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过饭,我就在门边的小板凳上坐下,安静地等我舅舅。这个舅舅是我外公弟弟的儿子,小名叫六斤子,尽管和我差着辈,却只比我大一岁,平常我俩玩的特好,没大没小的。
香火台上的老式座钟连敲出三个单音的时候,六斤子来了,他在肩上斜挎着一个自行车内胎,从门前走过,对我使了个眼色。
等六斤子舅舅绕过了隔壁墙角,我回头看了一眼,今天外公不在家,外婆躺在凉床上已经睡着了。
“外婆,我去同学家玩会。”我轻轻喊了一声,心里盼着外婆睡着了不搭理我。
外婆这时候应该处在半睡半醒之间,扬起蒲扇在身上拍了拍,含糊不清嘱咐:“早点回来,千万别玩水。”
我“嗳”了一声,乐颠颠朝隔壁墙角跑了过去,不玩水?那是不可能的,我和六斤子昨天就约好了,他教我划水。
我们俩顶着大太阳,做贼似得溜出村子,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后塘,这里早已人声鼎沸,好多小男孩在水里扑腾。后塘很大,这些人却都挤在东南角,害的岸边看香瓜的刘老汉一直瞪大眼睛盯着,不时骂两嗓子。
必须承认,他们就是故意的……
到了岸边,六斤子自己先跳下去,在水里冲我招手。
来之前我是下定了决心的,今天一定要学会划水,可真到了地头,我却犹豫了。我不是有多怕水,而是怕下面那些大孩子,他们在水里闹腾的太野了,逮着人就往水里按,看得我心惊肉跳。
在村里我算是个另类,一点野性都没,斯斯文文的,除了六斤子外,跟别的孩子也玩不到一块。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身后瓜棚里刘老汉走上来抓住了我的胳膊,郑重其事说:“小米,你千万别下水!”
刘老汉是村里外姓,这时候大概五十多岁了,是个孤老,性格孤僻,不太和别人交流,平时就睡在瓜棚里,村里人都不喜欢他。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怕他告诉我外公,就随口敷衍:“我就是在水边泡泡,不下去的。”
刘老汉摇了摇头,就是不撒手,“叫你不要下去就别下去,我是看你这孩子老实,那些野小子我才懒得管。”
我也是没辙了,不下去就不下去吧,反正我也正好有点怕,就跟着刘老汉到他瓜棚里坐着看热闹。
看着水里的小伙伴们,我是既羡慕又怕,他们水性实在太好了,一个猛子能扎老远,灵活犹如游鱼。可他们戏水的方式我是实在接受不了,经常能见到几个人把一个人拖进水里闷,老半天不放出来,有的人都被呛得流鼻血了。
他们在水里放肆大笑,我在瓜棚里看得心跳如鼓,不停吞唾沫,冷不丁刘老汉在一旁阴阴来了句,“闹吧,迟早得闹出人命来。”
我那时虽然小,听见这话仍浑身不自在,不过也懒得搭理他。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的村子里陆陆续续有大人呼喊,玩累了的半大孩子们开始穿衣服回家。那时候大人压根儿就不找孩子,到了饭点往村边一战,拢着双手大声呼唤,各家有各家的调,孩子听见呼喊就会回来。
不得不佩服那时候大人的嗓门,能传出去一里开外,一声连着一声,喊半个小时都不带变调,跟喊号子似得。
水里人稀了不少,刘老汉见最不放心那几个走了,也就自顾回家吃饭去了。
他这一走,我的心就又痒了起来,好不容易来一趟,连水都不沾,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于是在六斤子的鼓励中,我脱了衣服摸下了水。
说来丢人,长这么大,这还是我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下水,并且此后再也没有过。
下了水后,在六斤子的配合下,我套上了充作救生圈的自行车内胎,开始在岸边扑腾。
游泳这东西,其实就是个全身配合,一旦找到了窍门,就会豁然贯通。我试了十几分钟后,就掌握了个大概,能向前游了。
但凡学东西,将会不会的时候劲头最足,我依稀听见了外婆的呼喊,却没有答应,只想着再玩一会儿。
水里还有些比我大的孩子,我不敢靠近他们,就向另一边游,不知不觉扑腾到了深水区。当时我想在这里调个头,再游回岸边就赶紧回家,外婆还在叫我呐。
刚学会游泳,向前游很容易,调头却很难,如果不是身上带着内胎,这个动作我很可能就完成不了。也得亏有这个防护,要不然,那天恐怕就不是调不了头这么简单了。
我刚把身子偏过来,依靠着内胎的浮力准备掉个个儿,就在这时,垂在水里的脚腕一紧,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吓得尖叫起来,可刚喊出声,脚下被重重一拽,带着土腥气的水立刻就把我没了顶,叫声被堵回了嗓子眼里。
呛了两口水后,脚腕松开,我被内胎的浮力带出了水面。
可刚把口鼻里呛得水喷出来,还不等我喘过口气,脚腕一紧,我又被拽进了水底。这一刻我的内心是崩溃的,说绝望也不为过,我甚至以为我会死在水里。
我喝了好几大口水,双腿乱蹬,手下意识在水里乱抓,却什么都抓不到,有了这一段经历,我对“救命稻草”这个词有了深刻体会。
好在我身上的内胎没有脱落,耳畔“轰”的一声,它再次倔强的把我托出了水面。眼前一片模糊,我张开嘴喘气,这一番折腾下来,我已经快憋死了。
可还不等我看清,一股水柱从对面喷在我脸上,措不及防之下,眼睛里进了水被腌得生疼。不过那一瞬间我隐约看见,在我对面的是个人,含着一口水喷我,很明显,一直戏耍我的就是他!
