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城被分配的工作是劈柴,许问直接找了过去。
刚到前院他就一怔。
吕城刚刚直起身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水。
在他身后,柴火堆积如山,全部都是一尺长,两寸宽,跟昨天姚师傅要求的标准一模一样。
这样劈柴不免会有一些边角料,这些他也处理好了,劈成合适的大小,堆在另一边。
许问估摸了一下,堆在这里的柴火至少有两立方米,如果全是吕城刚才完成的,他要做到的不仅是体力消耗,还有运力与使力的技巧。
这小子……不简单啊。
“许问。”吕城一看见他就喜笑颜开,问道,“找我有事吗?”
“哦,我的活做完了,周师兄让我来帮帮你的忙。看起来是不用了。”
“哦,不用不用,你也辛苦了。”吕城笑着说。
许问看了一圈,确定他已经做完了全部的工作,点点头,转身往后走。
“你去哪儿?”吕城问。
“周师兄让我干完活去黄字工坊一趟。”许问也不隐瞒。
“嗯……他也叫我了,一起去吧?”吕城说。
许问不说他也不说,明显有点小心机。许问并不在意,跟他一起往黄字工坊的方向走。
姚氏木坊比想象中大得多,俨然一个小型村落。
他们这些准学徒居住的地方比较偏后,前面一座座白色的房子整齐排列,不时有穿着工匠短打服装的人来来往往,井然有序。
姚氏木坊分天、地、玄、黄四个级别,级别越往上,做的活计越高端,天字坊通常由姚师傅亲自带队,曾经做了一件活直达天听,进贡到京城,给贵妃当了寿礼。
这些都是吕城一路上给许问介绍的。
许问前身是个普通的农家少年,的确不清楚这些事情,他听得很有兴致,吕城受到鼓励,又忍不住多说了一点。
“听说当初姚师傅做的是一套十二件的箱橱,是他跟陆大师合作的。姚师傅做里,陆大师做面。姚师傅最擅长的是榫卯,这一套十二件的箱橱一共用了三十六种不同的手法,砸地不坏,水浸不进,据说连皇上看了都连声称好呢!”
吕城毕竟是个少年,说起这些典故眉飞色舞,好像是亲眼看见的一样。
“榫卯?水浸不进?”听见这两个字,许问突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
“是啊。唔,你不会连榫卯是什么都不知道吧?”吕城故作惊讶。
“知道一点点,不是特别清楚。”许问说。
吕城目光闪了一闪,笑着说:“我知道的也不多,还是先不误导你了。总之,姚师傅的榫卯技艺出神入化,不说这十里地,据说就连京城里的工匠也听过他的名字!”
接下来,吕城没再说这么多,只指着周围的景物跟许问聊两句。
许问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有点心不在焉地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几个月以前的他,完全不知道榫卯究竟是什么。
但现在,这个词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榫卯,由榫和卯两部分组成,是古代家具以及建筑中常见的一种连接方式。榫是凸出的那一部分,也叫榫头;卯是凹进的部分,也叫榫眼或者榫槽。
榫卯这种方式不用钉子,纯粹靠木结构本身进行连接。技艺高超的工匠能让连接的两个部分俨然一体,不仅看不出来有缝隙,用手摸都摸不出来。
这些事情是工头陆立海告诉他的,他还给他看了据说他师祖做的一个盒子。
那是一个书盒,里面大约可以放五到六本书。
这盒子看上去朴实无华,一点也不起眼,但许问一看就觉得不对,没一会儿就发现了不对在哪里。
这盒子四四方方,每部分之间一点也看不出来连接的痕迹,简直像是从一整块木头上挖出来的。
许问因此知道了什么叫榫卯,也知道了榫卯连接有不同的方法,陆立海他师门曾经有二十八种,但流传到他这一辈只剩下了二十种。
现在吕城说姚师傅一共会三十六种?
那不是比陆立海他祖师爷会的还多,而且如果真的水浸不进,那很有可能就是陆立海他最遗憾失传、他们目前也最需要的“无水榫”!
