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的身子比宋元消瘦的速度更夸张地弱了下去,但他从不让宋元去看他,当然,宋元自己的身子也非常虚弱,官家做了一件瞿让根本想不到的事,他召了国舅进宫,非常郑重地将宋元托付给了他。
托孤这种事,官家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瞿让之后还见过官家将宋元托付给参政知事贾叙之,他甚至还答应贾叙之,待宋元长大后,迎娶贾氏女为大晋皇后,后来居然还写了封信给已经丁忧在老家的林丞,为父之心,为君之心,全在这一次次的托孤中了。
宋元对国舅的心情非常复杂,她当然知道国舅并非她的亲舅舅,也清楚国舅对她母妃的感情并非兄妹之情这么简单,她更明白官家这时将她郑重托付给国舅,还让国舅亲自过来照料是出于什么目的,有着什么原因。
官家的身子不行了,大行怕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宋元年纪还小,这岁数坐上皇位,想也知道坐不稳,更何况还有国舅在旁虎视眈眈。
国舅的身份瞿让是前不久才刚得知的,他竟然还是前朝云国哥舒氏的遗孤,比起哥舒贵妃这个哥舒氏的养女,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哥舒氏继承人,谁知道会不会不甘心,想来个反晋复云?
果然没过多久,官家就殁了,相比较贵妃毒发身亡的突然,官家这病已经拖了些日子,宋元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再加上这次是国丧,和贵妃过世的程度不同,不是家事二字就能轻易带过去的,毕竟是国事,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置,宋元在国舅精心的“照料”下很快恢复了,打起精神来将后事处理好,还顺顺利利完成了登基大典。
终于熬过官家的头七,乱七八糟的事情也终于理出一个基本的头绪,宋元第一次能有功夫睡一个囫囵觉,可她根本睡不着。
夜深了,她还睁大双眼瞪着床顶,问瞿让:“我是不是在做梦?”
瞿让提醒她:“三日前,你就该自称孤了。”
宋元用自嘲的语气笑了一声,“是啊,如今该自称孤了。”
“我从没见过父母,”瞿让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需要些安慰,“真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孤这个一个月内父母双亡的情况,还没你惨?”宋元笑着问了一句,可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就算没你惨,但也真的很惨了啊瞿让。”
是很惨,比从来没见过父母的情况更惨,瞿让想,没有拥有过,也就谈不上失去。
回想起自从来到她身边之后的种种,先帝对她一边宠着一边对她寄以厚望,贵妃对她一边宠着一边对她满怀希望,她从小生长在充满爱意的氛围中,拥有过这样盛大而全心全意的爱,在一夕之间全都失去,该多么的痛苦啊。
可似乎没得选。
宋元自己看得很开,她很快擦干眼泪问他:“你知道为何孤出生之后,母妃没再生其他的孩子了吗?”
瞿让不知道。
于是宋元自己回答出来:“因为母妃生孤时大出血,太医说只能保一个,父皇那句保大人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国舅抢先说了出来,你猜父皇还舍不舍得母妃再受一次这样的痛?或者说……你猜父皇还敢不敢赌,国舅会不会因此而举兵逼宫?”
瞿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宋元也没逼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这都是命,生来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也要经受普通百姓无法想象的痛苦。瞿让,你信不信,但凡孤有的选,绝不会愿意坐上这龙椅。”
“我信。”
宋元笑了笑:“孤知道你心里是不信的,其实啊,天下人都总想着坐上这个位置,可是你知道吗?孤自幼看着父皇坐在这龙椅上经历了多少无可奈何,你知道他为了和母妃在一起,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吗?母妃为了陪在他身边,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父皇明知道是哪些人对她下毒手,为了这所谓的苍生天下,他竟然不能处置他们,你能想象吗?”
