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行走。
她头上、身上、手足上都裹着白色的碎布,这些碎布看去并不厚,却极为柔韧,足以帮她遮蔽风霜与夜晚的寒冷。它们本来被描绘上神秘的图案,悬挂于重劫帐中,如今成为她唯一的庇护。
白色碎布已被灰土沾染得看不出颜色,化为破败、污浊的屏障,遮蔽了她清丽的容颜。此刻,她看上去,完全只是一个四处躲避战火的平凡女子,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更何况,整整三日,她所经之处,根本没有人。
白骨覆原野,千里无鸡鸣。
整个世界都仿佛已经劫灭过,到处是荒芜的废墟。
山峦、丛林、原野,每一处土地,都满是疮痍,苍凉的灰烬孤独飞扬,似乎在哀悼这个世界的苦难。
三日三夜,她不眠不休,餐风露宿,本就饱经折磨的身体虚弱到极致,几乎只是本能地踉跄前行,哪怕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都会将她吹倒。
终于,树林尽头,她看到了熟悉的路。
那是通往荒城的路。
她脸上露出微笑,正要迈步,喉头却涌起一阵腥甜,再也无法控制疲惫不堪的身体,昏倒在路旁的草丛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铃声在她耳边响起。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眩目的朝阳中,是一张孩子的脸。
"姐姐,你醒了?"
相思抬起头,刺眼的光晕散开,她渐渐看清眼前的一切。
眼前是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平板的脸上带着菜色,长眉细目,透出一丝温婉。
她牵着一头瘦得见骨的毛驴,躬身站在相思面前。毛驴背上还坐着一位瞎眼老妇,手上紧紧挽着一个包裹,看年龄应该是她的祖母。
相思干涸的嘴唇牵动,勉强报以一个微笑:"我没事,谢谢你们。"还不待她们回答,她就挣扎着站起来,向前方走去。如今的她,已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女孩却跟上几步:"我叫格日勒,姐姐你叫什么?也是去荒城逃难的么?"
荒城?
听到这两个字,相思禁不住停下脚步,疑惑地道:"你也知道荒城?"
叫做格日勒的小女孩笑了,这一笑让她平庸的脸也生动起来:"大家都知道啊。"
她看相思疑惑的样子,于是解释道:"因为打仗,附近很多村子被毁掉,壮年们都被魔鬼抓走了,活下来的人们只好四处逃难。不过哪里都是战火、灾难和死亡,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直到不久前,我们听到一个传说,说大山深处有一座荒城,那是唯一没有被魔鬼占领的地方,所以我和奶奶便不顾一切,来到这里。"
唯一没有被魔鬼占领的地方?重劫的铁骑踏遍整个长城以北,又怎会留下这样一片乐土?
相思有些疑惑,但随即释然。
并不是没有被占领,而是因为重劫的地宫就在这座城市下方,他一直将荒城当作是自己的领土,所以被没有派军队驻扎此地。而近几月来,重劫随俺达汗四处征战,一时无心顾及到这座已成废墟的城池。
不料就是这样的原因,让这里成为难民们心中最后一块孤岛。
但这虚幻的孤岛又能存在多久呢?
相思深深叹息,怜惜地对她道:"你们还是走吧,这里比别处还要危险。"
格日勒却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那些魔鬼不敢来这里啊。"
她说得如此笃定,倒让相思也疑惑来起来。
格日勒仰起头,望着远处的城墙,自信地握起拳头:"传说不久前,莲花天女曾经降临过这里,替这里的居民们治好了瘟疫,又保护他们免受魔鬼的杀害。所有人都相信,莲花天女并没有离开,她一定会再度回来,保卫这我们的!"
