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重阳佳节好时光,夜里却刮大风,咋呼呼地吹响一地。
盛安夜市本来热闹,街边摆着糖人、肉包,更有麻球、薯饼,吆喝叫卖声声,人流往复。胭脂铺里,许多官家小姐正在挑拣喜欢的颜色。
偏偏风来,搅得一片狼藉,霎时冷清了不少。
昭珂并不知道大风响时,萧愈是如何狼狈地逃出车辇,又是如何跌跌撞撞躲进浮生阁里。好似平时的淡静内敛,那一刻统统消失不见。
萧愈仿佛一个被夺了心爱物什的孩童,不敢抢,不敢言,只敢在昏昏烛火中,斟满一杯杯浓酒,苦苦饮醉。
在他眼里,温姝便是他所有的韶华年少。
他心疼她,可这心疼有什么用?
他捧在心尖上疼着惜着的,在太子景眼里,不值一提。纵是他与她青梅竹马,心有灵犀,也越不过宫墙深深,越不过君臣有别,越不过这家族门楣的荣耀。
只有萧愈明白,这许多年,温姝在东宫里如何举步维艰。
她本就体弱多病,又有寒疾在身,根本不能经人事,更别提结胎。如今太子景觅得新欢,怎会再看她一眼。
东宫名分犹在,冷暖焉有人知?
温姝本就不怎么得宠,太子景纳妾,她是管不得也问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宠爱都被夺了去。
以她的从容大度,她定不会争抢,也不至于以泪洗面。可沉沉凉夜里,念着当初情深种种,也该会痛悔罢?
“姝儿,姝儿。”
萧愈杵着案几,小心翼翼地翻出藏在书格的画卷。展开,画中人还似当年模样,柳眉弯弯,巧笑嫣然。
而他,已不似当年意气,温文尔雅不再,丰神俊朗褪尽,只留薄情却想贪恋。
浓酒入喉,恨灼心。
萧愈恨自己,也怪自己。
若当初他肯更决绝些,温姝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般。
他终归懦弱,迟迟不敢入仕为官。他怕,怕一旦踏进宫墙,一天天,一年年,想见不能见,近在眼前却远似天边。
萧愈能帮她的,实在少得可怜。他虽知晓朝野政事,却参与不到这后宫争斗中。他亲眼看着太子景有佳人宠爱,却无计可施。
便是唤一声“姝儿”,都是低沉微弱的。
苏雅鱼来时,萧愈已是满身酒气,躺在蒲草垫上,活似个不得志的落魄公子。
她怔住片刻,不敢相信眼前人竟是平日里寡淡冷漠的萧愈。她从未看过他如此模样,只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急急凑上前去。
“愈!”
萧愈没有答应,只闭着眼苦笑。
苏雅鱼弯腰,正想将他扶起,却被一把推开。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仪态尽失。她忽觉鼻尖一阵酸楚,许久说不出话来。
萧愈自顾自地斟酒,看都不看她一眼,待一壶饮罢,才舍得从蒲草席垫起来,冷冷地问一句:“谁要你来的?”
“听说你回府时不大对劲,我担心就擅自过来了。”
“我好得很!”
萧愈踉跄几步,任由青丝垂落,双目凄凉。看着苏雅鱼眉眼里写满担忧,更气更恼。
他最怕的,就是见到她这模样。
柳眉微簇,眼含哀愁,一张小口抿着委屈却不说。
这算什么?
“你回去罢。”
他扭头,不敢再看。
“为何?”
苏雅鱼不明白,她与萧愈本该举案齐眉共进退,眼下他这般,她又怎能离开。
“让我独自待会儿,就一会儿。”
“嗯。”
她点头答应,不是因她通情达理,而是萧愈话里不似之前般冷淡疏离,反像是个孩童乞求似的赶她走。
苏雅鱼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将萧愈逼到这步田地。却也知道有些人事勉强不来,她若真要赖在这儿不走,只会让他更难堪。
浮生阁外,大风刮得步摇“呤呤”地摆。襦裙边,枯叶疯了似的追着彼此起起落落。
苏雅鱼垂头,藏住眉眼的悲愁,耳边听不见呼啸声声,只有萧愈那一句。
“让我独自待会儿,就一会儿。”
兴许,他根本就不想要她陪着他罢?
苏雅鱼偷偷抹泪,鼻尖又是一阵酸楚。
萧愈的性子不讨人喜欢,她是知道的。她始终当作他有文人心气,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故他的冷淡疏离,她从不计较,更不怪罪。
反正能以琴棋书画消遣,打发些索寞的光阴,她又何必勉强。
她所愿,无非一世相守。
他若喜欢待在浮生阁,她就为他煮茶。他若总要研读医简,她就为他誊抄方子。
岁月绵长,朝夕相伴,总会等来伉俪情深,细水长流。
可苏雅鱼不知道的是,纵然朝夕相伴,也换不来萧愈真心相待。
心里若放着一个人,放久了,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他待苏雅鱼与昭珂冷淡,可真见了羁挂的人儿,怎舍得不看她护她,说一宿的相思话。
这一点,高照容再清楚不过。
她扶萧望之回陶然居时,心里已经猜出七八分。
萧愈已经闹得府里人尽皆知,苏雅鱼与昭珂迟早要知道,也不晓得还能瞒多久。
“哎。”
高照容瞅着窗台的几盆玉簪,一声叹息。
“愈儿一向持重,若不是突来的变故,也不会拎不清紧要。”
萧望之拧眉,回道:“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他就拎得太清,才会如此。”
“这么多年,他若还是放不下,我们又能如何?”
能如何?
至少能换来萧承夜幸灾乐祸,抚掌大笑。
他最喜欢看萧愈伤心断肠却不自拔,深陷泥沼却束手无策。
昭珂与苏雅鱼眼下还蒙在鼓里,可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到那时,萧愈你要如何呢?
兴许,你根本就不在乎她们气你、怨你、恨你。
沉音阁,挑台上,一眼望去,风萧萧,皓月皎洁。一曲《玉人歌》轻盈明快,悠悠与风错。
中秋夜里,萧承夜只与昭珂说了一半。
温姝虽与萧愈青梅竹马,可萧愈并非贪图功名,又何苦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还不就是心口一颗朱砂痣。
久痛,不愈。
“呵。”
《玉人歌》奏罢,大风犹在。
萧承夜敛手,抱琴踏进屋内,一双桃花眼仿佛沾了皎色,眸间灿烂,眼角流光。
“余韵皆散尽,只余空台阁。打马南溪处,问君记阿谁。”
笑吟几句《南溪春别》,他都迫不及待在想,若是昭珂听到这些,该会作何反应。
只可惜,花颜阁里风平浪静。烛火烁烁,独照一简《百草集》。
萧愈举止反常如何?他将苏雅鱼赶出浮生阁又如何?
这些本就与她昭珂无干系,她才不去操这个心。倒不如趁机安安心心多看几眼《百草集》,毕竟体内还有毒性未解,她耽误不得。
昭珂握笔,瞅着当归、连翘、三七、沉香,正要誊写,却一眼瞥到几个字。
断肠草。
她曾无意间在浮生阁看过这个方子,依稀记得抬头便是沉郁凄凉的“千叶长生”四字,而方子第一味药,就是这断肠草。
断肠草的毒性,她也粗略知道些。
性味归经苦、辛、温,有大毒,可外敷,不可内服。
昭珂一直觉得古怪,甚至向萧承夜提过,只因萧愈那副方子就是内服。他明明知道断肠草一旦饮入,肝肠俱损,心脉阻滞,又怎么敢?
萧愈,你究竟想要谁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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