她一边说一边流眼泪,直到眼前一片模糊,瞿让看着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就像被细而密的针不规律地扎上去,你根本不知道下一瞬间是不是比现在还疼。
瞿让终于忍不住了,他伸手过去摸摸她泪流满面的脸,半天才开口道:“我会陪着你。”
说完自顾自脱了鞋爬上龙床,在她身旁躺下,手臂从她颈下穿过去紧紧抱住她,低声重复了一次:“我会陪着你。”
宋元终于忍不住,趴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父皇弥留的时候你去哪儿了?母妃刚死的时候孤那么伤心……孤一个人你知道有多难吗?那时候你去哪儿了!”宋元在他怀里又捶又打的,“孤高烧得迷迷糊糊的,醒来第一个见到的竟然是国舅,你知道孤当时的心情吗?你会陪着孤……说得好听!孤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
瞿让无话可说,唯有将她抱得更紧,在心里默默回答她:我为了更长远的陪着你才暂时离开的。自你父皇将你带到我面前的那一日起,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你。
可这些宋元通通都不知道。她最后哭累了,在瞿让的怀里睡着,瞿让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她。刚才搂着她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她这些天又瘦了不少,原先胖嘟嘟的小脸,现在两颊都凹了进去。
“阿沅……”阿沅你不要这样,这样除了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会心疼之外,我也会心疼的。
瞿让有一个秘密,宋元最伤心的时候他没好意思说,但等她稍微好一点了自己就察觉出来了,他的脸现在同她已经不止是七八分相似,而是可以说一模一样了。
事实上,当初贵妃遭人毒杀,官家赶回宫后第一件事,不是去贵妃灵前痛哭,也不是去宋元寝殿探望,而是直接找到了瞿让,神情严肃地对他说:“正是用你的时候,为了阿沅,肯不肯吃苦?”
为了阿沅,瞿让从没觉得做什么是吃苦过。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官家是来真的。
宋元的脸窄,瞿让脸宽,宋元鼻梁塌,瞿让鼻梁高,宋元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瞿让一双丹凤眼又细又长,乍看上去七分相似,细看却处处不同,从前宋元年纪小,又只是个挂名的太子,每日都在凤栖宫里同她母妃闹,以后可不一样了,就算年龄再小,她以后都得天天在龙椅上坐着,接受百官朝觐,万一在相貌上被人发现了端倪,闹出的可就不是小事了。
削骨也不是小事啊,纵使瞿让答应之前已经做好了万般准备,削骨的痛都轻轻松松超越了哪些准备,第一次削骨时,动刀的地方在两颊边,削下来的两块骨头摆在盘子上,血淋淋地告诉他,这就是你爱她、护她的代价。
值。
等到动鼻子的时候,瞿让觉得那股钻心的疼感又回来了,非但回来了,痛感更甚,瞿让甚至一度觉得自己要死了,他将宋元送他的一块帕子折得整整齐齐放在嘴里咬住,任由汗水一滴一滴往下落,直至衣衫湿透,他知道,自己又挺过了一关。
官家找来替他削骨的神医不止一次地问:“当真不用麻沸散?这样削骨的痛你会感受不到。”
瞿让只在第一次的时候反问了一句:“会对恢复时间有影响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毅然选择了不用,若不是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若不是这已经是最后的时机,瞿让根本不会在这宋元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在她的身边,他得赶紧把这关闯过去,不能再有任何耽搁,他得赶紧回到她的身边。
后来宋元终于缓过来,也终于发现瞿让的不同,对她已故父皇的所为感到了震惊时,瞿让还轻松笑道:“值得。”
她因为父母双亡而消瘦的身子,恰好有他因削骨之痛而消瘦下去的身子作掩护,宋元心情好时还会跳起来同他比比身高,然后笑道:“相貌再像也没用啊,你看你悄没声儿就长这么高了,孤得怎么长才能同你一般高?”
但这些在瞿让看来根本不是事儿,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眼底带着笑意地看着她,觉得只要还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看着她有说有笑的模样,就什么都值得。
削骨之事不是一次就能完事儿的,伤口恢复起来没有这么容易,想要之后恢复得让人看不出来,更不容易,瞿让不能再继续睡在房梁上,否则休息不好也不利于伤口恢复,而且天气炎热,稍有不慎伤口就容易感染炎症,瞿让自己没当回事,宋元却非常坚持。
“你受这种痛、忍这样的苦去削骨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气呼呼地看着他问,“到时候伤口恢复不好,脸上两边一边一个伤疤,像蜈蚣似的,孤为了同你一样,是不是也得去往自己个儿脸上割两刀?”
