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扶住了墙壁。
四周仍是欢声笑语,夜幕中不时绽放璀璨花焰,可他却感觉一切声音都在如潮水般远去,逐渐混入朦胧的混沌里,耳畔什么都没有。
跟随了他几十天的两个人终于自报了家门。他们并没有说出什么令人吃惊的来历,可光是那两个姓氏,就足以表明很多事情。
徐、程、廖、宇文。李唐时期名声在外的四姓家臣,此时有两人就在他的面前。
随着徐半风将一切娓娓道来,过往之事如和风般,自李顺面前一一划过。
李唐遗民与恭王府的合谋,打造天命境高手的宏图。还有事情败露后,恭王府被毁,作为李家唯一希望,被护送至蜀中白马镇的他。
“我们俩,生来就被当做您的家仆受教。练就了一身武艺,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为您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徐半风一改往日不着调的做派,逐字逐句认真道:“东方盟主,本来也是我等的盟友。只是不知何故……他却不愿与我们相认。”
一旁的程摩连忙补充道:“但您不必担心,造叶的宇文丞相已做好了第二手准备,无论如何,我与徐半风,都绝不会背弃您。”
李顺只觉得自己沉默了足足一个时辰。
不知过多久,他才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二人对视一眼,面露复杂之色。
“廖先生说,在见到东方连漠前,此事一定不能告知于您。具体缘由……我们也不甚清楚。”
廖先生,便是白马镇中那名隐姓埋名了二十年的老铁匠。如今回想起来,李顺才发觉多年来自己所受之教养,乃是被别具匠心地引向了一条独特的道路。
指发青气、身轻如燕。自己的师父并不是只会打铁,恰恰相反,他的一身武学,极有可能会令这整座江湖,都匍匐于地。
残阳从西天收走最后一抹霞色,夜幕深沉,星子寥落。
用火折子点起一只蜡烛,宇文孤悬小心地合起铁扣,将熄灭的火折子竖到了赵无安面前。
“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宇文孤悬忽然问道。
赵无安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发问。
思忖了一会,赵无安低声道:“我本以为,你是高居庙堂,为达目的不惜代价,心狠手辣的权臣。”
“本以为?那现在呢。”
“现在……”赵无安道,“我看见了你放在暮秀村的那口钟。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并不是真心想要杀我。也许也只有你,不想杀我。”
宇文孤悬认真地听着,没有作声。
赵无安说完很久很久以后,他才低下头,释然一笑。
“我和廖筱冉,一直看法相似。虽然,可能这两座朝堂、整个天下,千万万人都在期待着一个天命高手横空出世,可扛起了这份职责的我们,却无权代表你或李顺,去回应这份期待。
“其实,如果没有解晖和东方连漠,我本想将你们保护起来。就算牺牲了廖筱冉、牺牲了廖达峰、牺牲了我,我也不想再让前途无量的下一代,再因此而头破血流,毕生无安。”
赵无安愣住了。深深地愣住了。
宇文孤悬的话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所以我将你们藏了起来。即使是你们自己,都不明白你们身背着怎样的职责。背上的负担少一些,活得也能更轻松吧?”
