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教昭珂难熬了。
原以为萧承夜会直接给她个痛快,偏偏这厮磨蹭得很。愣是拖到寒食节都没有动静,吓得昭珂以为是不是真的露了马脚。
前思后想,除了花灯节那天夜里,碰巧被他抓到在十方潋滟外头晃悠,其他还真不见得有什么可疑的。
昭珂等在花颜阁,煮一盏白牡丹,茗香四溢,沁得她无心再翻《百草集》。
眼下与萧愈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她瞅着壶眼腾腾的雾气,像被蒙了眼似的。以她的性子,是万万不会生出煮茗的兴趣,若不是萧愈前些日子来时,捎了一饼白牡丹,她也不会动了这般心思。
经常见他在浮生阁捣弄,她也学个了皮毛,就是不知这滋味是不是甘厚润口。
看他那时的模样,应该已经应付了高照容。虽不晓得他与她说了什么,单单看他眉间的倦色,该是费了不少口舌。
小丫鬟推门进来,看昭珂若有所思地杵着案几,轻轻走到一旁掀开壶眼,就着沾湿的麻巾拎起茶盏,倒进昭珂面前的如意纹瓷骨杯。
清香灌鼻,昭珂一双眼从蒙到醉,她醒了醒,抬眼看向一旁的小丫鬟,道:“杏儿来了。”
小丫鬟点点头,答应道:“小夫人,婢子来时被二少爷叫住,吩咐婢子知会小夫人一声,明日寒食节正是弄弦的好时候。”
呵。
弄弦的好时候?应该是戳穿隐秘的好时候罢?
等了许多天,萧承夜这厮终于想起她了。
昭珂听后反而不觉得怕了,横竖都答应了他,总要有个结果。
寒食节当日,昭珂还是辰时就从榻上起来。吩咐小丫鬟给她梳妆打扮,黛衣暖黄纱裙,描眉抹胭脂,青丝一半结髻一半披垂,再戴个翠玉镯子,便提着剩下的白牡丹往沉音阁去了。
哪里晓得,萧承夜竟不在沉音阁。
昭珂从辰时等到巳时,一盏白牡丹都要煮得失了味,依旧不见人影。
这不是耍她么?
昭珂有些气恼,摔下手里的《寒衣调》走进屋里。将萧承夜藏着的话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完,什么盛安夜话,神鬼谣传,人间情事,风俗手扎,统统看了一遍。
她甚至发现,萧承夜把她送的暖炉从锦瑟居搬到了沉音阁。炉里剩几块碎木炭,败成黑魆魆颜色,看模样像是才用过不久。
“来了?”
萧承夜不知何时回来的,说这话时正倚在挑台槛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是你叫我过来的。”
昭珂不满地道,言下之意是怪他害她在这儿徒徒等了许久。
“嫂嫂怪罪的是,是我怠慢了。”
何止是怠慢,昭珂横他一眼,问道:“你去哪儿了?”
“十方潋滟。”
萧承夜毫无愧意地答道,说得好像他这一趟奔波来回为了她似的。
怕她怪罪,他急急再道:“先不说这个,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
昭珂起身,直直走向萧承夜,眼里看不出半点慌张。
还真是有恃无恐啊。
萧承夜一双桃花眼掠过她,唇角堆起笑意。风来,扶起他青丝如絮轻摇,与她眉耳轻擦。再落下,肩头仿佛偷来一股淡淡的芳香。
“苏雅鱼落水是否与你有关?”
昭珂一愣,她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萧承夜想从她嘴里问出究竟。
“若我说不是你会信么?”
“不会。”
“那不就是了。”
昭珂索性承认,至少眼下萧承夜还以为她与他在一条船上。他要害她、揭发她,无异于自损股肱心腹。
何况无凭无据的,苏雅鱼也奈何不了她。
萧承夜笑意更甚,“我倒是喜欢你这坦率的性子。”
“可我讨厌你这不守时的性子。”
昭珂揶揄道:“我白等了一个多时辰,就这么算了?”