瞿让这才老实。
这次才真正感受到当官家是种什么滋味儿,瞿让躺在宋元的床上,亲耳听到宋元将小黄门们都赶出去,亲自照料他,问题是她自打出生起就没伺候过人,三不五时弄疼瞿让的伤口都是小事,可她还坚持要替瞿让擦身,瞿让多次反对无效,可事到临头,宋元完全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瞿让就学着她平日里的样子,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跷起二郎腿,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斜眼看着她,虽未明说,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是闹着非要替我擦身?那你倒是擦啊!
宋元那性子,怎么可能知难而退?她双手一抄,亦斜眼看着瞿让,嚷嚷道:“你自己脱裤子啊。”
瞿让:“……”
最后当然还是只能他自己来,宋元还非常好奇地几次三番想要探头进来,都被瞿让冷着脸推出去,宋元整个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来,最后都没能如愿偷看到什么,夜里睡觉时直接气得卷走了瞿让的被子,瞿让也不分辩什么,整个人缩成一团,果然没过多久宋元就忍不住了,一脚将被子踢回来,瞿让动都没动,踢回来时是如何,他就任由那被子如何搭在自己身上,宋元又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
“瞿让,再犟也不能犟过孤吧?”宋元咬牙切齿地道,“你是想冻死吗?”
“天热,冻不死。”
宋元:“……”
瞿让还躺着,闭着眼睛问:“上朝时如何?能应对吗?”
“自然能,孤是什么人啊,父皇那么早就开始手把手地教孤,就朝堂上那些迂腐的老臣,他们能敌得过孤?”宋元挺起胸来,“收拾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
瞿让躺着都笑出来。
“笑就笑出声来呗,”宋元撇撇嘴,“告诉你,那个贾叙之家的小娘子,真叫一个厉害,脸上那么大块胎记,寻常人家避讳都来不及,她竟然还将头发全梳上去,刻意给露出来,还敢叫有貌!得亏姓贾……”
瞿让当真笑出声来。
宋元就继续道:“胆子倒不小,连孤都敢欺负,她爹竟然还想让她进宫来给孤当皇后,孤跟你什么关系啊?能在这种大事上坑你吗?他们一家子长得挺丑,想得倒挺美。”
贾叙之,这个名字听着挺耳熟的,瞿让想起来,这就是先帝先前托过孤之一的那个参政知事。
瞿让那时候还没有细想,当真娶回来当皇后,可就不是宋元的事儿了,是他瞿让的事才对,但宋元的心思就直白多了。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瞿让嘴角上扬,声音却很平稳。
“你同孤还客气什么,”宋元还当真了,她现在瘦了许多,连先前贵妃最为担心的胸部发育问题都顺带解决了,她自己还不觉得有什么,喜滋滋地同瞿让说起来,“你看孤瘦了这么多,都不用担心你胸没孤大了。”
瞿让:“……”那还真是谢谢您啊。
但总是这么瘦也不是办法,瞿让劝道:“还是多少得吃点儿,再这样下去身子吃不消。”
身子吃不消了还怎么同朝堂上那些老臣斗?
宋元听得出他的意思,但吃不下这种事连她自己都没法子控制,双手一摊道:“孤也没法子,换做是你,亲眼见到你娘被人下毒、七窍流血而死,你还能吃得下吗?你每次看到那些所谓的珍馐美味,你不会联想到你娘临死前的样子吗?”