宇文孤悬看向他,寂然一笑。
“但想要抢夺天下的人,却不可能放过你们这些隐藏的对手。李顺被我们保护得比你还要严密,甚至也为他安排好了一条比造叶二皇子还要稳妥的退路。让他去寻求东方连漠的庇护,只要东方连漠没有败给解晖,他李顺,也就不可能为这残酷的使命而支付代价。
“这也是在东方连漠叛变之前,我们求他答应的唯一条件。毕竟比起你来说,他才是真正的李家后人,是我们所有人宣誓效忠的主君。造叶国的退路是我为你留的,至于他,我只能寄望于东方连漠不要出尔反尔。”
赵无安怔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说不出话。
良久,他才涩然道:“所以……所以这些年里,那个计划……”
“百年奇谋是上一代主君交给我们的使命。身为臣子,这些事必做无疑。”宇文孤悬道,“但你们却是无辜的,天命境不过镜花水月,赵无安和李顺亦没有任何必要承担起这一切。
“我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既是履行我的使命,也是为了保护你。”
赵无安只觉得心头泛起一阵苦涩,不知该如何言说。
宇文孤悬却释然笑道:“不必为我等伤神。该行的路我已然行尽,当守的道我亦已守住。生而为人,宇文孤悬这一生,不觉得有何遗憾。”
“……你说谎。”赵无安断然道。
宇文孤悬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守在门口的造叶死士也不由回首而望。
过了好久,他才止住笑声,眼中犹带笑意,晃着折扇,不以为意道:“是啊,我说谎了。还有最后一件事,我必须去为你们完成才行。”
赵无安一下子站起了身子。却忘了屋梁低矮,一头撞到房顶上,连忙俯身捂住脑袋。
宇文孤悬眼中略含责备,嗤笑道:“这幅模样,如何放心让你去斗那黑云会。”
解晖欲成两朝霸主,野心已毕露无疑,必对李唐遗民竭尽全力保住的小太子李顺赶尽杀绝,甚至他赵无安也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
赵家皇帝已为伽蓝安煦烈平反,东方连漠又不知所踪。宇文孤悬给这两人留下的两条退路,其实都已不太好走。
没了造叶做倚仗的赵无安尚可一战,然而无东方连漠庇护的李顺则危在旦夕。
宇文孤悬仍然留在了蜀地。
所有人都相信,武林盟主大选那一日,解晖必然现身。
“既然我保护不了他,那干脆就化身为剑,把迎面而来的一切威胁,都斩断。”
宇文孤悬笑意悠然,说出口的话,却杀伐决然。
这正是赵无安一直以来认识的宇文孤悬。
虽然他有千百副面孔,处世圆滑,为人狡黠。
可洗去脸上一层浓厚粉饰之后,所剩森森傲骨,皆是刀戟凌然的狂放桀骜。
气沉丹田,捏指成诀,想象眼前立着一排森然的新制刀剑,指尖便悄然窜出青色气机,如冷火般吞吐焚烧。
凝视着自己指尖跳动的青气,李顺冷硬道:“若非这门弹青功夫,我会以为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李唐都已灭了多少年了?宋家已经传到了第三代皇帝,这些旧唐遗民竟然还忠心耿耿!
徐半风与程摩无奈对视一眼。
“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让我修炼成天下第一,然后帮你们夺回江山?”李顺厌恶地皱起眉头,“汴梁城里那皇帝椅子,我可一点儿都不想坐。”
程摩连忙道:“我们并非有那个意思!只是……”
“没有那个意思?话本里不都这么讲么?藏君于民,你们难道打的不是那个主意?”
徐半风抓耳挠腮道:“那是因为现在也快近大选的日子了,我和程摩合计着,不告诉您真相的话,怕是您迟早都要信不过我们……”
这两人越是恭敬,给李顺的厌恶之感反而越强。他皱起眉头,别过脸去:“我现在也没有多信你们。”
“总之,请您再多等几天!”徐半风恳求道,“就算东方盟主真的不愿搭理我们,也一定能等到宇文大人派来救兵的!现在万万不可离开锦官城,否则必死无疑!”
李顺愣住了。
徐半风的话,的确不是耸人听闻。
从白马镇到锦官城的路上,有多险象环生,都是他们一起经历的。这二人确是拼了性命,把自己拖拽到城里来。
入城之后,日子日渐平缓,他一心质疑这两人的目的,竟逐渐忘了之前的事。
他像是忽然失了所有力气,背靠上墙壁,双目无神。
徐半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关切道:“少主?”
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光临了李顺的头颅。
“……不要叫我少主。”
他艰难地伸出手,使劲摆了摆,另一只手遮住双眼。
周围所有人都知道的真相,却隐瞒了自己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他们都是怎么度过的?为什么就没有人,早一些来提醒他,告诉他他的身份?
如果他能早知道一些的话,也就能更早扛起这些本属于他的东西。就算是耻辱是苦痛,使命属于他,他也绝不会逃避。
如果他能早一些知道的话……或许师父,就不会死。
偏偏所有人都隐瞒到了现在,想要他无忧无虑地活着,想要替他分担掉那份无谓的使命。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回到三十天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那个当学徒的少年,穿过墙洞,怯懦地逃亡。
再不济,也要回过身去,陪在照顾自己二十年的师父身旁,与他一同运那满天青气。
能与那样的坚毅忠贞的人并肩战死,应该是身为李唐后人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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