许问原本只是被荆承送到这里来,打算着学一点木工基础的,听到吕城的话,心中突然一动。
吕城对姚氏木坊颇为熟悉,他带着许问,很快找到了地方。
这是一座黑瓦白墙的大宅,白墙上浮着厚厚的青苔,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岁了。
红门大敞,门里能听见锯木砍伐的声音,倒是没什么人说话。
吕城当先进门,许问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左顾右盼。
很快,他的目光被一座雕像吸引了过去。它供奉在门厅正中央,不是一般人家常见的佛像观音像,而是一个穿着工匠衣服,拿着尺锯的老人。
这座雕像刻划得非常细致,老人的皱纹、手上粗糙的裂痕全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许问只能看见他的眼神。
老人正注视着手上的一段木头,极为专注,好像有什么极为神妙的东西藏在里面,让他浑然忘我一般。
吕城的注意力全在后面,浑然若无所觉,直接走了进去。
发现许问停下脚步,他回头诧异地问:“许问?”
许问站在那座雕像面前,突然从旁边的台子上拿出了三柱香,凑在烛火上点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他正要把香插进香炉,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住手!”
周师兄脚步匆匆地走过来,皱着眉头说,“你还没有入门,不能拜鲁班祖师像!”
说着,他接过许问手上的香,同样拜了三拜,这才亲手插进去。
周师兄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斥责,许问摸摸头,无所谓地转头,正好对上吕城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凑过来,小声说:“教你个乖,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先看看别人怎么做再说!”
“嗯。”许问应了一声。
吕城似乎觉得他有点敷衍,斜了他一眼,有些不满的样子。
周师兄敬完香,转头过来打量了一下他们。
“来得挺早。走,进去吧。”
木坊里的面积比外面看上去更大,被分隔成了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里都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原木。
周师兄带着他们进来,跟已经等在这里的三个少年会合。
这三个少年许问都认识,都是昨天跟他们一批进来的准学徒。
“木匠第一工,辨木。好活计要好材料。你们到这里来,先跟师傅学一下挑选好的木头。”周师兄环视他们,吩咐说。
“刘阿大,榉木;陈铁,水曲柳;何平,柏木;吕城,红木。”
许问马上就听出来了,黄字坊的活的确比较基础,但不像吕城说的那样低端。
这里是姚氏木坊的原料场,所有材料全部按木材的类型分门别类存放。
木材的价值有高有低,红木仅次于紫檀和楠木,是相当高的一种,许问瞥了吕城一眼,果然看见他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一些欣喜。
安排完那四个人,周师兄的目光落到许问身上,声音淡淡。
“许问,旧木。”
其余四个少年一起看他,同时露出同情的目光。
旧木,就是曾经使用过,现在拿来回收重做的木头。
说到旧木,直接的印象就是又脏又臭。许问这分到的,可不是什么好活。
接着,周师兄叫过来五个正式学徒,让他们带许问几人去各自被分配到的地方。
来带许问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比他矮一个头,身材非常敦实,笑容也很憨厚。
“师兄贵姓?”许问向他行礼。
“许……许。”许师兄有些结巴地说。
“原来是本家,许师兄好。”许问说。
许师兄咧嘴笑笑,把他领进去。他似乎因为缺陷不喜欢说话,许问也没有搭话。他向后看了一眼,心里有些疑惑。
他记得以前跟陆立海闲聊的时候,对方提到过以前当学徒的经历。陆立海说入门第一年基本上就是师傅家的杂役,学不到什么东西,每天的工作就是做饭洗衣干一些杂活。
现在在这里,他昨天才到木坊,今天就被送过来学东西,这进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还是说……姚家木坊出什么事情了,急于找到更多学徒?
旧木区位于黄字坊西边,是一个独立的小院,有三间房和一个木场。
一进月洞门,一股腐臭陈旧的气味就扑面而来,非常难闻。抬眼望去,各种花花绿绿的东西堆积如山,看上去更像一个垃圾场。
“有,有点臭,忍,忍一下。”许师兄结结巴巴地说,接着又往前一指,“师,师父在那里。”
他声音不大,反倒是那边的话声更加清晰。
“桃木。”
“松木。”
“鸡翅木。”
那人不断念出各种木材的名字,旁边两个小徒弟立刻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到各自的位置去。
许问远远看去,看见那人不断拿起一块木头,又不断放下,中间间隔不到一秒,熟练得不行。
这个旧木场的师傅,似乎对各种木料都很熟悉啊……
许问小声问本家师兄:“师父贵姓?”
“连……连。”许师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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