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老爷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也不见人。大燕朝这么些年,鼓响了不升堂的也就他一个吧?还好有王师爷料理了,不然可闹了笑话了。”
“你不懂,这几天又快到日子了。”
“什么日子?”
“这事儿说来可长了。”
虞城的城门前,守城的两个兵丁杵着长枪躲在阴凉处闲聊着。偶尔心情来了或者看到“肥羊”便会过去查验搜刮一番,赚点儿外快,其他的时间大多便这么懒懒散散的度过。此时年长些的老兵正要把一段旧事翻出来,却看到同伴看着某个方向发愣:“喂,看什么呢?”
“你看那个人?”他指了指城外不远处的一个身影:“这人。。。可站了有一阵子了吧?”
“是吗?”老兵手搭凉棚顺着同伴所指看过去,那似乎是个年轻人,身着华贵,绸缎的外裳在阳光下隐隐泛光。腰间一块美玉无瑕,即便是这个距离也是耀人眼目。看不清楚长相,但身姿挺拔,看起来应该年岁不大。
“该是哪家的公子哥吧?我去问问。”老兵将手中长枪靠在墙上,向那边走去。双方距离大概还有十丈时却被人拦下来了。拦下他的是一个老者,上来也没什么寒暄客套,直接往他手里放了两锭十两轻重的银元宝,只说了一句:“我家主人一点雅好,别无他意,还请勿扰。”
老兵掂了掂手里的两个元宝,看看眼前的老者,眼睛特意瞄了一眼他的手,指节粗大,虎口处老茧极厚。再看看他身后的那个年轻人,此时离得近了,却知道这年轻人似乎也并不那么年轻,脸上自有一股沧桑之色,该有二十六七吧?
老兵点点头“嗯”了一声,转头又往回走。守城多年,肥羊和过江龙的区别他还是知道的。身着华贵说明有钱,随身带着护卫说明有身份,对于他这种小人物还客气说明眼界高,两锭元宝一锭给自己一锭给同伴,说明人家会做事懂规矩。
这样的人物一般都是通着天的,敬他是给他脸,若他不识趣,那人家可能随手就要弄死他了。
“别多问,不是咱们能惹的人。”
“哦。”小兵接过一锭元宝,老实的点点头,将银子收进怀里。
老者将那守城的老兵拦了回去,随后身形在人群中晃了几晃,竟便不见了踪影。
对于那一直在观察的年轻人来说,这一幕小插曲,自始至终,便如未曾发生过一般。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城门口进进出出的百姓身上。
良久,他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轻声道:“老江?”
“主人。”先前那老者忽然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那中年人的身后,声音古井不波,好像已经侍立良久一般。
“这虞城门前来往商贩不多,进城兜售土产的农夫倒是不少。不过看他们脸上表情,看来是没卖上什么好价钱。也是,小小虞城能吃得下多少。回头吩咐下去,查查这附近有多少村镇,派一批人手下到村镇里去收,价格比虞城行价高上三文便可,然后拉到扬州去卖。有一些土货若实在量大,看看顺着玉带河拉到南昌或者更远去。”
“老奴记下了。”说完话,老者的身影便又消失了,好像先前的存在只是一场幻觉。
“真是无趣。”年轻人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老仆无趣,这虞城无趣,便是这花花世界在他眼中也是一样的无趣。
而他感到无趣的根源只在一个字:钱。
他,秦观龙,大燕首富。
用老百姓的话来说,他是天下第一的有钱人。
父亲早逝,他十岁的时候在母亲的帮助下接过家主的位置,从一家小商行做到如今的天下首富,他用了十九年的时间。
当年隆武帝北争乌桓,七成的粮草是从他手中买的,一路粮草的调动也是他秦家商行一手安排的。
七年前陕西大旱,朝廷国库空虚,本无力赈灾。秦观龙一人出了五百万两银子把整个陕西的灾情压下,当然,这笔钱是从他的手里出的,却不是以他的名义,他将这笔钱通过东厂的手送到了隆武帝的手上。