这倒也是实话,瞿让能理解,但他不能放任宋元再这样什么也不吃,于是他想了个法子:“我做。”
宋元也没拒绝,但她没有当真寄希望于瞿让,她知道她夜夜噩梦缠身,只有瞿让知道,只有瞿让心疼,但瞿让也只能心疼,他没法子代替她,也没法子改变什么。
自己的路,终归是要自己走的。
贵妃被毒害一事,虽然牵扯到了多方势力,但有国舅在为头彻查,总归要推出一个人来承担罪责,杨家就在这时被推了出来。
早在先帝还在时杨氏就已经因为所谓的通敌叛国之罪被下旨满门抄斩了,但因为先帝没多久就病逝,国丧期间并没有当真服刑,结果等到国舅接手之后,直接将毒杀贵妃一案牵扯到了先前宫中的杨氏庶妃身上,这次满门抄斩就是双罪并罚,非死不可了。
先帝临死前给宋元留了个后招,这后招就是杨氏灭门之案的真相,杨氏满门抄斩原本只是个幌子,被国舅来了这一招才不得不假戏真做,但那被当做后招早早送出去藏了起来,按照先帝和杨公的遗愿,一直以密函的形式同宋元保持着联络。
宋元亲政之前杨氏那位唤作子令的遗孤一直在民间好好藏匿着,也不便时时联系,宋元也谨遵先帝的嘱咐,这件事连瞿让都没说起过,瞿让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份,就算再怎么爱护她,自己的身份总还是心里有数的,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很清楚。
大了到底不比小时候啊。瞿让换好最后一次药,对着镜子细细看着自己脸上已经渐渐长好的伤口,告诉自己你也总算是有资格和资本为她出力的人了。
可宋元的官家之路走得并不平坦,走着走着还大有走偏之势,有天夜里瞿让实在忍不住了:“外头的人都在传你不举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难得有话这么多的时候,宋元兴致来了就高高兴兴地回答他:“孤这岁数不是已经大了吗?那些个老臣都变着法儿地往孤的后宫里塞他们府里的小娘子,孤哪能让他们如愿啊?但他们总不能承认说自家的小娘子没有魅力吧?当然只能推到孤身上来了。”
瞿让:“……”
宋元还有心情笑:“哎瞿让你说孤这算不算是做好事啊?”
可瞿让没心思同她开玩笑,仍旧忧心忡忡的,宋元就痞里痞气地将胳膊搭到他的肩膀上:“你知道父皇临死前送了孤一份什么样的大礼吗?”
先帝临死前为宋元做的筹谋多到她自己都难以想象,无论多大的礼都不会让瞿让觉得不可思议了。
但宋元还真就让他吃惊了一回。
先帝留给她的,是瞿让削下的两颊边骨。
瞿让自己都是第一次见,他实在不明白先帝将这些留给宋元有何深意,宋元来替他答疑解惑:“父皇是想让孤知道,你为了孤受过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但这些其实并不需要她知道,先帝也不是会教宋元这些东西的性子。
宋元长叹了一口气,才接着道:“父皇用心良苦,他是想教孤明白一个道理,为君者,并不是只有严于御下这一个手段,他也想让孤明白,你不是死士,不是隐卫,不是细作,甚至不是普通的臣子,”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瞿让,你就是孤。”
他受过的苦、遭过的罪,她都必须感同身受,这是为人君者付出的血泪代价,每流的一滴血、每削掉的一寸骨,她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刻进心里,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这江山不是这么好坐的。
宋元将那两片骨头好好地用红绸子包住,锁进了一个匣子里,瞿让伸手想拦,她没让,依旧好好地收起来,神情严肃地看着那匣子被收进机关中,然后才转回身来,故作轻松道:“你放心,你为孤做过的牺牲,桩桩件件孤都记在心里。”
瞿让想说,我为你做这些,其实不需要你记在心里。
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但宋元从不认为这些牺牲是理所应当,她带着瞿让往密道中走,一边走一边问他:“你知道吗瞿让,但凡孤有得选,绝不会坐上这龙椅,父皇为大晋鞠躬尽瘁,还落得个偏爱宠妃的昏君之名,天下人眼中的官家……永远只在天下人眼中,孤受过的痛、流过的血又能有几个人知道?”
瞿让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她其实也并不需要他的安慰,瘦小的身子里蕴藏着更大的能量,她告诉他说:“不过孤做这些也不需要旁人知道,吃一堑长一智,孤绝不会再走父皇的老路,再爱一个人都不能失了本心,将来若有一日,有幸真能遇到心爱之人,孤也绝不会将他放置在当日母妃那显赫之位上,让他成为孤的软肋。”
她虽不是男子汉,但始终为人君。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她说出口的话从不食言。
瞿让几乎是看着她从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一日一日成为今日这般心思缜密的大晋德庆帝的。
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瞿让第一次正面感知到自己对她的心意其实不止君尘之谊或是兄妹之情那般简单,是在杨子令出现之后。宋元越来越喜欢出宫,自打她目睹了哥舒贵妃之死后,就患上了厌食症,身子一直羸弱,也就没太注重仪表,可自从认识了杨子令,她非但喜欢出宫了,有一日竟然还屏退了左右,在寝殿里试起了女装。
不得不承认,她虽然身子受弱、矮小,但当真穿上女装,还是个格外惹人怜爱的小娘子,瞿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宋元还在他面前转圈圈,特别臭美地问:“孤好看吗?”
