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北风怒号。
坐落在南唐帝国最边境与大夏王朝接壤的荒城自南唐天启一十八年开始便成了一座三不管之地。
大抵是因为此地历经战乱成为废墟一片之后聚集了无数臭名昭著的江湖人物,也大抵因为自南唐式微投诚大夏之后,那位久居深宫不出的高祖皇帝故意留下如此一块谁都不愿踏足的地方存心恶心大夏王朝。
摇摇欲坠的荒城若是从苍穹之顶俯瞰下去,看到的只能是一片绵延数百里的残垣断壁,等到北风呼啸时节,满天黄沙不见天日,没有人会选择在这样的季节出门,也不会有人会出门,而倘若从地平线尽头看去,便能看见这些残垣断壁之中总能找到许多黑黝黝的洞口,如同蚂蚁巢穴一般密集。
洞口里面什么都看不见,而外面能看见的唯有天际尽头黄沙弥漫之中徐徐而来的一匹黑马,以及牵着黑马的一道孤独人影罢了。
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带着遮面斗笠,腰间一条铜狮铜扣腰带在黄沙中瞧不太清楚,倒是能瞧见其腰间挂着的水壶质地不错,以及……腰间一把古朴无华的刀。
看其身形,是一个年轻人,即便是如此恶劣天气,也依旧将腰杆挺的笔直,唯独一双腿每前进一步都需要深深踩入黄沙里才不至于被猛烈的风吹的迷失了方向。
“终于到了。”
望着眼前宛如盘踞人间的天龙一般绵延无尽头的荒城,年轻人嘴里发出这样叹息,好在总算还有一个斗笠才不至于风沙进了嘴里。
荒城黑黝黝的入口处总有着各种各样的人把守,就譬如面前这位守在入口处正打着盹儿肩膀搭着一条白色变灰毛巾的少年人,一直待到马儿到了近前时候才从梦中惊醒过来。
这少年小厮倒是反应极快,连忙上前接过年轻人手中缰绳,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道:“客官里面请。”
从黑黝黝洞口处,暂时还见不着深处画面,倒是一条道黑漆漆完全看不见任何灯火,年轻人如同开玩笑一般笑道:“早就听说边荒地下城长年不见天日,这么多人容纳在这么小的地下城中见不着阳光,难道就不觉得闷得慌?”
荒城之下已被盘踞在此的流寇马贼挖掘出了另一片天地,号称地下城的地下仙宫。
那小二仿佛料到早有此一问,故此不慌不忙牵着马走在前面道:“客官你一看就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地方,地下城也不是随时都会下去的,只有到了这种黄沙天气上头没法住人才会下去,原本是如此,可最近也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说是咱们荒城得到了一件价值连城连天上那些飞天遁地的大人物都想得到的宝贝,客官你应该也是为这件宝贝来的吧?”
小二回头瞄了一眼紧随其后整张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的年轻人,或许是因什么都看不见,随后又才回过头道。
“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一看客官你这身行头就不是一般人,总不会闲得慌来我们这一毛不拔之地溜达,不是那件东西是为了什么?”
马儿之后的年轻人一语不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等这小二继续说下去。
小二道:“要说真有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宝物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知道这股风吹出去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来我们这儿,形形色色都有,什么达官贵人,江湖上有名的高手,甚至那些名门仙山神仙洞府的弟子都来了,不过这些人啊,一眼就能瞧出端倪。”
小二打开了话匣子。
“但凡达官贵人,不论说话走路都带着一股子眼高于顶的豪气,江湖上的高手身上都带着一股煞气,至于那些宗派弟子,大多都看谁都像别人欠他个几百两银子一样,不过像客官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哩,客官也别介意我说实话,你一个人单枪匹马想得到那件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宝贝,恐怕难哪。”
年轻人终于开了口,开口时候已是出了洞口,一片豁然开朗,地下城全貌尽收眼底,此刻二人正身处峭壁半中腰,目之所及,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大街小巷热火朝天,地下城中央以一根十人合抱的古怪建筑牢牢撑起,如同参天古木一般从顶部延伸出去无数枝枝蔓蔓,将整个城顶托住,至于高度,少说也有一二十丈。
年轻人道:“我从未说过我是为了什么宝物而来,你怎就如此笃定?我来,只不过为了送一个人走罢了。”
“送一个人走?”小二讶然,直牵着马儿到了一处地下城边最为普通的小小客栈将马儿牵入马厩时候才苦笑道:“客官你可真是会开玩笑,咱们这儿已经是南唐最边境之地,你又是孤身一人而来,未曾见到什么朋友,你要送人走?送什么人,又往哪儿走呢?”
