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已到终南山阴,正待登临,忽听山林中有二人争斗。走近一看,偶耕、牧笛俱是喜出望外那争斗的二人正是涧石和葛蕾。偶耕纵身一跃,长剑劈出,将二人的兵器击落于地。葛蕾一见偶耕杀到,不敢恋战,转身就跑,一眨眼便已没入山林。
涧石见到他二人,不胜欢喜,急问父亲、黄四叔和小雨的下落。偶耕瞪大眼睛,不知该不该将实情告知、究竟如何告知。牧笛急忙拿话岔开,问道:“你因何与葛蕾在此相斗?”
涧石道:“她硬说三位姐妹的死,我难逃罪责。她与我纠缠不休,我一路奔逃,她从凤头崖追我至此。”牧笛又问他为何到终南山来,涧石低头嗫嚅道:“屿蘅还在南浦云那里。我纵然救她不出,也须向晏先生有个交代。”
牧笛、偶耕对陆大壮、张小雨的事讳莫如深,只说黄锦鳞已受救治,料无大碍。涧石满心疑窦,却不便追问,又想到屿蘅至今下落不明,为今之计,当是找到晏适楚,共赴冬至之会。
三人在终南山脚下寻找半日,不见晏适楚踪迹。牧笛自言自语道:“莫非晏先生食言,不来赴约?”涧石道:“晏先生性子最是倔强,许下的事无不办到。”偶耕在牧笛背后说道:“我等且耐心寻找,问问山里的道士,寻到明日自然可见分晓。”
终南山乃是名山,大谷有五,小谷数百,绵亘数百里,乃是九州之险。当日只听说晏适楚与南浦云约下在终南山相见,却并未说明具体地点。区区三人,要在这数百里山中寻找晏适楚,如同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山中多的是岩幽泉,绝壁之下、险峰之上,每有高人、隐士吐纳练气,上前询问,多半是不理不睬、径自来去。涧石心中焦急,忖道:“我抛却父亲不顾,逃奔至此,只是为了屿蘅。可是明日就是冬至,屿蘅依旧不见,连晏先生也无处找寻。不知父亲、黄四叔是否安好。倘若安好,他们是否又在凤头崖下苦苦寻我?”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三人来到一块岩石下,准备在此过夜。涧石伫立岩石之外,望着黑黢黢的山谷,怅然若失,心中仿佛被铅块堵住。偶耕、牧笛饮马归来,劝慰几句,涧石兀自长吁短叹。
偶耕在岩石下铺了两个草窝。当晚,涧石一语不发,倒在草窝上。只因连日劳累,须臾便已入睡。牧笛靠在偶耕肩膀上,闲话几句,慢慢睡去。
后半夜,三人被马啸声惊醒。骅骝马和涧石所乘之马,惊恐不安、狂躁万分,想要挣断缰绳逃逸而去。偶耕走近看时,险些被骅骝马一蹄子踢到。他不望着骅骝马,骅骝马惊恐的眼神却投向他的身后,嘶鸣声越发凄厉。
一阵风吹过,阴风惨惨、寒气彻骨。牧笛在偶耕身后,要和他说话,偶耕却一步抢到她身前,将她扑倒。牧笛倒地的一刹那,一股浓重的腥臊之气贴着身子掠过,漆黑的岩石下,闪过一道金黄的光束。
那是一只猛虎,从岩石上扑下。偶耕从虎爪下救出牧笛。他二人立足未稳,却听涧石一声大呼:“还有一只老虎!”
果然,岩石另一侧,吹出阵阵寒风,接着传出一声虎啸,震动山岳。涧石连爬带滚,忙不迭爬上马鞍,回身一剑斩断缰绳。那匹马如同着了疯一般,发蹄狂奔,倏忽之间已不见踪影。
岩石之下,只剩下偶耕、牧笛,还有乱踢乱咬的骅骝马。一只虎一步步逼近二人,另一只虎留着涎水走向骅骝马。骅骝马吓瘫在地,嘶鸣转为哀嚎。
偶耕见骅骝马比自己更加危险,左手揽起牧笛,右手拔出背上宝剑,提起一口真气,跃过后虎,直逼前虎。孰料这两只老虎猛悍异常,避开偶耕的长剑,前者兜转向后、后者纵步上前,咧开獠牙、亮出利爪,将偶耕围在垓心。
偶耕武艺虽高,然而夜深天黑,与两只猛虎骤然相遇,身边又有牧笛掣肘,难保无虞。他将牧笛抛起,自己从二虎獠牙利爪之下仓皇躲过,复又凌空一跃,抱起牧笛。可是身子尚未落地,二虎已就地翻身,再次合围进击。
偶耕连番腾挪退避,自己身上受伤,长剑也划伤二虎。二虎暴怒,越发咄咄相逼。偶耕无法,只得化出一道柔劲,将牧笛推向骅骝马,顺手将长剑掷出。这一推一掷,力道精准、拿捏到位,牧笛稳稳落在马鞍上,长剑斩断缰绳,斜插在树干上。骅骝马陡然没了拘束,长啸一声,一抬脚便飞离岩石、驰向山谷。
偶耕孤身一人,再无牵挂,赤手空拳来斗双虎。双虎一是饿极,二是怒极,死死缠住偶耕,一心要将他拿下。酣斗良久,仍然不分胜败。偶耕一掌劈空,重心倾斜,身后风声呼呼,一虎扑向背心。他顺势翻腾,倒置身子掠过拴马的松树,伸手拔出长剑,急急劈砍,将追扑而来的猛虎逼退。
两只猛虎凶恶异常,恶狠狠扑了过来。偶耕连连后跃,身子横在空中,不住地挥剑劈刺,将身后猛虎逼退。他乱挥乱舞一气,忽然发现二虎立在地上,不再追赶,而自己身子急速下坠,冷风从下而上急吹,这才惊觉:自己正从悬崖上急速坠下!