相思看着她充满希冀的脸,心中隐隐一痛。
莲花天女,是说她么?原来,他们一直没有忘记她为荒城所作的一切,还在苦苦等候着她回来。
可是,如今的她,却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她深深愧疚,不由将头上的白布裹得更紧。
驴背上盲眼老妇开口道:"姑娘,若你也是去荒城,让我们载你一程吧。"
格日勒也殷勤地点着头:"是啊,姐姐,看你脚上都是伤,还是让小黑驮着你吧。"
小黑,就是那头瘦弱见骨的毛驴。
相思犹豫了一下,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前往大同,将清鹤剑交给清鹤上人。
何况,她的确也没有力气再走了。
于是,一头羸弱的毛驴,驮着三个更加瘦弱的女子,缓缓走在去往荒城的小路上。
傍晚的时候,城门就在眼前。
相思没有想到,这座废墟般的城池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人。
破败的城门敞开着,青石铺成的街道上,从各地逃难而来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大都是老弱病残,面目黧黑,身上还带着伤痕。这些难民扶老携幼,挤在一起,却已没有了交谈的力气。除了伤者偶尔发出痛苦**外,四周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街道两侧那些破败的房屋早已被挤满,没有占到屋子的难民就地用竹竿和破布支起帐篷。四周满是污秽,发出阵阵恶臭。难民们脸上皆是木然,就在遍地污物中席地而坐,不再关心周围的一切。
相思的心如被针砭。
没想到,这座她与杨逸之曾竭力守护的城池,最终还是沦为了炼狱。这里竟比几月前,还要残败。
那些曾跟随她逃走的荒城居民到底怎样了?她被俘之后,把汉那吉是否遵守了和她的约定,不再进攻这座小城?被她拯救的五百居民是否还活着?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有没有受到重劫的迫害?
相思秀眉皱起,陷入了沉思,突然,毛驴发出一声嘶鸣,已被一条粗壮的手臂挡住去路。
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她们面前。
这些人满脸饥饿之色,身上带着伤残,似乎刚刚从战乱中逃走,但相对于那些难民而言,这些人已是少有的健壮。
格日勒有些害怕,怯怯地躲在相思身后。
相思皱起眉:"你们做什么?"
为首那个独臂男子恶狠狠地道:"不做什么,从今天起,外地逃难的人一律不许进城!"
格日勒从相思背后探出头,脱口道:"为什么?"
那人的声音陡然一厉:"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想逃到这里,可是这里只有一座城!食物十天前就被吃光了!"他突然挥手指向城中一棵枯萎的大树:"草根、树皮、老鼠全都被你们这些饿鬼填进了肚子!若再放你们进来,还不等蒙古大军来袭,这里就被你们吃光了!"他挥舞着残存的手臂,满脸皆是愤怒。
另一个人微跛的男子也道:"这是荒城所有居民一起做的决定,从今天起,这座城市不再欢迎任何人!快滚吧!"
相思看着他:"你是荒城的人?"
那人被她看得有点心虚,还是点了点头。
相思冷冷道:"你不是。这里所有的居民我都认识。"
那人一怔,似乎还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相思搂住格日勒,催促毛驴向城中走去。
突然,毛驴发出一声惨叫,已被断臂男子拖住了尾巴。
他恶狠狠地道:"无论以前是不是这的居民,如今这里已由我们接管,要想进城,就得留下些东西。"
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头羸弱的毛驴,眼中露出了贪婪的光:"不如就把这头毛驴交出来。我们也好久没有闻过肉味了。"
毛驴似乎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格日勒惊恐地搂住毛驴的脖子,尖声道:"不行!你们快放开小黑!"
