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是第一次出血还是第二次出血,医生们蜂拥进来,跟我说要做好剖腹产的准备,我艰难地在手术单上胡乱划着签了字。 刚签完字,一个黄头发蓝眼睛、非常日耳曼的年轻医生进来,照本宣科地一条条向我和保罗声明手术中会出现的种种意外和风险。那时我以为他是手术医生。他简直带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兴冲冲劲头,活像个杀人不眨眼的纳粹;他倒也有科学家冷血的理性冷静,要真是他做手术,可能不会因手软出什么差错吧。
后来才知道他是麻醉医生,或麻醉医生助手。
谁是我的手术医生,阿塔拉还是罗马尼亚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
总算各路人马都离去,我终于能吃饭了。午饭像飞机餐一样,摆在床头的可移动餐桌上:一个煮鸡蛋,一只烤鸡大腿,一小盒扁豆汤,一盒果汁,一小碗蔬菜沙拉,一小袋饼干,清淡无味,卡路里是够了。我不禁想用妈的口气说,在国内,哪能给产妇吃这样的饭?
幸好妈带来了酸奶。
吃完饭,我让妈把托盘放到门口的地上,等人来收走。她出去一下回来说,走廊墙上有个柜台,上面有微波炉,她看见别人的托盘放在那里,她也就放在那儿了。
刚想喘口气,又进来一个栗色头发的哈希德犹太大妈,小圆脸,个子不高,弥勒佛一样笑嘻嘻的,自我介绍说她是哺乳专家。
美国的犹太人分为三类:改革派、保守派、正统派,辨别他们很简单,看脑袋即可,不戴帽子的是改革派,戴小帽子的是保守派,戴大帽子的是正统派。哈希德人是超正统派,不但戴大礼帽,有时还带皮毛帽,男人都穿黑色长大衣、长风衣,即使夏天也如此;女人一年四季从头到脚一身黑,连小姑娘都是黑衣黑裙、黑袜黑鞋。如果在街上碰到他们,无论男女老少,绝对不会对你笑,不会跟你打招呼说声“早上好”、“下午好”、“晚安”之类。
哈希德大妈的笑脸让我看见铁树开花。
“可是刚才已经来过一位哺乳专家。”
“哦,那一定是索菲。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吗?祝贺你成为新妈妈。”她开始滔滔不绝,“我们女性的身体是神奇的,它自己知道孩子离开了身体,就开始生产乳汁,如果不及时泵奶,给它以刺激,那么渐渐地身体就不会再产出乳汁。要知道,母乳是贝比最好的食物,最好的药,母亲能给孩子最初、最珍贵的礼物就是母乳……”
她大谈了一通母乳经,煞有其事地说,“既然你的贝比不在这里,从现在起你要开始使用奶泵吸奶。”
她变戏法般拿出一堆用具:“现在我要教你怎么使用奶泵,这是罩杯,这是泵奶的大瓶子,这几个小瓶子是存奶的。”
她又像变戏法一样把一堆工具组装在一起,从床头柜边推过一个有落地袈的绿色小机器,把橡皮管的一端插进机器,连着大瓶子、罩杯的另一端递给我:“初乳富含营养,越多越好。现在开始泵奶,两三个小时一次,一天六到八次。看这两个旋钮,这个是调整速度的,这个是调整力度的。最初的三分钟,把速度开到最大,力度放到比较小的位置;三分钟后,慢慢降低速度,加大力度。”
“要泵多久?”
“每侧十五到二十分钟,你可以两侧同时泵。如果分开泵,注意要把另一个气孔关起来。”
一堆小用具,一串新名词,一步又一步的操作程序,一头雾水的我茫然地看着她。
“泵完奶之后,你要清洗所有的用具。”她娴熟地将工具取下拆开,环顾一下病房,找到床头柜上给病人专用的两个蓝灰色花生壳形塑料盒,走到靠窗的洗手池边,“现在我向你演示怎样清洗工具。”
我赶快叫妈站在她旁边,我坐在床上根本看不见她在干什么。
“清洗工具的洗涤液必须专用,不要跟洗碗的洗涤液混合起来。喏,这一小瓶洗涤液是给你的,在医院你可以用这个,回家以后去超市买一般品牌的洗涤液就行。”
“用手指蘸上洗涤液,清洗罩杯、小阀门、小帽子,还有瓶子,里里外外都要清洗干净,如果有乳汁残留在上面,乳汁里有蛋白质,容易滋生细菌,下次泵奶混进乳汁里,贝比吃了就会生病。你不希望你的贝比生病吧?”她特别强调地盯着我问,似乎想判断我是不是个尽责的母亲。
“不希望。”我想起来美国二十年的徐晶姐说过,孩子首先是他们美国的人,美国生怕他们的人受一点委屈。
“洗完以后,把所有的东西放在这个盒子里,让它们晾干。当然了,这是医院,人来人往,灰尘和病菌到处飞,你可以用纸巾盖上它们。”她从墙上的纸卷筒撕下一大张卫生纸,盖住塑料盒。
“怎么样,你明白了吗?”她一付“打完收工”的架势。
“嗯——”她一天要给产妇们演示几遍,这一套工作早就驾轻就熟,我听得锣鼓喧天,看得眼花缭乱,虽然点了头,其实根本没闹清那一套东西是怎么组装起来的,“你有没有说明书之类的东西让我读一下?”