隆武帝眼中的秦观龙是个有趣的小家伙。
朝廷眼中的秦观龙知趣,知进退,聪明。
江湖人眼中的秦观龙财大势粗,仗义疏财,急公好义,有求必应。
天下商贾眼中的秦观龙人脉广布,家私无数,眼光卓绝。
而在百姓眼中的秦观龙,除了有钱以外还要再加上一个形容词——善人。
可是,
鲜有人知,
在秦观龙自己眼中,他只是一个无趣的人。
又或者说,是这个世界太过无趣,让他也变的无趣起来。
钱可通神。
秦观龙深信不疑。
他的钱太多,多到他自己对于自己的财富几何也只能说上一个大概而已。
于是他便成了这世上的神。
人生了无生趣,尤其在三年前母亲也离开了他,于是他只能尽力的给自己找点儿事做。
他给自己的余生立下了三件事:造福百姓、走遍天下,找一个天下无双的妻子。
就这样,用后世的话来说,天下第一有钱人秦观龙成了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资深驴友。
《西游记》中唐三藏西行,身边跟着三个徒弟,头顶上还有揭谛伽蓝不知凡己。秦观龙也差不了多少。他不是傻子,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孤身上路。之前的那个以“老奴”自称的老者是其一,暗中还隐着多少人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比如此刻,一个精干的汉子忽然从道左迎面走来,在秦观龙的身前躬身一礼,低声说了一阵子,随后又离去了。
秦观龙歪了歪脑袋,嘴角的笑容收敛,但眼神却泛起了玩味的笑意。
多年相随,隐在暗中的老仆人看到秦观龙这幅表情,便又现出身形来到他的身边。秦观龙迈步向城里走去,他便也紧紧相随。
“老江,听说过严家的那个麒麟儿吗?”秦观龙笑问道。
秦观龙自己如今不过二十六的年纪,说起别人来却已然一副长辈姿态。
“听过,当不得。”老周摇摇头。
秦观龙口中的严家自然不可能是那个农户百姓的家庭,甚至不是某个达官显贵的宅邸。在这天下,人们提起严家,大多是指的东南八大家中的那个严家。
郑、沈、李、严、韩、魏、吴、朱
八个姓氏,八个家族,各自盘踞一地,操持一行,枝叶却荫庇百行千当,彼此盘根错节,在这东南一带堪称无冕之王。
扬州盐商很多,做的大的不多,扬州严家却是扬州盐商里最大的那个老虎。
“你眼光太高了,相较而言,严守礼就算是不错了。”秦观龙摇摇头,又接着道:“方才张龙过来说那严守礼来虞城了,好像是不知怎么打听到我在这儿,所以来堵我了。呵,真是,早已和他老子说过了,盐课的银子他们只能拿那么多,朝廷得拿大头,谁敢把爪子伸过线皇帝的刀就要砍谁,偏不听。前阵子皇帝没动他严家不是顾忌,只是诚王的安排而已。他老子都明白的事儿,如今他还敢来找我。”
老江轻声开口道:“主人,可要老奴去安排一下?”
“你可别乱安排了,怕了你了。”上一次这老江说去安排,结果把人家全家给安排进阎王殿了:“见一见也好,见一见这个麒麟儿,也就知道八大家的小一辈儿大概都是什么货色了。”说到这儿,秦观龙哼了一声:“我若有儿子,可不能教成这样的傻小子。”
一前一后进了城,两人在街上随性而游,老江在身后心中暗叹。
别说孩子了,秦观龙连个妻子都没有。
也别说妻子,老江可知道,他这主人还是个正儿八经的童男子。
天下首富,年岁已过而立之年的秦观龙是个童男子,这说出去谁能信?
不过。。。
“按朱麻衣所说,主人今年便会遇到命中注定的姻缘,可如今冬至已过,再过段日子就要过年了,这都还没影的事儿啊?但。。。朱麻衣的本事,应该不会算错吧?唉,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架不住置气啊。”老江心中又是一叹,抬眼看看秦观龙:“还说这女子会伤他一次,救他一次?有我在谁能伤他?就算伤了他,我不能救,非得她来救?”
正在此时。。。
“砰!”
秦观龙抬头,眨眨眼,抬手摸摸额角,一个大包,疼的他“呲溜”一声。低头看看,脚下一个木头的枕头。
老江张着嘴巴瞪着眼睛整个人都傻了。
这种情况应该做个什么反应?
