花的银子。中气十足的大喝一声,一刀从上劈来!生死关头,荆七闭眼,再睁眼,调动仅有的心思不使自己晕倒,双手握剑在身前挥出一个半圆。
半圆的起点刚好与劈下来的刀锋相遇,当的一声,卸掉刀上传来的部分力量,再不理会劈下的朴刀,沿着弧形的轨迹来到大汉胸前,迅疾无比的猛然一刺,狠狠的扎在那大汉的心窝上,扑通一声,两人同时倒地。那大汉至死都瞪着眼睛,看着深深镶嵌在荆七肩胛骨上的朴刀。
荆七将挡和刺两招化为一招,以自身重伤的代价,刺死了这最后一名敌人。躺在地上的荆七精神已经开始恍惚,心中强撑着不死的念头,看着冒着白气,从眼前蜿蜒流过的鲜血。荆七歪着头,用干裂的嘴唇吸吮起来。
已经无力去分辨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但荆七知道自己需要热,需要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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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荆七睁开眼,苍白的脸色已经有点红润。
徐风示意蒋辽拿出点银子过去,接济一下这位江湖人士,蒋辽好像完全没有看见徐风的会意,一脸茫然的向店里四处打量,手里紧紧捂着钱袋子。
徐风也不理会,看着柜台上方的木牌,高声叫道:这位客官的银子我付,辣子鸡,烧青鱼各来一份,曲酒二两!
荆七握剑的手微微一紧,抬头看了徐风一眼,徐风冲他抱拳一笑。
片刻时间菜已上齐,辣子鸡上油光四溢,鲜嫩的鸡丁爆炒成浅黄色,肉香中散出一股好闻的花椒味道;青鱼蒸后,猛火过油,鱼身上洒了些青白的香葱,看了让人食指大动。
荆七也不客气,再次吃起来,仍然吃的很慢,好像吃饭这件事是世上唯一一件事情,好像很多年没有吃过饭,很生疏于吃饭一样,荆七吃的很仔细,甚至鱼刺都是一根一根的挑出来,吃净了,排在盘子边上。
盘子里不论是主菜,还是作为配料的菜都吃了,青鱼身上的每一片香菜叶子都吃净了,剩下光光的两个盘子和空着的酒壶。
这顿不算丰盛的餐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蒋辽也看了一个时辰,看的那么认真,好像从来不知道世间有吃饭这回事情,看着盘子里的鱼,看着酒壶里流出的酒,张开的嘴,蠕动的喉头,看着看着蒋辽就渴了,……于是也向小二要了一碗免费的稀米汤。
荆七慢慢吃完饭,调息片刻,向着徐风稳稳的一抱拳,慢步走出这家餐馆。
江湖少年抬头看天,西方乌云翻腾,天幕低垂,正是隐匿行路的好时机。数十天的生死挣扎,到此刻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荆七轻呼一口浊气,一脚踏进天地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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