“当然,这些是给你的。”她递过来一个文件夹,里面一摞资料。
我松一口气,有说明书就不怕。当年上学时,第一学期不知深浅地选了难度很大的《经济法》,教授劝我放弃,那时我还不知道以前在国内的学分哪些可以被美国学校接受,哪些不能,不敢贸然选课,除了三门我从未学过的课,只有这门《经济法》可以考虑。我能肯定,法律方面的学分不会被接受,各国法律不一样,如果不选这门课,这个学期只能上三门课,白浪费时间。我硬着头皮不放弃,整个学期在课堂上没听懂几句话,全凭能生吞活剥的阅读理解能力考了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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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让妈回家吃饭休息,下午再来。
我的病房护士是一个清丽的俄国淑女,一头整齐的亚麻色短发别在耳后。刚到病房时,她进来送了药。等所有人都走了,她推进一把高靠背椅子,要求我挪到椅子上。
“现在?”我吃了一惊。
“是的。”她坚定地说,“你要尽快活动,这对你有好处。”
“可是我的肚子很疼,我根本不能动。”
“如果你不活动,你会更疼,你的身体会恢复得更慢。”
“我动不了,伤口疼,我连坐都坐不起来!”我几乎要抗议了。
“你要努力!试一试,我来帮你。”她美丽的脸庞带着职业化的冷漠,不由分说按了床上的按钮,床头立了起来,我的身体也由平躺变为坐起。
“起来!”她命令道。
我的腹肌稍一用力,下腹便一阵疼痛,好像正在拉开我肚子上的一道拉链,两排链齿分开时撕扯的疼。
“站起来!”严厉得像鞭子抽的声音。
我右手拉住扶栏,咬着牙想从右边站起来。站立——这个简单到如同呼吸的动作,平时我从没想到它需要调动这么多肌肉,特别是二十四小时以前被医生一刀切开的腹肌,一动一撕扯,一动一疼痛,我真担心医生的缝线不结实,肚子重新开裂,只想一缩身体倒回床上。但俄国淑女绝不会善罢甘休,与其让她多抽我几次,不如死一次罢了。
我上身前倾,拼了命想离开床,右臂拉住床边扶栏使劲,俄国淑女就在跟前,我本能向她伸出左手,只要她轻轻拉我一下,我就能站起来。
她带着掩饰的嫌弃闪开了:“你要靠你自己。”
我冒死一踩油门,疼得头皮发麻,咬牙切齿脸变了型,终于,站起来扑到椅子上坐下,人已经要虚脱,只觉得天旋地转。
“看,怎么样,我说你能做到吧。”俄国淑女满意地说。
是的,万分感谢。我心说道。
保罗怎么还不来,是不是又去看孩子了?!一点有用的事都不干!我大喘着气,忍不住想发作。想昨天自己肚子上刚开了一刀,今天就要被拽起来,一大堆人追着我干这个干那个,妈在这里帮不上忙,能干点事的保罗又不来。把手机掏出来,要给保罗打电话。
还没打,又有两个医生进来,老头戴着犹太小圆帽,姑娘是印度人。两个人来问我手臂上的紫斑是怎么回事。我两个胳膊和手背上东一处西一处遍布大片的青紫色。
“这个,住院第一天输液之后就开始有了。”
“输液?输的什么液?”老头问。
“是帮助贝比肺部成熟的药,还有抑制宫缩的药。”
老头沉吟,姑娘向他解释了一句,大概是在猜药名。老头又问:“你以前有过什么血液病吗?”
“没有,偶尔有点贫血。”
“以前还做过什么手术吗?”
“做过腹腔镜。”
“有这样的情况吗?”
“没有。”我有点不耐烦了,明摆着是那两种药之一导致的青紫斑,难道他们是第一次见吗?美国医生就是宁可多问一千遍,不可放过一个疑点,看一次病祖宗八代病史都要问到。“你们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还不知道你们是谁。”
印度姑娘说:“我们是xxx方面(听不懂的医学术语)的医生,我们是根据xxx(听不懂的医院某部门)的要求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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