年轻人笑笑,只取下被风沙折腾了许久的斗笠,露出斗笠之下一张清秀的脸,干净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本应干干净净的脸却因为连日来的赶路让脸上有了不少胡茬子。
他道:“送该送的人,往该走的地方走。”
听不懂话里玄机的小二哥也懒得去深究这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指了指客店挂在门口的风满楼三个字对年轻人道:“客官你暂时就在咱们店里歇息,咱们店可是这地下城十里八方最有名的店哪。”
当风情万种扭着小蛮腰穿着一件红裙两条玉臂露出,一手摇着圆扇长发如同瀑布一般披肩的老板娘踏出风满楼第一刻的时候,年轻人便明白了那句最有名的店是什么意思。
“应该说这店的老板娘是十里八方最有名的才对。”
“哟,客官,瞧你说的什么话呢,这还没进门就先夸起奴家来了,别以为这样奴家就能给你打折,可没那么好的事儿。”
老板娘不由分说拉起年轻人的一只手踏进门,大厅昏暗,四四方方的堂子摆着十六张桌椅,有四桌不知来路的人正在吃饭,其中两桌有四个女子,瞧见老板娘这风,骚,劲儿便有一穿着劲装正抿着一杯茶水的女子低声呵斥一句。
“真不要脸。”
这般分明冲着人说又故意压低声音的骂声自是很容易便能传进安安静静正吃饭的四桌食客耳朵里,三桌都是江湖客打扮,只有那女子一桌是统一穿着白色云纹劲装,配着统一样式的宝剑。
年轻人将客店风景尽收眼底,面对依旧笑意盈盈的老板娘不解道:“我的师父告诉我若是有人骂你,不需要与他动嘴,只需要动手就行了,为何到了老板娘这里既不动手也不动嘴?瞧老板娘头上这根发簪便知不是寻常之物,想来也不是着急赚这么一顿饭钱的寻常之人,不应该如此默不作声才对。”
老板娘扭着丰,臀去到柜台,阴阳怪气道:“哎哟,瞧客官你说的,奴家就孤身一人在此地下城中安身立命,之所以能活下来就因为两样本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你要我一个弱女子对人家动手,那不是自讨苦吃吗,至于要奴家动嘴,那就更不可能了,难道客官没听过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个道理?有能耐自己也风骚一点啊,总说奴家做什么?莫不是因为某些男的始终盯着老娘的屁股看心中不平?”
年轻人将一股笑意生生咽了回肚子里去,只见那劲装白衣女子顿时怒火中烧:“骚婆娘,你说谁哪?”
老板娘道:“谁搭话奴家说谁。”
“大胆,本小姐杀……”
“住手,师妹。”
就在此时,与那女子同桌的另一劲装男子冷冷呵斥。
“别忘了出发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要不听,我现在就立马送你回去。”
闻言那女子才安静下来,只是胸中难免郁闷,故此紧紧捏住双手将气撒到了面前茶碗里,不见什么动作茶碗已砰一声四分五裂,茶水撒了一桌。
老板娘双手叉腰大声道:“富贵儿,一只茶碗,五两银子,记账。”
从客店虚掩的厨房之内很快出来一个腰间拴着围裙约摸四五十岁留着长长八字胡的老鼠脸中年男人。
“好嘞老板娘。”
飞快的从账本上写下一行铁画银钩的小字,那老鼠脸转身又进了厨房忙碌。
看的柜台之前的年轻人目瞪口呆。
“好字,好丹青功底,留在这里又做伙夫又做账房先生实在可惜。”
不待老板娘说话方才那女子又愤怒道:“一只茶碗五两银子,你这骚婆娘怎么不去抢?”
老板娘半挽着从耳尖垂下来的青丝似笑非笑道:“说抢可就太难听了,你不愿赔付也可以。去给我弄一只一模一样的就行,只要你能在荒城里弄得到。”
闻言,女子立马闭嘴。
他又如何不知想从这残垣断壁的荒城弄到一只一模一样的茶杯谈何容易?若是从别家去买,只怕会更高的价格。
这就是荒城,强龙不压地头蛇。
一段风波就此平息。
食客大多继续吃吃喝喝,时不时有意无意对老板娘的风韵低声品头论足,唯有年轻人眼神始终澄澈望向那客店门外应当还是那老鼠脸账房先生书写的三个铁画银钩大字。
老板娘笑意盈盈道:“怎么?客官若是喜欢这三个字尽管摘了去就是。”
年轻人摇头不语,继而用仅能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呢喃。
“风满楼,好个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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