她愤怒地伸出小腿,向那人拽着毛驴的手踹去。那人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就要将她强行拖下来。
格日勒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角,尖声惊叫起来。
唰的一声轻响,一缕血花在几人间溅开。
抓住格日勒的那人一声惨叫,如触炭火般将手缩回。
他的手腕上已多了一圈血痕。血痕并不深,绕着动脉划过,显然是手下留情,只示警诫,否则只怕这只剩余的手臂也要作废。
几人大惊,抬头看去。
但见一柄光华灿然的长剑正握在相思手中。
相思冷冷看着他们,暗中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她必须让自己显得更加冷静、强大,才可能让那几个人知难而退。只是,三天的连夜跋涉,她的身体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一招出手,已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竟无法控制剑尖轻微的颤抖。
那群人面面相觑,似乎一时无法判定敌我强弱。
驴肉的香气仿佛已飘扬在鼻尖,勾得空空的肠胃一阵蠕动。他们打量着相思单薄的身体,摩拳擦掌,渐渐围拢过来。
不然,就连这三个人一起吃了吧。
饥饿,让他们渐渐丧失了理智。
相思将格日勒护在身后,持剑的手轻轻握紧。
砰的几声闷响。道道血花飞溅,那些人的身体宛如破碎的布袋,凌空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城墙上。其中两人顿时没有了声息,剩下的那个在地上翻滚**,仿佛折断了肋骨。
相思错愕的看着自己掌心。
手中空空,清鹤剑不知什么时候,已不翼而飞。
正在惊讶间,一个黑色的人影凌空飘下,落到她面前。那人一身黑衣,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清鹤剑。
他低声道:"谁给你的这柄剑?"
相思并不回答他的话,只皱眉道:"把剑还我!"
来人注视着手中的长剑,似乎一时陷入了沉思。
相思担心剑被此人夺走,便无法找到清鹤上人。情急之下,竟顾不得对方是罕见的高手,劈手就去夺。
来人轻轻侧身,她这一击顿时落空,紧接着手一沉,已将她的手腕控住。真气微微鼓动,她裹在头上的白布顿时被催为碎屑,片片飞落,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流泻而下。
这一次,却轮到那人惊呼出声:"怎么是你?"
那一瞬间,斗笠微微抬起,相思也趁机看清了来人的脸,却更是惊讶:
"是你?"
来人一身黑衣,面容极为冷俊,瞳孔深处透出微红的光芒,正是孟天成。
"孟天成?"相思松了一口气。虽然和这个人并无深交,大部分时候还是敌人,但在域外之地,九死一生后,得遇中原时的故人,也不由感到几分亲切。
孟天成也笑了:"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相思摇了摇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将清鹤剑交回她手中:"杨逸之呢?"
他问得无比自然,相思却不禁有些错愕。
他如何知道,这柄剑是杨逸之交给她的呢?
相思突然警觉,他毕竟是吴越王府的人,上次还在最后关头放走了日曜,这一次出现在这里,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她悄悄退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孟天成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淡淡道:"你不必担心,这柄剑,正是当日我在天授村交给他的。从那之后,我便不在吴越王府当差了。"
相思看着他,似乎要分辨他话中的真假。他的神色如此坦然,让她不能起丝毫怀疑,终于,她缓缓点了点头:"既然是你给他的,那你一定知道清鹤上人了?"
清鹤上人?
孟天成皱起了眉头,他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未听过清鹤上人这四个字。
相思于是将如何遇到重劫,如何被困,如何被杨逸之救出的事一一和他讲述了一遍。唯一没有讲到的,是她与永乐公主交换身份一节。
孟天成迟疑片刻,渐渐明白了杨逸之的心意。
大同府容或有天香酒楼,却绝没有清鹤上人,有的,是他盼她平安离去的一片真心。若不是他这个善意的谎言,相思便不会丢下他独自离开。
孟天成心中不禁一叹,真是痴情的人啊。
他眼前浮现起杨逸之清明如月的微笑,那是和静儿一样的温柔、善良、坚强与执着。他心底深处泛起一阵柔情,渐渐下定了决心他要替他将这个谎言延续下去,让她平安回到中原。
他点头道:"我知道清鹤上人在哪里,我这就送你去找他。"
相思脸上掠过一片惊喜,但随即又升起些许疑惑:"你为什么要帮我?"
