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审判别人,必先审判你自己。想想看,你审判的欲望究竟来自于何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正义感,还是……真正的,主持公道?算了,别想了。你想审判,首先便是基于你的正义感。看,这就是人类的出发点。”
奈尔森扶住额头,“希尔维娅,你可不能对陪审员这么说话。”
希尔维娅叼住烟,“奈尔森,你是我的普鲁塔克。没有什么事情是你搞不定的。”她故意在奈尔森面前吞云吐雾,甚至还非常轻佻不屑地把烟圈吐到奈尔森身上。
奈尔森拽住她的手,把她拖到自己面前,压抑住自己颤抖的声线,“听着,希尔维娅,我很抱歉。我对我对我过去对你所做的一切感到非常的抱歉。但是,你不应该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让自己变得这么狼狈。你懂我的话。表现好一点。好吗?我爱你。我真的非常想补偿你和格兰德。给你自己,也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希尔维娅看了他一眼,那个眼神充满了审视和怀疑。奈尔森感到非常煎熬,像是自己的内脏被人挖出来暴晒在烈阳下一样,什么都无所遁形。良久,希尔维娅才说,“真的。你不必觉得你亏欠了我什么。如果你那么痛苦是因为你的良心在受煎熬的话,信我一句——那就把你的良心挖出来。这样,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睡得好一点。另外,我想强调的是——我想从这桩婚姻里获得的东西,从十几年前到十几年后,一直都没有变过。”
奈尔森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希尔维娅落落大方的拖着黑色的长裙走过他的身边,坐到了被告席上。
法官宣布开庭。调查委员会缺席两位委员。
“奈尔森夫人,您认为,您的品德如何?”
“尊敬的法官大人,我自认为我已经履行了一个女儿,妻子的基本义务。”
“这么说,你认为,你是没有什么不忠的行为喽?比如出轨,偷情,通奸?”
希尔维娅想破口大骂——这跟叛国罪有什么关系?但现实是,她忍住了。她还不能倒下。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她垂下头,肩膀颤抖着,泪珠不断滴落在裙子上,整个人显得楚楚可怜。再抬起头时,泪水似乎是被强忍了回去,只留下一双盈盈动人,充满悲哀与绝望的红宝石眼睛,注视着周围的所有人。不得不说,所有的男人看见这幅场景都会血脉喷张,胸中充满了正义的怒火,随时准备冲出来为这个女人打抱不平。在场的男人只有奈尔森看见了那双眼睛的深处,闪烁着的阴骘而冰冷的眸光。那是老鹰对猎物特有的蔑视与志在必得。
她立起手掌,语气十分的真挚,“我发誓,如果我曾经与人通奸,出轨,偷情,作出违背我丈夫的意志的事情,就让天神的怒火降临在我身上,让我在审判日来临的时候,接受神明的制裁。我的灵魂将永坠地狱,徘徊在绝境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这个誓言立的非常的毒辣,几乎已经打消了所有男人的疑虑(当然,女人的疑虑是不可能消灭的,消灭的前提是当事人长得比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要丑)。正当形势开始偏向希尔维娅时,调查委员会的人发话了。发言的是大卫·安格尔。安格尔家族和诺伊,迪瑟家族的关系都不怎么好,软硬不吃,看到哪家的落水狗都不介意痛打一顿。所以,他奉命来推希尔维娅一把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尽管后者已经脱离家族多年了。
“请把你的手放在启示录上。好了。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希尔维娅·诺伊。”
希尔维娅看着他。她知道他会问什么。这是迟早的事情。倒不如趁现在一并说了。
“请问,您是否是琼斯·诺伊先生的私生女?”
她看着大卫·安格尔。人群开始骚动。男人动摇了。女人则又开始窃窃私语。“私生女……啊,鞋匠的儿子永远是鞋匠的儿子,荡妇的孩子自然也也是……”“不贞,不洁……”“除了延续错误,私生子还能做什么呢?”奈尔森的嘴唇颤动着,似乎想发出几个不明意义的音节,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希尔维娅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现在的她看见这出闹剧,只想独自一人发笑。
“是,我是。我是琼斯·诺伊先生的私生女。”希尔维娅一脸平静。她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认清了现实。这是过去,出身,这是一切的开始,她无法改变,除非抹杀自己。男人开始憎恶起自己的愚蠢——看!她是个私生女!而他们竟然会相信一个卑贱之人!同时,他们又开始讨论起了女支院里的女人的价钱。女人则暗自窃喜,这个女人,她的身上也有污点!而且她的出身比她们任何一人都要卑贱!多么戏剧性的转折!
