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来到松雪堂时,院门口已站满了丫鬟婆子。
灵芝不顾一切往里扑去,却被两个婆子架住:“三姑娘,里头不是你呆的地方,先回去歇着吧。”
灵芝身小力微,被两个婆子轻轻一抬,就抬出院门去。
她拼命扭动身子,对着两个婆子又抓又挠,放声尖叫大喊:“祖母!娘!爹!放我进去,我要进去!”
应氏也是刚刚赶到松雪堂,正吩咐人收殓了王氏的尸身,在正房严氏榻前,听刘嬷嬷说事情经过。
“……她哭了几声,老夫人也答应她了,说回头叫人把晚庭收拾收拾,再搬点摆设过去。她便没再说什么,又说借着老夫人的佛堂,给二姑娘上两炷香,老夫人就让她自己去了。谁知道,哎……听她说的是挺可怜的,院子里连路都被杂草埋着,三姑娘屋子里除了张床什么都没有。平日里的吃食,竟是连丫鬟都不如……”
这就是在说应氏的不是了。
应氏假装咳了一声,看了躺在床头闭目不语的严氏一眼,敷衍道:“嬷嬷也知道,那院子本来没打算住人的,谁知三弟一家过来,多出那许多事,一时来不及收拾那院子。再说,谁知道她是因为这事儿不痛快呢,还是因为对兰芝心有愧疚呢?”
严氏眼皮也不抬,打断了她的话:“慧茹,这儿也没外人,你不必跟娘说那些场面话。如今王氏的事,也就这样了,她自个儿想不开,也怨不得旁人。只是玷污了我那佛堂净地。”
“明儿就叫人过来给娘把佛堂翻修一遍。”应氏知机答道。
严氏抬眼看了看她,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道:“只是三姑娘,你如今得自个儿养着,还得好好儿给我养着。再过几年,她就出阁了,能吃掉你什么?养好了,可是能派上大用的!再说了,给毓芝准备的嫁妆,多少是那孩子给你带来的,你心里不也该有个数吗?”
应氏心头虽然不痛快,也只好勉强应着。
严氏继续道:“以后她就住到你琅玉苑去,吃穿用度一律和毓芝一个数……”
堂外灵芝还在拼命喊着,可惜庭院深深,内屋根本听不见。
灵芝喊累了,不顾廷雅小令一个劲儿地劝,只木愣愣红着眼睛瞪着紧闭的院门。
忽一个丫环拉开门,探出头来问道:“柳姨娘来了吗?”
有人答:“还没有。”
趁这当口,灵芝一个窜身,往面前婆子胳膊底下钻了过去,一把撞在门上,将那丫环撞得哎哟一声退开去。
灵芝趁机钻进门缝,往院里跑去。
她记得严氏住的后院东厢房,不顾丫环们的呼喊,径直往后跑。
刚到东厢房门口,便听见应氏的声音传来。
“……媳妇只是不明白,这天都变了,宫里的贺礼自打去年灵芝生日就没送来了,非亲非故来路不明的,咱们安家为何还要养着她?要养着也行,只是跟毓芝同份……”
灵芝瞬间呆立在门口。
“非亲非故,来路不明,咱们安家为何还要养着她?”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在灵芝脑际炸开,将她所有的过往炸得粉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安家是安家,她是她!
前世她一直不解,就因为八字相克,为何母亲那般厌弃自己,为何像软禁一般养着自己,又为何狠心将自己送到那遥远的西疆蛮荒之地和亲去?
原来如此!非亲非故啊!
接连之间,姨娘走了,父母不是父母,家不成家!
原来这天地熙熙攘攘间,竟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而已!
她想哭,又想笑,嘴角抖了又抖,脚底下竟动不了一步。
屋里应氏正跟严氏掰持,除了不知道灵芝是香家之女,每年送给灵芝的贺礼,她可一分都没少拿。
现在安家如此显赫,大老爷位极人臣,家底又丰厚显贵,宫里也再没人关照这个孤女,为何还要将她真当成嫡出姑娘养?
再加上那件事,她对灵芝一直有种惧意,让灵芝住她院里,她想想都不自在。
正说着,听见门外一阵喧嚷,有人喊着:“三姑娘!”
两人忙停了对话,悚然转头看着门口。
灵芝被丫环一推,方清醒过来。
只觉如堕深渊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呼呼随风而坠,无境无底,心寒至极,脑子却比什么时候都清明。
惊急反静,定定神,甩开丫环来拉她的手,用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字一句冷笑道:“我是安家嫡出的姑娘,就你们几个贱婢,敢拦我?”
那丫环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惊到,愣愣呆站原地。
“吱呀”一声,屋门忽然开了,刘嬷嬷道:“三姑娘请进来。”
灵芝挺了挺胸,迈开腿,跟着刘嬷嬷进屋去。
她看也不看应氏一眼,朝着严氏直挺挺跪下去,僵硬着道:“祖母,我要去看看姨娘。”
严氏微微点了点头:“等收拾好了再去吧,毕竟养了你一场,你去送送,是应该的。”
灵芝朝严氏磕了一个头:“孙女想现在就去,姨娘,她不是自杀的。”
严氏稍稍抬起身子,惊愕地看了灵芝一眼,道:“她自个儿去了佛堂,又自个儿在佛堂里上吊,还有谁逼着她不成?”
应氏在旁边一脸嫌恶道:“娘你听听她这话,真是。”
灵芝抬头扫了应氏一眼,应氏只觉那眼神蔓到自己身上,似被毒蛇爬过一遍,又想起那夜那一眼,浑身直哆嗦,活生生将要说出口的那句“妖气”给吞回肚子里。
灵芝僵着脖子道:“祖母让孙女去看看,必定能看出些端倪,反正,姨娘不会自杀。”
严氏又躺了回去,一个王氏的死,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对刘嬷嬷道:“带三姑娘去吧。”
灵芝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跟随刘嬷嬷而去。
王氏静静躺在一张门板上,刘嬷嬷屏退了其他人,佛堂静悄悄地,松香混着西厢飘过来的药香,在堂内交织弥漫。
灵芝跪在王氏身前,王氏脸容依旧,可她鼻尖却再闻不到那熟悉的母亲的气息。
撑在胸腑间的最后一口气散去,她此时才觉一路急坠,终摔落着地,血肉骨皮尽裂,三魂六魄皆飞。
离别十载,重回今日,几息温存,再度阴阳相绝。
胸腔中的酸楚灼心烧肺,澎湃而出,漫过嗓子,嗓子发涩,冲上鼻尖,鼻梁发酸,最后所有悲痛与哀戚,化作两行清泪,如决了堤的江,无止境一般连绵流出。
这世间唯一一个疼她的人也没了。
就算上天怜她让她重活一世,终究还是只留孤零零的自己。
“娘!”她喊了一声,再抑制不住,伏在王氏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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