即使孟天成不再是吴越王的帮凶,他也没必要将自己送去大同府。
孟天成淡淡道:"因为他是静儿唯一的哥哥……他若死了,静儿便会伤心。"
这一句却是真话。
杨静是杨逸之的妹妹,也是他心中唯一的珍爱。孟天成之所以不顾江湖道义,效忠吴越王多年,一是因为吴越王曾救他性命,二是感念他让自己娶到了心爱的女子为妻。此事江湖上多有流传,或作为吴越王礼贤下士的谈资,或作为女人红颜祸水的佐证,倒也不容相思质疑。
她心中不禁有些叹息:"那我们上路吧。"
孟天成却似乎陷入了沉思中,一时不能自拔。良久,他轻轻道:"事成之后,也请你帮我一个忙。"
相思轻轻点头:"只要我能做到。"
孟天成眼中流露出少见的柔情:"我离家很久了,也不知静儿如今怎样。你若平安回到中原,请替我去蜀中一趟,就说我暂时羁留塞外,一定会设法回去,让她一定一定要等我。"
相思点了点头,心中也是一阵伤感。他若真的背叛吴越王,要想回到中原,又谈何容易?
两人都沉默下来。
良久,孟天成淡淡一笑:"走吧……"话音陡然中止。
他的凝视着城中那条青石大道,紧紧皱起了眉。
相思感到了些许异样,愕然抬却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城中难民竟聚集起来,远远围成个弧形,一步步向两人靠拢。
孟天成缓缓将清鹤剑掣出,剑尖斜指,带起漫天龙吟。冰冷的杀意瞬时从他身上溢出,向周围蔓延开去。
难民们感到了他的杀意,禁不住害怕起来。他们颤抖着,口中发出急促的呼吸声,但却依旧不肯散开,只抬起头,痴痴仰望着相思的脸。
那些久已枯槁的眼睛中,竟仿佛被来自天外的火种点燃,燃烧起一片狂热的希冀。
终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莲花天女,你不能走啊!"
顿时,所有人一起跪下,哀哀哭泣着,口中念念有词。
"你终于回来救我们了……"
"我们等你等得好苦……"哭泣声、祷告声、哀求声此起彼伏。
相思正不知所措,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姐姐,你真的是莲花天女么?"
她回过头,只见格日勒牵着毛驴,惊喜地看着她,平板憔悴的小脸被希望的光芒照亮,显得前所未有的动人。
相思的心轻轻抽搐。
她多么想留下来帮助他们,可杨逸之还被囚禁在重劫的营帐中,等着她回去。
他不惜身处炼狱,也要救她逃出生天,一次又一次救她,不顾后果,不问生死。
她又怎能再次辜负?
一旁,孟天成低声催促道:"立刻动身,否则就走不了了。"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唇间传来腥咸的气息,一如那天他坠落在她发际的血。
终于,她硬下心肠,对跪拜的难民道:"你们等着我,最多十日,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们。"
周围哭声更响,荒城已粮尽多日,只怕随时都要沦入易子而食、拆骸为薪的绝境。
十日,对他们而言,实在太漫长了。
这时,一个苍老的身影扑了上来,跪倒在相思脚下。满头白发重重叩拜在污秽的大地上,几乎要溅出血花:"莲花天女,你一定要再救救我们。"
相思赶忙俯身将他扶起,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位老人就是当初随她逃走的荒城百姓之一。
相思强忍住眼中的泪水,低声道:"老伯,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们相信我。"
老人浊泪纵横:"来不及了……刚才,我亲眼看到李全一向北逃走了。这些日子来,他带着一群人在荒城搜刮粮食、作威作福。如今你们把他打伤,又杀了他两位兄弟,他怀恨在心,一定会向附近的蒙古驻军告密的……"
李全一,就是刚才被孟天成击伤的独臂的恶霸,却趁着两人对答时,悄悄逃走了。
老人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剧烈喘息着,似乎这一番话已消耗了他全身的力气,良久才继续道:"只怕明天早晨,大军就会压境,你若走了,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在屠刀之下!"
相思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老人的担忧没错。
无论是重劫还是俺达汗,都绝不会容忍莲花天女的出现。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命运。
毁灭。
荒城,这座被魔鬼遗忘的孤岛,瞬间就会被鲜血的惊涛骇浪吞没。
她该何去何从?