“哼。”瞿让别扭地别开头,并不正面回应。
心里却诚实地回答了:好看,阿沅你这样……很好看。
女为悦己者容,她如今才真的有了悦己者,瞿让心里又欣慰又难过。
“没想到他就是杨子令,”先前杨子令一直以“沐易”为名同宋元交往,她这才刚发现他的真实身份,“还真藏得够深的啊,不愧是父皇留给我的底牌。”
杨子令因为当年的那场阴谋,阴差阳错地被挑断了手筋,又长得眉清目秀的,看着确实挺吸引小娘子的,而且他遇到的还不是普通的小娘子,是个身坐在龙椅上,心怀天下的小娘子,他们彼此吸引是瞿让意料之中的事。
宋元非常直截了当地承认:“孤确实对他有点儿意思,但孤心里这点儿分寸还是有的,他想娶孤……”她大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呢?”
这次瞿让的心结结实实地疼起来。
杨子令只是个细作,要论起身份,自然是配不上宋元的,可若真是要论身份,这天下又能有谁配得上她?
有时候夜深人静,瞿让也会问问自己,但一个替身是全天下最没有资格爱她的,或者说,只有好好做好自己这个替身,才能让她有机会好好去爱一个人。
宋元有一次喝多了,同瞿让谈心:“你还记不记得孤从前说过,绝不重蹈覆辙,走父皇的老路?”
瞿让当然记得。但杨子令绝不会有机会像当年的哥舒贵妃一样身居高位,有资格和机会获得圣宠。
“所以无论如何,孤不会让杨子令像当年的母妃一样,影响到父皇的国策,”宋元说着说着自己又笑起来,“不过父皇当年启用国舅也不全因为母妃,杨子令若有朝一日知道了孤的身份,怕也不会再给机会让孤去给他盛宠了。”
她当时说得落寞,瞿让却知道,即便有朝一日杨子令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她就是官家,已经放到心尖尖上的人,如何放得下来?
他一定会原谅她、理解她的。
即便杨子令无法劝服自己理解她,可身为人臣,该做的事他必须接着做,只要有一点理由继续留在她身边,他总有一日会看清自己的心,总有一日……会心甘情愿地认输。
杨子令认输的速度比瞿让预料得还要快,宋元曾说过不会给机会让他像当年的哥舒贵妃一样承圣宠,却没想到如今杨子令的身份比当初的哥舒贵妃来得更方便一些,宋元也当真没把她那点所剩无几的好名声当回事,先前被人说不举也就罢了,后来瞿让故意让大臣们发现,将她断袖之名放出去也是为了能将大婚一事拖得一时是一时,没想到反而促使了国舅的逼婚,更没想到最后宋元择定的皇后人选并非当初先帝在世时承诺贾叙之的贾府小娘子,而是林丞那个从未有人听说过的孙女儿。
宋元不知道的是,其实在大婚之前瞿让就见过林清琼一面,那时她应该是第一次随她的祖父进宫,林丞先进去,让她在殿外等等,宋元身边总是不喜欢宫人们环绕,能少几个就少几个,再加上近来她的脾气越来越阴晴不定,即便是那几个大臣送进宫来的眼线也不敢轻易靠近,于是林清琼等着的时候就真的只有她一个人默默等着。
瞿让就在大殿顶的房梁上坐着,一不留神将宋元非要他穿着的、明显大了的靴子掉了一只下去,刚刚好就落在林清琼的眼前。
她抬头望过来时,瞿让简直死了的心都有。
当然只好跳下来,林清琼忽闪着大眼睛将捡起来的靴子递过去,瞿让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穿上,低头对上她探究的目光就低沉着声音道:“不准告诉你祖父,听见没有?”
林清琼还是忽闪着大眼睛,她点了点头问:“你是官家吗?”