他活了七十也没见过啊!
没经验啊!
而且。。。
主仆俩呆呆地发愣,好半天,老江讷讷道:“还真受伤了?!”
秦观龙缓缓地转过身来,笑眯眯的歪着脑袋:“老江啊。”
“主人。”
“如果本公子不是在梦中的话,好像刚刚本公子挨了打了?”
“那个。。。嗯。。。”老江想了想,开口道:“恭喜主人。”
深吸三口气,秦观龙念在老江年老,两人感情深厚,以及老江深不可测的实力的份上,好不容易平复了任督二脉中奔腾汹涌的真气。
“走!”秦观龙昂首挺胸,推开大门大踏步往里冲去。
老江抬头仔细看了一眼,牌匾上三个大字:彩云楼。
“我。。。?!”气势汹汹的冲进大堂来,秦观龙开口刚说了一个字,剩下的就被噎回了嗓子眼儿。
眼前这景象可太诡异了。
看厅堂格局摆明了是个妓馆红楼,可这屋子里男男女女的一堆,看起来都不像是能接客的姑娘。一个个的披麻戴孝,厅堂上下也尽是白绸纸花,角落里还有两个纸人。
“我进了义庄了?”秦观龙想了想:“不能啊?义庄哪有开在城里的?那这是死了人了?”秦观龙又想了想:“也不能啊?就算是老鸨子死了白事也不可能在妓院里办呐?”
秦观龙正在犹豫,大堂中张彩云走了过来:“公子,彩云楼这两日被人包下了,另有他用,还请公子见谅,老身给您赔礼了。”
“额。。。那个。。。”
“嘭!”
“咔擦!”
接连两声巨响,抬头看,二楼一扇房门轰然飞到众人头顶炸裂,木块纷飞掉落。砸的下边儿的伙计“吱哇”直叫唤。不过这回老江可反应过来了,大袖一挥将秦观龙头顶的木块扫飞。
“好胆!竟敢下暗手,真当我不敢杀你?!”
“杀我?呵呵呵,不知黄捕头如今一身功力还剩几成?好了,就到这儿吧,奴家先行一步,黄捕头莫要送了~”
“想走?没那么容易!”
两道身影缠斗不休,拳掌交错间打出了房间,在众人头顶对了一掌随后落在了大堂。
“和我回六扇门。”
“不可能。”
“那就再来过!”黄千凝低喝一声,出招攻向杜桃枝。
杜桃枝自知若不料理了这黄捕头恐怕自己是跑不出去,于是也不再躲避,反身迎了上去。黄千凝招式开合大气磅礴,出手间刚猛无度,桌椅廊柱只要被她碰到便是个粉碎炸裂的下场。反观杜桃枝,招式阴柔,身形犹如一个滑不留手的泥鳅,只在黄千凝身周一丈远近躲闪腾挪,面对其惊涛骇浪般的攻势却总在间不容缓间闪过。
“幸亏方才合掌疗伤时给了她一记,不然此刻却难过关。”杜桃枝心中暗道,随又叫苦:“真是的,至于这么拼命吗,我是刨了他的祖坟还是抢了她的男人。”
两人此时实力本在伯仲之间,互相也都是使出浑身解数不敢留手。这种争斗最是讲究个聚精会神,眼中只有彼此,不敢分神。
厅中家仆长工一类的连着张彩云和王师爷都贴着墙站,生怕碍了她们的眼平白遭殃,偏偏有那么两个例外。
“打扰一下。”
身后突然来这么一声,杜桃枝惊呼一声,脚下便是一顿。对面黄千凝一拳打来,她已是躲闪不及。下意识的便要来个后躬身铁板桥,结果身子往后一仰却陷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去。眼中一个儒雅而略带沧桑之色的面容开口笑道:“姑娘,刚才你有在楼上扔过一个枕头吗?木头的。”
“嘭!”
黄千凝的一拳被老江抬手接住,反震之力让她退了三步。
“我家主人问话,还请姑娘稍待。”
此时,楼上一个少年拿着一块白布捂着脑袋,倚着围栏往下喊道:“我说,你们打你们的,能不能看着点儿啊!那枕头可是木头的!”
“公子,你的鼻孔该清理一下了,好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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