相思的目光些许茫然,从跪倒的人群中扫过。
她看到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那些或者是她曾一心守护过的荒城百姓;或者是从四面八方、追随她声名而涌入的难民。一双双干涩、肿胀的眼睛抬起,带着毁灭前最后的希冀,哀恳地注视着她,让她不忍再看。一声声哀伤的哭泣、对"莲花天女"的颂赞响彻空城,那是绝望的祈求,更让她不忍听闻。
该怎么办?
相思跪倒在地上,痛苦地握紧了双拳。
废弃的城池上方,暮云带着浓烈的色彩,从不同的方向飞驰而来,汇聚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上。
那是她柔弱的双肩不能承载的重。
§§第六章 烽火遥传画角残
苍茫的大青山连绵几百里,宛如一只静默的上古奇兽,蹲伏在蒙古大草原上。
这千余年,它看惯了多少悲欢兴衰。
大小黑河宛如流金织带,伴绕着古老的大青山。
黑河与青山之间,是一片辽阔的草原。这里有个名字,叫做:丰州滩。常年淤积的泥沙使丰州滩上生长着茂密的水草,成为蒙族最为喜爱的放牧之地。
夕阳西下,无数牛羊静默地在草地上游荡着,长草没膝,远远望去,牛羊宛如盛开在草原上的各色奇异花朵。有的黑白相间,有的枣红,有的深栗,有的纯白……牧歌随着柔和的鞭子呼啸声偶尔响起,那马蹄是如此的轻柔,甚至能听到日光坠落的声音。
而今,全都被铁蹄踏成粉碎。
牧歌成为战歌,牧鞭成为战戈,牧人成为战士。
一座巨大的毡帐矗立在丰州滩的最中心,纯白色的毡帐雄踞滩之最高端,覆压二十三丈,其气势苍茫雄阔,就连古老的大青山,也不禁黯然。金帐顶部,镶嵌着纯金打造成的花纹,组合成鹰之形象,宛如一只展翅翱翔的黄金雄鹰,巡视着整个苍茫草原。那是蒙古最高统领、黄金氏族的嫡系才能使用的徽章。
巍峨的大帐垂照在煌煌夕阳之下,呈现一种苍茫雄武、心怀天下的王者气象。
大帐之外,呈一个圆形,罗列着十二座稍小一些的毡帐,一样也是白毡做底,上面镶嵌着黄金族徽,太阳照耀其上,光芒闪烁,凌压于整个丰州滩之上。
十三座大帐宛如十三只剽悍的雄鹰,潜伏在草原之中,一旦风云际会,便可上腾九天,搅乱天地。
大帐之外,驻扎着十万精兵。
平和的丰州滩,已被杀气阵云撩乱,成为一座没有牧歌的战争之城。
而此时,这座城池是如此静默。
伟大的蒙古之统领,功勋与威严同样无人能及的俺达汗,正在中央金帐中,接受他的臣子们夸献战功。
无数兵甲森然罗列,照耀着金帐中陈设的金银珠宝。与这些华光闪耀的珍宝相匹配的,赫然是一只只狰狞的头颅。每一具头颅之下,便是一只小小的卷轴。卷轴上详细描绘着山川形象,而头颅则是曾统治这些山川的部落首领。蒙古大军过处,这些部落全都被夷为平地,焦土,秽血,才是祭奉给梵天大神的唯一礼物。
而今,完全陈列在俺达汗面前。
金帐正中,端坐着这位草原之王。
俺达汗。
若山川而为荣耀,他就是一切荣耀之归属;若头颅而为功勋,他就是一切功勋之源头。
他,一动无人不惊。
他,据案而坐,踌躇满志,听着属下向他夸耀战功。
这些战功,全都属他所有。
"辛爱黄台吉部,取朵颜卫之兀良哈部!杀敌七万,获地八百里,牛羊十一万头!"
"大成台吉部,取山西偏头关外西北之哈朗兀,杀敌四万,获地六百里,牛羊八万头!"
"巴岳特部,取大同府外天城卫、阳卫、伊克掬力革,杀敌五万,获地七百里,牛羊十万头!"
"畏兀慎部,取青海西北!"
"巴林部,取歹颜那石机!"
"邓达拉特部,取大同得胜堡外垛兰我肯山!"
