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桦帝都,庆德门外。
一位老者手搭凉棚,焦急地望着远处,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夕阳斜下,市井阡陌都已人迹渐散,这庆德门地处帝都至东,更是没什么过往之客。
老者又候了片刻,城内一阵低沉的暮鼓声传来,眼见城门处的看门兵士大声地开始招手吆喝:“酉时将至,即落城门。”老者知道这是到了要关城门的时候,苦叹一声:“唉,公子你这是要急死我唷。”
顶上数只雁过,啼出几分秋意。帝都上下尽染余辉,淡金色的一片。
万桦帝都,是苍梧国的京畿所在。与碧海国的太液城、伊穆兰国的沙柯耶城齐名,并称天下三大都。只是太液城伫于水上,沙柯耶城掩于大漠,这万桦帝都却是筑在一座山上,因城内土沃水美,使得古树遍地,绿荫参天,故名万桦帝都。
有诗云:背倚峭壁千丈岩,三面俯瞰万壑风。
暮色沉沉,残阳将落,城门已是半掩。此时,远处忽然一骑烟尘奔腾而来,不一时已飞驰到城门口。老人看得真切,转愁为喜,忙上前去拽住马辔,口中不迭:“公子,您可回来了。老爷都快急死了。”
马上的年轻男子身形高大,神情中却还有几分稚气未脱。他闻言后也不下马,一边脱下手上的皮手套,拭了拭满额的汗水问道:“康叔,出什么事了?”
“太师邀老爷过府议事,还指名要公子您一同去。”
“太师和舅舅既然是议正事,唤我去做什么…”,男子略一沉思,又问:“是哪个太师?左太师还是右太师?”
“听说是右太师,哎呀公子您就别问那么多了,赶紧先走吧。老奴的马慢,自己慢慢颠着回去。”言毕,朝左右两个精壮的家丁一呶嘴,示意跟紧了。
年轻男子一听是右太师,脸上一舒,口中一声“驾!”
马嘶数声,转眼绝了迹。
万桦帝都的东南角有条烟波大街,大半都是卖文房笔墨的店铺,虽是市肆,却很是静悄悄。街首还有几家点心铺子,有些吆喝,越往里走越是安静。到了街尾,就只有一对青色的大石狮子,立在一所大宅前。
礼部尚书叶知秋生平最是喜静,当初看这宅子便大合心意,他不愿与其他大臣们走得太近。至高的皇宫樟仁宫和权倾朝野的太师府都在帝都西侧,其余的大臣们也都揣着近水楼台的心思争着将宅子置于侧近,独他反道而行,买了帝都东南角这样僻静的宅子做府邸,实是用了心思的。
此时叶知秋正站在门前,背手踱步,紧锁眉头。
不时,先前骑马的青年带两个家丁奔驰而来。见了叶知秋立时滚下马鞍,“舅舅,我来迟了。容我更衣片刻。”
叶知秋叹了一声,扶他起来:“晓尘,你又去了哪里玩耍。先别说了,你舅母已把衣服拿到偏门下人房里,你就快去换了罢。”说完自己先上了车。
盏茶功夫,车里又钻进来那青年,不等坐稳就喜孜孜地问:“舅舅,咱们是要去见右太师啊?”
“唔,太师传人命我过去商议太子殿下出使碧海国之事,又说自病了之后许久未见,想见一见你。舅舅知道,自你小起右太师便对你青睐有加,肯亲授你学问。但他终究是当朝太师,等下你切不可失了礼数。”
晓尘忙垂目称喏,心中却掩不住暗喜。
晓尘姓苏,父母早亡,母亲临终前将一岁的儿子托给了胞弟,自此便被养在府中。叶知秋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名唤叶茵,和苏晓尘一同长大两小无猜,叶知秋对这个外甥视如己出,因此府上皆称公子。
两人口中的右太师,正是苍梧国的开国元勋的慕云一族的后人----慕云佑。
这慕云一族自古便以能谋善断而闻名天下,自苍梧国开朝前就是帝师的智囊。当年前朝纷乱,各地诸侯群起,逐鹿于天下。其中渑州李氏得了慕云一族入得帐前出谋划策,攻城略地仅三年便成就了帝业。李氏开朝后,也深知其中多因慕云氏之英才。故而近百年来,历代君王皆委其后人出任太师,授以高位,以示倚重之意。
说起这天下谋者不计其数,其中不乏能奇谋诡略之人。但慕云之策不仅胜在出其不意,更胜在毫无破绽,其中是有些缘由的。
这当要从慕云子弟说起。
慕云氏族自古以来,便多有一胎双生或三生。每每有多生儿诞下时,往往天资聪颖而且彼此心意互通。出谋划策时,会兄弟数人先共出一策,而后互相推演,使之滴水不漏,所以慕云之策向来就不是一人之策。
传至上一代世间盛传“墨香一刻,算无遗策”的太师慕云铎、慕云铉、慕云锡三兄弟,分别善谋、善断、善卜。这一胞三胎的兄弟在谋策时喜爱研墨,研完一勺清水便是推演一遍。待到墨香满室之时,往往已决胜千里之外。
所以苍梧国的太师一直都不是一人独任,传至本朝的,正是前任太师慕云铎的双生嫡子慕云佑与慕云佐,人称右太师与左太师。