“为了给你赔罪,我领你去看一出好戏如何?”
昭珂想着他纨绔风流,又要去十方潋滟赔她一曲燕歌赵舞。可萧承夜眼里得逞的颜色,并不像那么简单。
她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答应道:“那就得看你这出戏值不值了。”
巳时刚过,正当艳阳高照的时候,金丝楠木车撵托着软缎流苏伞,静静地等在相府门口。随行的丫鬟十余人,齐齐守在撵边,一看这阵仗,就知道是个身份显赫的人物。
可什么人会在寒食节来相府拜会?
苏雅鱼停在长廊思量了会儿,又想起方才遇见萧承夜时,他说今日相府来了贵客,萧愈该是出不了浮生阁了。
本来,她打算直接去后厅用膳,奈何实在纳闷,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来找萧愈,还偏偏挑在寒食节这一天。
从这儿到浮生阁也就半柱香的脚程,她过去时正好可以邀萧愈一齐去后厅,也不会显得唐突。
想罢,苏雅鱼道:“虞儿,我们去浮生阁看看。”
小丫鬟抬头想说什么,最后却干干地咽一声“嗯”。
浮生阁僻静,又有桃树环绕,碎石路尽处,流水潺潺,拱桥通向四方亭,低头正好可以瞧见红鲤摆尾,甩出一道水花。
远远的,萧愈一身墨色深衣,杵在四方亭边。而他身侧的人儿,绢花罗玉袍,百褶曳地裙,玉簪花钗,金穗步摇,亭亭而立,身段婀娜,姿态端庄大方。
远远望,苏雅鱼的心被蛰了一下。
她,是谁?
偏偏管不住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前,将萧愈看得更清,将他眉间罕有的柔软一点不漏地收进眼底。
“雅鱼?”
萧愈显然没想到苏雅鱼会出现在这儿,慌得挪了两步。
佳人闻声,转头看去,只见苏雅鱼柳眉弯似浮萍,一双眼清浅通透,眸子黑润像沾了墨一般,小嘴微张,像含了委屈,有话要说却总也开不了口。
这一看,换来四目相对,满眼震惊。
温姝始终是见过大世面的,片刻便收敛神思,从容地笑道:“这位就是相府的少夫人罢?”
说着她转过身子,像明了什么似的,解释道:“本宫是萧愈的旧友,今日特来相府拜会,是有事相求。”
苏雅鱼还在恍惚中,只问:“为何?”
“本宫自幼体弱多病,嫁与太子多年,一直不受宠爱,如今膝下无子,处境可怜。无奈之下,只能趁寒食节出宫省亲,来相府请他为本宫诊脉。”
温姝娓娓地道,似乎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妥。
可在苏雅鱼眼里,如同天塌地陷一般。
为何?
为何她与她的相貌如此相像,眉、眼、口、鼻,就是乍一看去的气质都有几分近似。
苏雅鱼谈吐不及温姝,也没有她蕙质兰心,华容婀娜,却有了她七八分的影子。
她恍然大悟,她就是她的代替,不是么?
苏雅鱼失态地退了两步,仿佛方才心口被蛰的一下,反复痛着。
原来他苦心学医,只是为了替温姝治病。原来当初他在月老庙对她多看几眼,只是因为她们眉眼间的相似。
从始至终,萧愈喜欢的都不是她,而是她身上温姝的影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苏雅鱼含泪,红着眼边退边道:“既然你们还有事要忙,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她转身,踩在碎石路上踉跄了几步,逃也似的跑出浮生阁。
“苏姊姊?”
长廊里,昭珂与苏雅鱼撞了个正巧,她往前扶一把,不想竟看到苏雅鱼红着眼止不住地落泪。
“怎么回事?”
昭珂先是转向萧承夜,想想不对,又转向小丫鬟,问道:“苏姊姊怎么了?”