瞿让想起来,林丞曾叫画师进宫替宋元画过一幅画像,想来是送回了老家,让林清琼见过了,于是就清了清嗓子道:“孤只是想提前看看未来的皇后长什么样,你一会儿进去了可别抬头,不然孤会害臊的。”
林清琼“扑哧”一声笑出来:“官家也会害臊吗?”
没等瞿让回答,里头就传来沉闷的脚步声,坏了,林丞出来了,他一把搂住林清琼,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嘱咐道:“进去之后别抬头、少说话有什么话洞房那日再说。”
说完就再度跳上了房梁。
林清琼从前只听说过官家性子顽劣调皮,今日真正见识到,却觉得这哪里是顽皮,明明是一颗清朗之心,可爱极了。
她跟随祖父进了整殿之后果真听了瞿让的,不抬头、不多言,但听着官家说到第四句话时,已经猜到,眼下说话的这个官家,同她方才见到的官家,并非是同一个人。
然而嫁或是不嫁,到了这时已经没有退路,她勇敢地孤身入宫,就为了他们初见时瞿让承诺给她的那句“有什么话洞房那日再说”。
所谓人生一场豪赌,不过如此。
瞿让一直喜欢与人对弈,最开始喜欢拉着宋元下棋,但她实在于此上头没什么天赋,后来杨子令时常进宫之后,他又拉着杨子令下棋,但杨子令不管输或是赢,心思都根本不在下棋上头,只有在面对林清琼时,才真有几分对弈的快感。
也是林清琼第一个发现,他喜欢执黑棋,而且喜欢将每局棋最后一颗黑子隔空投进他下旨赐给她的一口画缸中,仿佛是在记什么数似的。
她没有猜错,确实是在计数。
瞿让认识宋元这么多年,对她动心是一早的事,然而此后的岁岁年年里,他对她的每一次怦然心动都必须妥帖收藏,归置得很好,他必须借助每一次对弈来提醒自己,有些棋局,其实从落下第一颗棋子时,输赢就已经注定。
洞房那日,林清琼没说什么话,他欺身压上去时,她也只是顺从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瞿让闭上眼睛,感受到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一点一点摩挲,他的心里也顺着这只手的温度,一点一点描绘出宋元的样子,这一生,不过如此。
宋元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许多话何须说破,他知道她一早就懂,可是就如她当日所说,连杨子令都不会有的机会,一个替身就更不用说了,和她光明正大地并肩而立都是奢望,更何况一生一世陪在她的身边?
他和她之间的缘分,从林清琼入宫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而他和她之间的缘分,是从林清琼必须入宫,才得以开始的。
宋元命人送去的避子汤,瞿让没有推辞。其实按照他们一早说好的,他根本不需要夜夜留宿在华阳宫中,林清琼也不会需要次次服用这避子汤,但瞿让忍不住。
男女欢好一事,瞿让本以为他根本不会沉迷其中,但宋元却在他们洞房的第二日就告诉他,这样也好,只要没有孩子,一切都不是问题。
瞿让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也知道自己有多无耻,但就像是上了瘾一般,只要见到杨子令进宫,他就抑制不住自己想往华阳宫跑,每一次亲吻林清琼时,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他心里想的到底是谁。
他和宋元之间的感情,其实从来都无关林清琼。
他是她的替身,她又何尝不是她的替身?
但那个无论如何都不该到来的孩子,竟然还是来了。
林清琼一早就知道,她见到的官家,并非是真正的官家,她也很清楚,他每次留宿在这里时,眼里见到的、心里想着的,都不是她这个名义上的皇后,但她根本不在意。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敬过天、叩拜过祖宗牌位,她是大晋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他,是唯一能躺上皇后凤床的男人。
是不是真的官家,根本不重要了。
瞿让第一次从她嘴里得知有了孩子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孩子不能留!但随即而来的,是另一种自私而狭隘的想法。
她知道他和旁的娘子有了孩子,会生气吗?会嫉妒吗?