按慕云氏沿袭下来的祖制,近百年来分宅不分府,太师府只有一座,却同时住着兄弟二人。
叶府偏远,太师府又在皇宫侧近,这一路走来,足足把万桦帝都绕了大半。待到府前已是掌灯时分,下人们正挂起十二盏藁式描金祥云灯,将府门上的六十三颗黄铜门钉映得灿灿生辉。
“拜见太师。”叶知秋深深一揖,身后的苏晓尘也忙着拜下身去。
慕云佑靠在太师椅上没有起身,显得有些乏力,只伸手示意道:
“叶尚书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慕云佑年四十有七,按理说还未过一个男人最鼎盛的时期,但看上去身体虚弱得像一片枯叶,脸色苍白,眼眶深凹,倒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
他望见叶知秋身后的苏晓尘,脸上现出几分喜色,向他招了招手。苏晓尘起初还拘着形儿,老老实实地站在后面不敢说话,见慕云佑朝他招手,乐得立时忘了叶知秋的嘱咐。他上前几步,单膝跪下,捧住慕云佑的手道:“佑伯伯,孩儿可算见到你了。”
慕云佑伸手去摸苏晓尘的头,却有些够不到,喃喃道:“你是又长高了……我苍梧子弟的身形大多短小精悍,如尘儿这般伟岸的还真是少见。可谓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啊。”说完脸一沉,又问:“这些日子里功课如何了,可有贪玩只顾着骑马去了?”
苏晓尘乖巧地把脑袋一缩,说:“孩儿虽然喜爱骑马,但决不敢耽误佑伯伯交代的功课,之前您传给孩儿的《百战策论》已读到下卷,遇上好些疑难的地方想问,舅舅说伯伯需要静养,不得扰了清神,孩儿便只好先窝在肚子里。”
“哦。是什么疑难,且说来听听?”慕云佑久未与苏晓尘讲经谈略,显得饶有兴趣。
苏晓尘张口诵道:“孩儿读到‘夫军成於用势,败於谋漏,饥於远输,渴於躬井……’”忽然闻得舅舅叶知秋咳嗽了一声,登时醒悟是不让他再念的意思,于是看看叶知秋,又看看慕云佑,口中声势渐微。
慕云佑一怔,顿时笑了,说:“尘儿且等伯伯与你舅舅说完正事再细细听你说。”转头向叶知秋正色道:“今日请叶大人来,不为有他,是想商议此次太子殿下出使碧海国之事。”
叶知秋正坐一揖,“不知太师有何见教。”
慕云佑缓缓道:“碧海国与我苍梧国一衣带水,世代交好。近几十年来,为共拒那伊穆兰国,更是唇齿相依,互为倚仗。自开朝以来,每五年都会互派使节以示贵和。此次圣上命太子殿下亲率使团前往,不比往年,大有继往开来之意味,满朝上下都极是看重。奈何我体力不济,出使一事都托付于左太师,圣上数次派人来垂问,我竟一问三不知,实是惭愧。”
叶知秋闻言,温言相慰道:“太师言重了。这些年,太师为了政事殚精竭虑,才抱恙在身。当下还须安心静养为要,此事左太师已有吩咐,他命下官将赠礼之数比往年翻了一番,又将使团随臣人数增至七十二人,以示圣意。”
“叶大人办事向来严丝合缝,无不放心。”
叶知秋听着慕云佑的语气似是意犹未尽,轻声问道:“太师可觉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并无…”,慕云佑摆摆手欲言又止:“只是…内人近日听闻出使碧海,偶有提及思乡之情……”
叶知秋微微一笑,心下了然,回道:“银泉公主殿下本就是碧海国当今圣主的御妹,远嫁我苍梧国二十四载,虽然与太师琴瑟和鸣,但心生思念是再人之常情不过的事了。若太师觉得妥当,下官明日便上奏圣听,请公主殿下也加入使团同行,探望母国。”
叶知秋行走礼部二十余载,对此中缘由心如明镜。当年伊穆兰国挥师南下来犯碧海,势如虎狼,多亏了慕云氏所出的金山之策助碧海国退敌解围。碧海国为答谢示好,将银泉公主下嫁慕云佑,媒妁之人正是叶知秋。
省亲之事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入了出使碧海的使团便是公干,事关国体。慕云佑与银泉公主既是夫妻,对此事理当避嫌,他平日为人极是谨小慎微,想来不好上奏,更不好议于朝堂,所以请自己到府中来叙。
想到这里,叶知秋不禁一笑,其实慕云佑贵为太师,何至如此。若是换成他弟弟慕云佐,怕是一纸文书差人直递到礼部着令立办了,哪里还啰嗦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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