果然,对面传来放肆大笑,一蓬又一蓬水被泼到了我脸上,根本睁不开眼。
当时我捂着眼睛,出离愤怒了,岸上两说,在水里怎么能这样?何况我根本就没得罪过谁。
不远处传来舅舅六斤子的叱骂,那人大概觉得也把我整的差不多了,这才一个猛子溜走,我总算喘过了那口气,在六斤子的帮助下爬上了岸。
坐在岸边草地上,看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我心有余悸,决定再也不下水了,同时我还在人群里寻找,希望能分辨出刚才是谁戏弄我。我老实归老实,脾气却拧,这人我非得报复不可。
“算了,是小扁头。”六斤子在旁边劝。
听见这名字,我不由泄气,小扁头家是早年从江北逃难过来的,如今家里就孤儿寡母,生活格外艰难,靠着乡亲们的接济才能维持下去。这么一家子人,我要是找他麻烦,说出去就不好听了,外公也绝不会答应。
“算了,我回家了,外婆还在喊我。”我闷闷不乐套上衣服,拢着双手对着外婆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外婆在村口骂了我一声,回家去了。
刚一迈步,脚腕上传来一阵刺痛,低头看,只见左脚踝上有三道血印子,鲜血长流。
我气坏了,搞成这样,回家外公外婆得心疼死,我也肯定会挨骂。可伤口抹不掉,事已至此,只能认了。
这么一会儿工夫,后塘里的人已经都上了岸,各自穿衣服准备回家。一片嬉闹中,传来小扁头惊呼:“我还有一只拖鞋弄哪儿去啦?”
回头看,刚才在水里戏弄我的小扁头着急忙慌在地上找,脚上只穿着一只拖鞋。鞋子这东西,丢了一只就等于丢了一双,他们家穷,回家肯定得挨打。
“活该!”我心里暗骂,幸灾乐祸回家去了。
等我一瘸一拐走到村口的时候,回头看,小扁头依然在那里寻找,孤零零一个人。看到这我有些不忍,可一想到脚被他抓成这样,又坦然了。
到了家后,尽管我刻意隐藏,可还是被发现了脚上的伤口,在外公外婆的联合逼问下,我只得老老实实把下午的经历说了出来。出乎我预料,一直不准我下水游泳的外公并没有责备我,反而皱眉盯着我脚上的伤口出神。
“你这不是人抓的。”半天后,外公下了结论。
这时候再看,果然伤口有些不寻常,人的指甲是扁的,抓出来的伤口应该很宽,可我脚上的伤口却仿佛是被猫抓出来的,呈三条细线。难道在小扁头戏耍我的时候,还有什么东西在抓我的脚?想到这,我心胆俱寒!
“以后绝对不准你去后塘沿。”外公郑重其事说。
外公对我很和蔼,很少这么严肃,一旦这样,那就表明事情很严重,必须遵从。其实到了现在,就算外公不说我也不敢下水了,直到今天我都不会游泳。
外公还想说什么,突然,外面传来急切的“当当”声,有人敲着破脸盆嘶声呐喊:“快去后塘沿,有娃子溺水啦!”
外公悚然一惊,连忙打开门冲了出去。
外面敲着破脸盆奔走呼号的是看瓜的刘老汉,他也不会水……
听见刘老汉的呼叫,家家户户往外出人,心急火燎跑向后塘。村子距离后塘不远,如果是刚溺水的话,也许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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