"兀慎部,取克儿!"
"多罗土蛮部……"
豪迈骄傲的夸功声,倏然止歇。
俺达汗微闭着眼睛,沉浸在功勋垒砌的黄金殿台中,冷冷催促道:
"多罗土蛮部,尔之功勋何在?"
良久,不听回应。俺达汗双目倏然睁开,凛然生威,盯在大帐正中跪倒的多罗土蛮部首领嘉颔尔身上。嘉颔尔雄壮的身躯在大汗之注视下栗栗发抖,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
俺达汗的目光森冷,越过他的身躯,盯在他身后的台案上。
这座承载多罗土蛮部功勋的台案,空无一物。
俺达汗猛地一击台案,怒立而起!
喜气洋洋的献功大会,顿成一片死寂。
所有的部落首领,全都跪倒在地,在大汗的狂怒下战栗,他们可以纵马千里,决胜草原,但却不敢撄大汗之一怒!
俺达汗厉声道:
"说!"
嘉颔尔再也不敢沉默,战栗着抬起头来,嗫嚅道:"属下授命进攻荒城,败了……"
俺达汗冷冷道:"你虽为本汗座下实力最弱之部,但荒城之中,素无驻军,你怎会败?你是不是违我军令,没有亲上阵?"
嘉颔尔惶恐之极,使劲在地上磕着头,凄声道:"大汗明察!属下带了两千士兵,亲自去的!可荒城中的百姓,那些该死的贱民,他们起义啦!漫山遍野的近万人,拿着锄头、镢头什么的将属下打得稀里哗啦的!属下一定再去,求大汗务必再给属下……"
俺达汗截口道:"你有儿子?"
嘉颔尔不明他为何这样问,讷讷道:"有三个……"
俺达汗不再说话,反手拔出佩刀,插在案前。
嘉颔尔面如死灰。
俺达汗淡淡道:"成吉思汗的子孙,不要辱没了黄金氏族的名号!"
嘉颔尔颤抖着,爬过来,慢慢拔起了那把佩刀。他看了俺达汗一眼。
俺达汗的目光冰冷,威严,宛如大帐顶上镶嵌的黄金之鹰,让他不敢有丝毫违抗。他心底深处沉淀的蒙古人刚强血性猛然爆发,大吼道:
"天佑吾汗!"
佩刀倏然跌落,他的头颅,滚落在多罗土蛮部的台案上。
不能取得功勋,那就拿自己的头颅来献!
大帐中一片死寂。
俺达汗的目光徐徐抬起:"嘉颔章末。"
多罗土蛮部中,跨出一人,眼角隐有泪光,跪倒在俺达汗面前。
俺达汗的声音稳定如恒,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你父已为国捐躯,从今日起,你便是多罗土蛮部的首领。三日内,取荒城。否则……"
他冷冷扫了嘉颔章末一眼,大汗之威严宛如青山,让嘉颔章末抬不起头来。
"多罗土蛮部的耻辱,亦是蒙古全族的耻辱!这耻辱,一定要用血来洗刷,不是荒城的血,就是你们的血!"
他手指指出,冷冷道:"三日之后,我要看到,这案上盛满人头!"
嘉颔章末额头死死按在泥土中,厉声惨啸道:"多罗土蛮部,领命!"
俺达汗慢慢收回手,握紧成拳。他知道,多罗土蛮部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他的命令的。荒城,不过是弹丸之地而已,不必由贵为大汗的他,亲自关心。
三日后。
依旧是金帐中。
依旧是万众围绕。
依旧是草原上唯一的王。
俺达汗的目光,却阴沉如水。
他的目光,钉在金帐入门不远处。
那里,摆着一面台案,多罗土蛮部的台案。
大汗的命令,从来未被违抗过。台案上,的确摆满了人头。
却是属于三个人的。
嘉颔章末,嘉颔锐,嘉颔伏雍。
多罗土蛮部嘉颔首领的三个子嗣,三具头颅,全都摆在台案上。六只眼睛圆睁着,死不瞑目。
头颅前面,是多罗土蛮部的黄金族徽,此时已被鲜血染满,显得斑驳古老。那代表着,多罗土蛮部的五千精兵,已在这一战中,全军覆没。
俺达汗额头上的青筋暴躁地跳动着,他的心宛如一尾毒蛇,在咝咝作响。
"把汗那吉。"
把汗那吉从人群中走出,跪倒在俺达汗面前。
"告诉我,荒城中究竟有些什么人?"
