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年初一的早晨,刚醒来就会一骨碌地穿上母亲备在旁边的新鞋新衣,迫不及待地想着拜年。不为别的,因为拜年会有花生吃,香香脆脆,想想就美。那时有个零嘴就很稀罕。不像现在花生根本没人吃。那时他总是带着堂弟,先到隔壁的大伯家拜年,上前拱手作揖,嚷嚷着拜年了,但也不会真的跪拜,大婶和奶奶抓了一大把花生,说着些读书进学,健健旺旺成长的吉利祝福话。银夏一面装入衣服口袋,一面吃起来,然后又领了堂弟一起到叔父家拜年,又是一些花生,最后又和叔父家的堂兄弟姐妹一起,组成更大的队伍,浩浩荡荡,把周边的本家亲戚转了一圈,四个口袋总装得满满当当,凯旋而归。这天嘴巴几乎就没空。堂弟花生吃得很节俭,有时候还剥不开,就索性用嘴咬破,常常弄得壳和仁碎了一嘴,再慢慢用舌头挑食着,就这么幸福了一整天。
很久以后,先是潘多拉起义,再是造乌组织……人们的生活方式逐渐改变。但从更早以前,就有人背井离乡,在外打拼。年底回家过年的人有喜有忧,南下北上,一代又一代的人纷纷逃离故乡,如同候鸟一般,回家过年,过年离家……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虽然现在人们都会在各个城市买房安顿下来,但终究还是没弄明白未来将去向何方……
从堂姐结婚,到叔父离婚,这中间的许多年过年,是父母最忙碌,家里最热闹的春节。每年团年饭,父母总要忙碌准备几日,一大家围坐在一起,满桌的菜,一屋的祝福。菜年年大同小异,无非鸡鸭鱼肉。但总有几个母亲最用心的菜,包卷煎、蛋丝、手工鱼丸,唇齿快意,记忆深刻。年年年夜饭相同却又不同,陆续出现二对三对四对夫妇,从第一个第三代孩子出现,到七八个孩子的到来,人数总在逐渐增加,热闹和欢乐自然也在增长,父母的白发也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兄弟姐妹各自发展,情况总是差异。堂姐结婚最早,发展得也更好一些。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事业越做越大,团年饭酒桌上自然自信耀眼许多,给孩子们派发红包,总是十分踊跃。叔父算是晚婚,他妻子为人做事有点务虚,人绝顶聪明,事夸夸其谈,发展总是欠佳,团年饭就有许多气馁,许多年来有意无意缺席了一两次团年饭,后来还是走向分手,留下两个孩子在父母间来去……
银夏的过年已经留下许多记忆,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但再想起时总是让人感慨万千。有些古老的东西,会一直古老下去,比如春联,门神,腊八粥,拜年探亲访友;一些新的东西一定会加进来,比如抢红包,视频拜年集福。年变化着,却又似乎从未变过。无非是希望日子一年好过一年,多点快乐,少点烦恼,多点幸福,少点悲伤……总在飘雪的季节让人想到春节,想到故乡,就像现在,在城里无聊滞留,心已然回到故乡……银夏在街上走着,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如此伤感。
造乌组织,改变了这世界许多啊。他心想。他似乎没有一开始那样憎恨组织,但组织所犯下的那些罪孽,阻隔亲人之间相见的机会,无法让人饶恕。我已经失去了我的亲人,不能再看着别人失去他们的亲人。而且,还有妈妈……他那生活在乡下的妈妈,到现在都还相信她的儿子会在忙完了之后,再回去看看他的。
他刚上初中那年的春节,父亲去世了。那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一年。那个春节,是他父亲银皓和他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匆匆过完年之后,父亲就回到了越南战场,继续为世界传达战场的残酷。他说,他想要记录下那些活着的美好,可相机拍下的却全是死亡的瞬间。而我现在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在他面前发生,他无力阻止。他害怕自己会和父亲一样,他害怕自己会过早地见到父亲……到了那时候,他的母亲该怎么办哪。
父亲在战场上遇难了。银夏得知消息的时候,慌忙从学校跑回来,看见妈妈孤身一人坐在屋子的正中央,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背对着他。后来她见了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父亲以前的事。见了银夏,说着说着,母亲就哭了。父亲一生性格高傲,脾气暴躁,吃苦无数,而母亲一直迁就着他,忍受着他,印象中从来没有在银夏面前哭过,这一哭,倒让他手足无措,只是无力地宽慰着母亲,母亲才渐渐止住哭泣。
大概是母亲一生苦难,临到老了,生活刚刚好了一些,却无力抓住什么,心中一定有太多不舍。每每回想到这一幕,银夏心中总是难受不己。
清明节过后没有久,他们收到了父亲的遗体。