偶耕心念一闪,但求牧笛平安无事、涧石遇难呈祥。他斜眼一瞥,见东方微明,终南山嵯峨连绵,正是自己埋骨之地。他将眼一闭,幼时遇见的白发恩师从脑海里一掠而过,世间万事转入一片空蒙。
临死之时,这些纷杂的念头稍纵即逝。偶耕身子一顿,却被一件绵软的物事承载起来。他睁开双眼,眼前却是牧笛;耳边一声清啸,原来是骅骝马凌空跃起,将他接住,又一次救了他。
骅骝马四蹄稳稳落地。偶耕急忙回身,坐在马鞍,驾着马急急奔逃。在他们身后,虎啸之声震动山林,原来那两只猛虎不依不饶,跃下山崖,穷追不舍。
东方泛白,地上结满霜。骅骝马急速奔跑,热气上漾,身上血汗渗出。两只猛虎仍在身后,与他们只隔了一箭之地。越过一道山壑,前方是一片平丘,上面平林漠漠、荒草无边。偶耕、牧笛纵马向前,忽听正前方马蹄得得。追上前去,却见一人一骑,正是涧石逃逸至此。
骅骝马一步跨到涧石前面。涧石听见身后虎啸之声,急驱战马,那匹马却迈不开腿,被松根绊倒,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将涧石也摔个不轻。偶耕急忙勒住骅骝马,可骅骝马烦躁不堪,岂肯稍作停留?
偶耕对牧笛说道:“你且往前,我救回涧石兄弟便来会你。”牧笛深知,虽然偶耕已立誓事事听自己吩咐,但是事关大义之时,他绝不会为了儿女之私,将他人安危置之不顾。她微微点头,任由偶耕跳下马去。
双虎接踵而至,也不扑食涧石或是他那匹受伤的战马,而是穷凶极恶扑向偶耕。偶耕就地闪避,长剑撤出,剑气所及之处,地上霜露凝为冰线。两只老虎哧哧地呼着热气,把头压低,一步步欺向偶耕,地上留下一串梅花足印。
偶耕喝道:“你们再不退走,休怪我手下无情!”二虎兽性发作,岂听人言?蓄足力气,连声低吼,眼中凶光灼灼。涧石瘫坐在地,吓得不敢动弹,衣襟被繁霜沾湿。
一场恶斗正要掀起,却听荒草丛中一声断喝:“两个不省事的畜生,还是恁般不知进退么?”说话之人不甚用力,但是声音响亮,穿透山壑。二虎闻声,耳朵乱摆,心生迟疑,脚步迟滞,而草丛中的声音再次响起:“还不快走,难道要葬身于此?”
二虎如同遇到天敌一般,悲咽两声,转身蹿入草丛,急急逃脱。草丛之中一人悠悠走出,此人不是别人,竟是晏适楚。而那两只虎,便是王屋山北的双虎,与他算得是故交。晏适楚青衿玄袍,脚踏木屐,背上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装的便是《修真秘旨》。
荒丘之中,马蹄声响起,那是牧笛骑马返回。牧笛惊叫一声“晏先生”,急匆匆跃下马鞍。涧石双足仍然瘫软,爬出数步,泪流如雨,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偶耕将他扶起,他一头跪倒在晏适楚膝下,泣不成声说道:“屿蘅……屿蘅她……都是我无能,都是我无能……”
晏适楚并不理会涧石,悠然说道:“你们倒讲信义,如期赴会。齐玉怎么没来?”偶耕迟疑片刻,答道:“齐先生与南浦云比武,中他奸计,被削去手臂。他跟随梓州太守杜大人,从此隐退江湖了。”晏适楚微微一笑,说道:“还是这老乌龟想得开、看得远,比我高明多了,”转面扶起涧石,对他说道,“屿蘅落入南浦云手中,一是我管束不严、看护不周,二是她命中当有此劫,你不必太过自责。”
晏适楚也不问他三人别来如何、经历何事,只将他们引向平丘深处。此地乃是一座山谷,山谷背靠绝壁,绝壁如笔锋挺直,又似刀劈斧削而成,山谷倒也平整,只是垒起了数不清的石堆。每个石堆二人合抱,一人来高,横成排、直成列,然而排列得却并非横平竖直,有的地方弯曲,有的地方褶皱,似是依循山势无意磊就,又似别处机杼有意而为。石堆形成的石阵,将山谷圈住,将两面的山壁相连。石阵之下白霜盈寸,石阵之上瘴气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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