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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第4天 贝比听得懂,他们什么都知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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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温箱靠墙这头伸进两根螺纹软管,分别是蓝色和白色透明的,送入不同气体,两根管子交汇在保温箱上方,连接着像三通水喉一样的白色透明接头,接头下拉出一个细管插进他的鼻子。 细管上缠有胶布,延伸下来,一条横压鼻梁,另一条横贯人中,两端在脸颊交叉固定着细管。管子和接头都很轻,由一个支架悬挂在保温箱上方。一根橙黄色的细细软管插进嘴里,连着没有活塞芯的注射器,也挂在保温箱上方。

他的胸前贴了两个传感器,肚子上也有两个,右手胳膊肘抵在床窝窝边缘,手掌上缠着伸缩性胶布,里面有发出粉红光的小仪器,大概是测脉搏的;左手像一只鸡爪,抠着床窝窝的外围。

他的下身包裹着早产儿专用尿布——比超市能看到的最小号尿布都小,对他来说也显大,尿布的底部与膝盖齐平。两条腿是弯曲的,比较起他皮包骨头的躯干和上肢,他的腿还不那么触目惊心,但也细如竹竿,显露出两个膝盖窝。

左脚埋了预置针,右脚抽血后被纱布包裹起来止血,脚腕上的腕带印有身份条形码,上面没有他的名字,而是印着我的姓:“桑的男孩”(sang’s boy)。

我的男孩。这一堆管线仪器中的我的男孩,你早到了三个多月,瘦小,黯淡,没有一丝一毫正常新生儿的白白胖胖,只有比他们相差了一百倍的娇弱,你怎么样在这个世界活下来?我拿什么来拯救你?

在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悲伤的我的注视下,他竟然把脸转向了我,神情安宁地看着我。

“他今天输血了,所以肤色看起来浅一些。”护士说。

我没什么反应,保罗应道:“是的,好多了。”

像是一失足跌落进矿井深处的黑暗,一错眼滑到冰山无遮无拦的陡坡,只剩下手足无措的绝望和茫然。

“我们回去吧。”我转头对保罗说,心中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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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这不是杰姆斯的爸爸吗?”出了b房间,在走廊上,听到有人招呼保罗,是一个胖乎乎、深棕肤色的女人:“杰姆斯怎么样?”

“跟昨天一样,”保罗回答,分别向我和她介绍,“这位是卡洛斯的妈妈瓜达鲁普,这位是我的妻子。”

我一听名字,肃然起敬,像看神人一样看着她。

“你们刚刚看了杰姆斯是吧!我也看了卡洛斯,我给他唱歌,跟他说了好多话。我跟他说,我已经买好了童车和摇篮,他有爷爷、奶奶、叔叔、姨姨在家等着见他,有这么多医生护士帮助我们,我们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好,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家。”

“你们跟杰姆斯说话了吗?相信我,贝比听得懂,他们什么都知道……要乐观,要有信心,父母不是医生,父母能做的不就是要有信念吗,要相信贝比会好起来。”

谁说这一番话,都不如眼前的她说更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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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接到电话,蒋已经到医院了,他下楼去接蒋。

布帘一掀,保罗引领着一个人进来,蒋那张典型的犹太面孔还是那样笑容可掬亲切如故,小小的空间站了两个大男人,显得更拥挤了,幸好有个靠背椅给蒋坐。我半靠在床上,蒋没有像每一次见面那样用他那黑中夹白的络腮胡子亲我的脸。

蒋是不戴帽子的犹太人。

“嗨,桑原,祝贺祝贺!”蒋是美国人中唯一一个按照中文姓名顺序叫我的人。这一声“祝贺”如果不是他而是别人说出来,我都会以为是嘲讽。

“蒋,好久没见,海丽好吗?闪姆和艾尔米娜好吗?”

“他们很好,很快要回芬兰了。”蒋是老纽约,太太海丽是芬兰人,他们一家人每年都回芬兰过夏天,十八年来从未间断。海丽曾在天津留学六年,保罗父亲在天津讲学时,保罗去天津当了一年外教,跟海丽相识。后来海丽来到纽约,通过保罗才认识了蒋。

“我们在给闪姆申请大学,你知道,有很多书面材料要准备。”蒋说,“桑原,至少你现在不用为杰姆斯的大学学费发愁。”

大学?他能活下来吗?他能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小学吗,遑论大学?我的心又像被沉到井里,一下浸没在一片冰凉之中。

“别担心,会好的,你会没事的,孩子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蒋说。他跟保罗一样是乐天派。

“至少我现在还活着。”我凄凉地一笑。

两年前,蒋做了肿瘤切除手术,那时他跟保罗交代,如果他有什么不测,要多多照顾海丽和孩子们。从那时起,他才开始蓄胡须。

蒋手术之后,安然无恙至今。在保温箱里的孩子,他的问题能毕其功于一役,一场手术就可以解决吗?

保罗和蒋离开去吃饭了。这里一大片社区是哈希德犹太人聚集地,蒋住在曼哈顿,从没来过这里,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他几乎连布鲁克林都不会来。哈希德是正统犹太人中的正统,视其他犹太人为犹太教的叛徒,哈希德对非哈希德犹太人的眼神和态度只有犹太人相互间心知肚明,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蒋,但他心里认为哈希德是保守落后的一群人。他具备一般美国人的教养,会夸奖长处但不贬低短处,对人对事罕有主观的负面评判,一旦有所涉及,就顾左右而言他避而不谈。

※※※※※※※※※※※※※※

他们走后不久,卡芙塔医生来了。她那饱满端庄美丽的东南亚脸总是让我感到安心,她的美是耐看的、有厚度的,与她内心的善交相辉映。她边搓手边进来,每接触一个病人,她总是习惯性地在先接墙上的消毒液搓手。

“我要交班了,所以上来看看你。今天怎么样?”

“还可以,明天可以出院。”我的表情放松了,她是一个我希望她能是我家人的医生。

“明天一整天我不在这里,后天会在,我是每周二、四、六工作,每次二十四个小时。”

“二十四小时?那怎么可以?!”我惊异道,一昼夜的连轴转,那要什么样的精力和体力?

她淡淡一笑,已经习以为常了。

“所以明天你出院,我就见不到你了,今天来跟你告别。”

“谢谢,卡芙塔医生,我会想你的。”我说的是真心话。她是在这里实习的住院医,我相信她以后会是个优秀医生,她的脸会跟观世音越长越像。

“我也会想你们。”她是惦记着我的,今早保罗推我去尼克由,电梯门一开,她正站在门口要进来,脱口而出叫了我的名字。

“在我走之前,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我思忖了一下,还是问她:“如果我做缝合手术,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低下头,轻声说:“不会有很大用处,你是胎盘提前剥离,你做了正确的事,你已经做了你应该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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