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从此以后,过年就只能在父亲的墓前辞拜了。
岁月总是那么无情,转眼银夏马上就要走过半生。他经历了潘多拉战争,经历了造乌组织事变,世事苍桑,社会更替总是目不暇接地扑面而来。他看不见父母和祖上眼里的过去和童年,也看不懂或看不见孩子眼里的童年和未来,只能尽力去理解他们……他愿意去当一名老师,因为他想要得到人们的尊重与爱戴,因为他与母亲的约定。
夜晚的时候,他找了许久,一无所获,身心俱疲,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睡下,打算如果再找不到她们踪迹的话,就直接去美国——当然那样,要在如此大范围的地方,不借助任何帮助找到她们简直是大海捞针,可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夜晚万籁俱寂,只听得见北风呼啸,林间飒飒。银夏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打算小憩一会儿,过会儿还得起来继续赶路,却听见了说话声,立刻紧张地睁开双眼。是三个女孩的声音,他心中突然颤抖了一下。“要不干脆用之前拿到的那些钱去美国……”“不行……这是底线……”
他站了起来。宁早倩。郭玉婷。徐雯茜。他朝声音的源头走去。她们就在那里。之前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花了那么多工夫,他都没能找到他们;可是现在,仿佛老天在嘲讽他一般,不费吹灰之力,他就再次站在了她们面前。
没有云的月光下,宁早倩三人的容貌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她们瘦了许多啊……银夏苦笑着想道。就连原本身材偏胖的宁早倩这会儿看上去也像是营养不良一般,身边的两人更是耷拉着脸,面露痛苦神色,一身脏乱,衣服泥泞不堪。在清冷的月光下,师生重新相见。银夏想打招呼,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而对面三人看到他之后,明显也惊呆了。
“银老师……”最先发出声音的是徐雯茜,仿佛叫出这三个字就抽光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佛只要念出这个名字,她的眼泪就会流下来。
“我一直在啊。”银夏强迫自己笑着说。他看见泪水划过她们脸颊,却不知该如何向她们道歉。那天晚上,李升死去的那个夜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当他听到消息的时候,李老师已经离开,而宁早倩三人也被逼着逃离了那所学校,此后再无音讯,会在这里,以这样巧合的方式见面,银夏再怎么样也都想不到。“我很抱歉……我来晚了。这些日子,你们受苦了。”他想到先前那老鸨的话,他不敢去问她们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她们又经历了什么。
“……你们,有没有见到弥霖?”银夏最终只能这么问道,三人面面相觑,随后都同时摇了摇头。银夏绝望地叹了口气:“所以,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我之前在其他城市打听到了你们的消息……但是你们又回到了这里,是想干什么?外面实在是太危险了。”
“回去更危险。”郭玉婷声音黯淡,“而且我们想要回学校……找到我们失去的记忆。”
“……是这样啊。”银夏立刻就明白过来,面前的这三个孩子,虽然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估计也不知道是造乌组织删除了她们的记忆,但她们已经明确感觉到自己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当时她们身边重要的人的离去,估计这些记忆都已经被删除。而在银夏离开之后,组织又给她们进行过多少次的记忆清除,银夏不得而知。
“我知道这么做很危险,但是……果然还是想要回去,想回去看看,我们究竟忘了什么。好像只要再糊掉那个地方,就能想起来……”郭玉婷的声音断断续续,十分低沉,银夏很难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这么久不见,就连她们的声音也变得如此陌生。既然知道她们想要找回记忆,银夏原想直接将一切的真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告诉她们的,然而一想到弥霖他就会放弃这么做。弥霖可能正是因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自己遗忘了什么,所以才从我身边逃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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