于是明明可以在最开始悄悄解决的事,偏偏要等到林清琼的月份大了才去告诉宋元,其实宋元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她做的每一个需要别人流血牺牲的决定都非常艰难,而这一次,瞿让是在拿自己做赌注,赌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宋元果然不忍心下手,似乎也是为了给她自己一个台阶下,或者是为了说服杨子令和那个最近因为大受刺激而强行掳进宫的贾妃娘娘,她说皇后有孕,一来可以让一直以来那些荒诞的流言不攻自破,二来国舅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她需要皇后母族,或者更直接的说,她需要林丞毫无保留地扶持才能抵御。
于是林清琼的孩子得以顺利出生。
瞿让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时,说不出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林清琼还躺在床榻上,头上绑了块红绸子,怀里的孩子正在一撮一撮地吃奶,这样的场景从前瞿让连想都不敢想,可现在真的就有这么一个小人儿躺在她的怀中,那是他的儿子。
林清琼也是个可怜人。瞿让头一次认真看待这个从头到尾都被旁人支配命运的女子,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很快凤栖宫传来贾妃有孕的消息,旁人也就罢了,瞿让是知道内幕的,贾有容不可能有机会怀孕,但能假借她的肚子出生的孩子,一定是宋元和杨子令的孩子。
不等他暗自揣测,贾有容已经自己找上门来。屏退左右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喜欢她,我也一样。”
瞿让整个人都被惊呆了,但贾有容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这没有什么好吃惊的,我来也不是为了和你讨论这件事,我知道你喜欢她,所以我们的目标一致,就是希望她好,希望她这一生平安顺遂,没有任何遗憾。”
是,他希望宋元这一生都能平安顺遂、没有任何遗憾,哪怕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不是他,这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贾有容继续道:“这个孩子必须生。”
瞿让茫然地看着她。
“当年先帝膝下就这一个公主,因此才必须让她女扮男装,否则大晋江山无人为继,现在阿沅若不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将来怎么办?”
若是从宗室中抱养一个孩子……
贾有容的声音再次响起:“阿沅有败血症,滑胎时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大出血,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而且她的胃因常年没有好好照料,已经有很严重的胃病,如今有孕了胃口才稍稍好了一些。瞿让,换句话说,这个孩子生、她生,这个孩子死、她死。你忍心见到她死?”
当然不忍心,为了她,瞿让连自己的命都能豁出去不要,贾有容真是个谈判的好手。
瞿让冷静地看着她:“你想让我怎么做?”
“阿沅的肚子很快就会显怀,她不能被任何大臣见到,所以我对外宣称有孕后,阿沅跟着就会宣布辍朝,”贾有容条理清晰地告诉他,“我需要你做三件事。第一,华阳宫从此必须去,但必须少去,一月一次不能再多,一月一次也一次都不能少;第二,朝上那些老臣个个与她日日相见,想要完全瞒过去不是易事,所以她才决定不让你代替她去上朝,而且最麻烦的国舅已经自请去黑龙山,辍朝期间你不必担心,但你必须每日在宫中走动几次,让他们送进宫来的眼线都瞧见你,才不会露出马脚;第三……”
第三不用她说,瞿让也知道。
“我明白,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会让她知道。”
贾有容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后来黎儿出生后,一直是贾有容在照料着,如今他们一个为人父,一个为人“母”,偶尔有机会坐下来聊聊,也会聊起些琐事。
“黎儿胃口如何?不像她娘吧?”瞿让问起。
“放心吧,黎儿胃口好得很,什么都肯吃,但阿沅奶水不足,不过幸亏杨子令有法子,什么羊奶、牛奶的都找好了往宫里送,黎儿身子很强壮。”
瞿让这才放心,又想起华阳宫中那个夜夜啼哭,惹得林清琼睡不好觉的孩子,不禁长长叹了口气道:“他真是好孩子。”
贾有容一颗七巧玲珑心,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感慨,就抱着黎儿边摇晃着哄他入睡,边安慰瞿让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为人父母的也只能瞎操心。”
但瞿让当然知道,这句话对他和林清琼的孩子而言,并不适用。这本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若生下来的是个小公主也就罢了,但偏偏因为他的自私、他的贪念、他的逼迫,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孩子被生了下来,而他的存在不止是林清琼的灾难,将来更会是宋元最大的威胁,这个因他的自私被带到这世间的孩子,怕也要因为他的自私和无耻,结束他短暂的一生了。