把汗那吉沉吟着,显然,他也不太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启禀大汗,荒城中的确聚集了万余名百姓,陆续还有百姓逃进城去。他们结成了一支反叛军,将荒城当成了他们的家园,誓死保卫。"
俺达汗冷笑:"万余名百姓?他们怎能挡得住我大蒙古的精兵?"
把汗那吉道:"我也不明白。这些人都是普通的百姓,有的是牧民,有的是汉人农夫。他们都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本该全无战斗力才是。就算几十人围攻我们一名精兵,也应该全被斩首,但……"
他沉吟了一下,才慢慢说出:"但他们却有一名首领,在这位首领的带领下,他们视死如归,为了胜利,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一旦打起仗来,这位首领往往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而荒城的百姓就在他的带领下,悍然不畏死,就算被砍中,也要抱住刀剑,与对方同归于尽。就是这股悍然,才令多罗土蛮部全军覆没。"
俺达汗双眉一挑,道:"这名首领是谁?"
把汗那吉道:"多罗土蛮部全军覆没,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位首领的真面目……我曾捉住一名荒城的百姓,但用尽酷刑,却无法逼迫他说出一个字来。他们全都对这名首领无比忠诚,就算他令他们去死,他们也心甘情愿,绝不做半分抵抗!"
把汗那吉的目光有一丝复杂,能令手下如此服从,这位首领显然绝非常人。作为同样是三军的统帅,他尊敬这个人,并渴望同他一战。
他重新跪倒在地,道:"请大汗派遣我去荒城,我必将……"
俺达汗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他缓缓站了起来,大汗的威严宛如大青山一般,在金帐之中苍茫矗立。
"不……我要亲自统军,决战荒城。"
全体首领都不由得一惊,他们齐齐望着他们的大汗。
决战,这不是个简单的字眼。
一月来,大军在神明庇佑下,横扫长城以北,绝无对手。
那么,到底是谁,能够以万余羸弱流民,对抗数千蒙古铁骑?
俺达汗双目中亮起了火热的光芒,那是棋逢对手时的目光。
他是雄鹰,绝不允许任何东西凌驾在自己之上。
他要亲手夷平荒城,亲眼看着这位神奇的统领,在自己面前跪倒。
决战,是整个蒙古王族,在大汗的率领下,尽出精锐的战争。代表着十万蒙古精兵,都将拔营前往荒城,不将荒城踏平,绝不会停止。
这位纵横草原的传奇可汗,第一次,如此尊重他的对手。
因为,伟大的蒙古王族,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失败三次。
伴随着沉闷的战鼓声,整个丰州滩动了起来。
巨大的金帐缓缓上升,在数百名兵丁的操作下,被装上笨重的车辕,由六十四头精壮的牯牛拉动着,缓缓向西行去。十二座土默特金帐环绕着它,也由牯牛拉动着,一齐前行。游牧民族在战争中的机动性,于此体现得淋漓尽致。兵锋所指,金帐前行,随处都是帝国首都。
十三顶金帐外,是黑压压的部队。大汗亲征,声势何等显赫,恍惚间如整座丰州滩都拔地而起,在俺达汗的旌旗挥舞下,向着荒城的方向压去。
十三只黄金雄鹰,即将喋血翱翔。
大汗所到之处,随身十万精兵,宛如漆黑的阵云,无论多强大的敌人,都会被瞬息摧毁!
非止一日,斥候来报:"距荒城只有三里地!"