小丫鬟搀过苏雅鱼,只默默摇头。
“没什么,我歇会儿就好。”
苏雅鱼抬袖抹泪,面脂染了一片。任谁都看得出,她被伤得失了魂儿,平时的大度从容全都消失不见。
此刻,苏雅鱼同个被所爱叛离的可怜人儿,没了分寸,茫茫地留在红尘一隅。
就是腊月落水时,她冻得瑟瑟发抖,一张小嘴都深紫,也不见有眼下的狼狈。好似她被剥开皮囊,撕了心,裂了肺,狠狠碾过经络,即使缝上,都难忘削骨离筋的痛。
动也痛,不动也痛。
昭珂装作欲言又止的模样,眉头深深蹙。看苏雅鱼低头,噎着泪不言不语。
萧承夜就不同了,他最喜欢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明知故问道:“嫂嫂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不必担心。”
“可嫂嫂面色苍白,瞧着实在让人担心。不如我喊愈哥哥过来,让他替你看看?”
“不要。”
苏雅鱼几乎是脱口而出,先是慌张,再是委屈,最后才是苦涩难捱。
“不必麻烦了,我这就回拂月阁歇会儿。”
说罢,魂不守舍地抹开步子,跌跌撞撞地折回长廊。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划在心口某处,血流不止。
“到底怎么回事?”
昭珂凑向萧承夜耳边轻轻问道,一双眼却舍不得移开苏雅鱼,仿佛她魂似柳绵,一吹就碎。
“随我来。”
萧承夜也不着急解释,领着昭珂从小路绕到浮生阁的偏处,指着四方亭边的两人,道:“你看。”
昭珂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下就领会了!
无论眼眉姿容,还是气度神态,她都与苏雅鱼像极了。不,该说是苏雅鱼像极了她。
昭珂豁然开朗,之前攒着的疑惑,如今都说得通了。
萧愈不爱仕途不贪功名,又怎会在中秋夜一反常态入宫赴宴。他厌恶舞刀弄剑路途颠簸,又怎会甘愿去重阳行宫受罪。
还不都是为了温姝?
中秋夜出入禁宫为她请脉,重阳节奔波劳碌只为在茫茫人中看她一眼。甚至当夜他失态而归,恐怕都是知道了太子景纳妾的事。
相思入骨,用情之深,昭珂不得不服。
她以为他对谁都是寡淡的模样,只有同温姝一起时,眼中才会有光华。如此爱,如此念,浮生几许,为她一颦一笑,甘心痴等。哪怕天地寂灭,只剩他手捧星辰深深愿。
悲欢为她,辗转为她,黯然销魂为她。白首相看,落花青苔,流萤灯火,愿梦不愿醒。
“我若没猜错,她就是温之言的独女,当朝的太子妃,温姝罢。”
萧承夜眼含笑意,冲她点点头,心里暗暗夸道:小丫头果然没辜负他,七窍玲珑心,一点就通。
不仅伶俐,更晓得如何掩藏真心,给他看她最没心没肺的模样。
“怪不得苏雅鱼哭得肝肠寸断,终归是比不过。”
昭珂幸灾乐祸地说道,几乎都要笑出声,“对了,你又是如何知道温姝要来相府?”
“你以为我去十方潋滟做什么?”
萧承夜有些得意地继续道:“回来时,我刻意等在廊口,与苏雅鱼说浮生阁有贵客拜会。剩下的,不都是她按捺不住,自找的么?”
妙啊!
到底还是萧承夜狠心,苏雅鱼这一眼,可比腊月落水伤得更重更痛。根本不是经年累月,卧床喝药就能治得好的。
“怎么样?这戏值不值?”
昭珂都要忍不住给萧承夜鼓掌喝彩,夸道:“值!真值!”
想到苏雅鱼哭得梨花带雨,她就痛快淋漓。
你不是喜欢萧愈么?
那就亲眼看看在他心里你到底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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