大卫·安格尔露出了笑容。他认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没有其他的问题了,尊敬的法官大人。”
希尔维娅看向月神艾蕾娜立在法院里的雕塑。她蒙着眼睛。这样很好。因为她永远不会受这世间污浊之物的玷污。也不会因为看见它们而烦恼。从高高的窗户外面透进来的阳光也很好,就是看多了容易让人眩晕。在一片喧嚣之中,希尔维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不是绝望,只是在酝酿一场复仇的盛宴。
“希尔维娅?”美狄亚醒来后习惯性地问了一句。这几天,她都呆在希尔维娅的房间里,足不出户。每天看着窗户发呆,到了夜晚,希尔维娅会给她倒一杯热牛奶,她可以什么话都不用说,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而希尔维娅则会呆在一旁,有时候是看书,有的时候则是对着棋盘沉思,直到美狄亚睡着为止。
“她又熬夜了?”美狄亚看着窗户边放着的烟灰缸。里面挤满了烟蒂。看来它的主人昨晚站在窗边,站了很久。估计今天早上是因为行程匆忙才忘记了清理。美狄亚记得每天早上起床能闻到的淡淡的烟草味——没有今天浓。希尔维娅去干什么呢?她可从来不屑于这么匆忙的出门的。
军服挂在衣柜里。她今天穿着裙子出去了。美狄亚又看了看桌子。上面放着一杯温温的咖啡,两块面包夹着培根芝士,旁边还有一张字条。“记得吃早餐。”五个字,很潦草。美狄亚像个恋爱中的少女一样,痴痴地傻笑出声。但她记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后,她顿时笑不出声了。今天是希尔维娅受审的日子。她的叛国罪。而且,因为她的女性身份,她注定要接受许多触及她痛点的问题——最可恶的是,她不能拒绝回答,否则就会因此而获罪。
美狄亚看了看月神艾蕾娜的塑像。她要祈祷吗?不,应该问——她会祈祷吗?美狄亚木着脸,良久,冷笑一声。她已经受够了被蒙蔽。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她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她不会再向神明祈祷。若命运真的存在,那也应该存在于自己的手掌中。她想到了之前的激进分子。他们打着自由平等的旗号起事,却又很快被希尔维娅镇压下去。形势一直都在变化,敌人能变成朋友,朋友能变成敌人,牵动一切的,最根本的,最本质的,都是两个字——利益。啊,也许,是时候抛弃原有的盟友,转向新的朋友了?总之,虽然希尔维娅在一定程度上效忠于阿尔博丹的曼尼亚王朝的保皇派,但是天知道阿尔博丹的下家是谁?这个王朝已经摇摇欲坠了。美狄亚看着桌上的棋盘,脑子转的飞快。她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计划。
不过,到最后,她也没有采取行动。原因很简单。棋盘上还留了一张纸条。“待命。我们的时代很快会到来”。这不是强装出来的乐观,而是强者的确信。
漫长的白天已经过去了。法院的人已经全部离开。希尔维娅起身。她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悲痛欲绝。她只是静静端详着月神艾蕾娜的容颜。奈尔森过来,帮她披上了衣服。
“你不用担心,我今天不会说,明天也依旧不会说。”
奈尔森握紧了拳头。希尔维娅以为,他会被她的话语气的转身离开。但是,他没有。他只是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身,把头放在她的颈间,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寻求母亲的舔舐。
沉默片刻,奈尔森开口了,干涩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大厅内,“你发的誓,太毒了。”
希尔维娅没有看他的眼睛,她一直看着月神艾蕾娜。“知道吗?来世对我没有意义。审判,地狱,绝望,迷茫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奈尔森,你知道我最不能容忍什么吗?”
“我不能容忍我的平庸。我不能忍受,我的功勋不能被世人铭记。”希尔维娅喃喃低语着,“我不要像寻常之人那样,因为平庸而枯死在这无尽的黑夜里。”她的语气平静,但她的话语却铿锵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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