俺达汗挥手,命军队驻扎。
十三顶汗帐缓缓降落,用手腕粗的钢钉深深钉进泥土中,纯白色的帐身合着那翱翔的黄金之鹰,彰显出豪迈肃杀之意。
俺达汗信步出了金帐,远远眺望这座死亡之城。
荒城仍然是那么破败。承受了灾难与战乱的城墙,已几乎不存在了,隐约可见里面的街道多半坍塌,田地几成焦灰。
这是一座荒凉之城,死亡之城。这座城中,本不会有任何希望。
但,却有许多人,拿着晶亮的长矛,来回戍守着。他们身上披着同样晶亮的战甲,显得与这座城池格格不入。
那些长矛战甲,都是由战死的蒙古士兵身上获得的。
俺达汗眉头蹙了起来。
在他眼中,这座城池破绽百出,他有几十种方法,可以让这座城池瞬间瓦解。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沉静地眺望着城池。
不断地有人来到这座城边,当他们看到荒城的时候,脸上立即露出惊喜的神色。他们毫不犹豫地快步向它走去,就算看到不远处驻扎的蒙古兵,也绝不退缩。
这座城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竟然令他们如此坚定?难道,那个神秘的统领,竟握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那种力量是否比梵天大神还要强大?
俺达汗眉峰微微蹙起。他挥手,令大军做好屯营的准备。一面,令士兵击起战鼓,吹响号角。
一面绘着黄金之鹰的漆黑战旗,徐徐自他的大帐中升起,逆着暮色苍茫的风云,猎猎展开。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蒙古的大汗俺达汗已经到此,蒙古的十万精兵,已经到此。
然后,他回到金帐,饮酒,等待。
他等着荒城的士气,慢慢摧垮。
因为这面旗,是招降之旗,也是屠城之旗。
若是降,便有生路,若不降,则城破之后,不留任何活口。
大军筑营。单是这营帐的规模,便有荒城的两倍之多。
俺达汗有足够的把握,荒城的战意一定会不战而溃。那时,便是他发动攻击之时。
他等待。
像王者一样等待。
荒城中是一片死寂。
一日……两日……三日……
荒城中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这并不出乎俺达汗的预料。虽不断有新的流民投靠,此时荒城中所有百姓加起来,也不过是两万余人,十万大军压境,没有人会相信,荒城能够幸免。
荒城也并没有做任何抵抗措施,这也未出俺达汗的预料。毕竟,力量悬殊如此之大,挖掘战壕、修筑城墙等行为都是毫无意义的。
但俺达汗仍没有下令进攻,因为他仍摸不清荒城那位神秘的统帅的虚实。
荒城静谧,他的心中渐渐升起一丝疑惑。
他驻扎大军于荒城外,本是为了摧垮荒城的信心,但若是荒城的信心并未被摧垮,他自己的信心反而有所动摇。
他不由得不重新估算这位神秘统帅的力量。
难道十万大军仍不能降伏他么?
俺达汗眉头微蹙,决胜千里,大小百余战从未一败的他,第一次有了一丝犹疑。
突然,一名偏将抢进大帐,声音急促地禀报道:
"启禀大汗,敌人来拜营!"
俺达汗眉峰一挑,荒城的人果然按捺不住了!
这一刻,他忽然充满了信心。
他傲然一笑,道:"带他进来!"
那偏将迟疑了一下,道:"他说,他乃是荒城的统帅!"
俺达汗不由得一怔,面容耸然改变!
荒城的统帅,竟然亲自到他帐下拜营?
他急问道:"他带了多少人来?"
偏将道:"孤身一人!"
俺达汗一凛,身子不由得站了起来。他身躯高大,面容英伟,这一倏然站起,便宛如天神一般,吓得那偏将不由一缩。
俺达汗厉声道:"他竟然敢独自一人闯我大帐?"
偏将完全被他的王者气概压倒,瑟缩不敢道半个字。俺达汗心中升起的信心悄然一丝一丝瓦解,他无法看透这位神秘统帅的行为!
他双手使劲按着台案,巨大的力量令榆木雕成的台案发出一阵闷哑的声音,几乎崩解。俺达汗双目如火,一字一字道:
"传令,全军列队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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