这一天来得很快,林丞因当年杨氏一案被牵扯出来,国舅不依不饶,即便宋元几次三番想要庇护,却终究还是让他重伤不治而亡,就在他亡故后,林氏一族开始被人怂恿着来逼宋元立林清琼之子为太子了。
能让这个孩子出生,已经是宋元为人君最后的宽容和仁慈。
妇人之仁,是官家不该有的。
瞿让知道,这一路走来,她已经承受了旁人无法承受的艰难,他当然不忍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让她去替自己做下的孽擦屁股。
败局之棋,需杀子方能救主。
瞿让最后一次和宋元对弈,心中想的是诀别。杨子令和贾有容都是聪明人,都很自觉地逼了开,在瞿让的印象里,像现在这样和宋元独处的时候,都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和她说了很多话,也做了一些连小时候都不曾有过的亲密举动,宋元像是感应到什么,什么都没有拒绝。
你看,瞿让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多么聪明,多么善良,知道你已经是将死之人,不忍心再让你失望了。
最后一次对弈,瞿让让自己输得心服口服。她的这一生还如此漫长,他的这一生,却已经要结束了。
离开宋元之后,瞿让亲自下令封了华阳宫,所有宫人都被清理出去,他踏进林清琼的寝殿时,林清琼显然没有任何准备,她甚至还有一种终于等到他,可以侍寝的慌乱的娇羞感,瞿让看得非常心痛。
然而再怎么心痛,事已至此,也已经无法回头了。
林清琼也是个聪明人,当她亲眼目睹瞿让杀子的惨烈一幕后,心灰意冷之下却也坦然地告诉他:“我从来都知道你和他不是同一个人,我也知道这个孩子本就是我强求……”
是啊,能入宫来,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生存了这样久,谁会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瞿让自嘲地笑了一声,先前总觉得所有人都被自己的自私牵着鼻子走,如今才知道,每个人的戏折子里都有自己预设好的剧情发展曲线,不受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的影响,该死的人……从来不会有生还的机会。
那个被赐名叫礼儿的孩子如此,他瞿让也是如此。
瞿让临死前,回忆起小时候和宋元相处的点点滴滴,觉得所有的遗憾都在此刻得以完满,这一生能够遇见她,已经是最大的幸运,能否相伴终身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第一次坦然地坦露心迹,倾诉的对象竟然会是林清琼,人人都是可怜人,这红尘俗世中,谁会是完全的无辜,谁又会是完全的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林清琼也并非他从前想象中那般无辜,她今日种种,皆是她自己的选择,若说宋元还是因为没法子,林清琼在最初就可以拒绝,但是她没有,那个孩子最初也不应该出生的,但因为她的虚妄的执念,才将自己一步一步逼上绝路。
瞿让觉得自己累了,他告诉林清琼:“我不愿自己再成为她的累赘,你我走到今日地步,皆是自作孽不可活,与她无关。但我对不起你们母子的……今生也只能她替我来还了。”
林清琼哭着抱着他,歇斯底里地悲切哭出声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要任何人还……”
但这些声音在瞿让耳边都已经渐渐远去了,他眼前出现的,是宋元八岁生辰那日,贵妃叫了一个戏班子进宫来唱戏助兴,唱的是那出著名的《梁祝》,原本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但因贵妃喜欢,官家便命人修改了戏折子,那出戏唱到最后,梁山伯与祝英台二人终于看淡了世事,觉得父母宗亲不过如此,摒弃了凡尘俗世,他们只希望两个人能够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地过完这一生而已,于是他们私奔了。
想要和一个人白头到老的愿望简单质朴,既然在这里做不到,那我们便离开。
当时贵妃看完感动不已,觉得这才是《梁祝》最该有的结局,但宋元看完却十分不以为然,她扬眉道:“一时的为爱冲动多么幼稚,他们二人身无分文,又被双方宗亲氏族四处追捕,能熬过最初三个月就算了不得了,日子艰难时他们便会知道,人生在世并非只有男女之间那点小情小爱而已,往后的日子啊,还长着呢!”
那时她小小年纪,便已经看透,还因此同贵妃吵嘴了几句,瞿让忘了最后那出戏的结局又被改成了什么样子,但他却知道,无论戏的结局如何,都只是男女主角之间的事了,与马文才无关。
而他……是个连马文才都不如的存在,他的一颗真心,到死都只能烂在肚子里。
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终究不是我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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