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微云将雨。
未燃尽的纸钱被风吹起,最后的点点火光化作黑色烟尘,随风飘散不见踪迹。偶尔几个火星高高蹦起,落在陆清尘身穿的白色丧服上,立时烫出几个糊焦的小洞。
陆清尘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只是红着眼兀自在墓前狠狠地磕着头,身后的丫鬟小翠见他自到了坟前就开始磕头,这会儿都已经不知道磕了多少个了,苍白的额头早已一片青紫,慌忙连劝
带拉地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少爷,您莫再自责了,人死不能复生,老爷九泉之下若知道您如此诚心悔过,也定会原谅您的。以后家中就只剩您和夫人了,您要好好的,夫人还要指望您呢!”
小翠将陆清尘从地上搀起来,这才发现他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伤口上沾满纸灰尘土,脏污不堪。
火光已尽数熄灭,无数翻卷的纸灰盘旋在青白色的墓碑前,又慢慢粉碎落下,落在碑前的那一方有些暗红色的黄土地上。
枯草丛生的乡间小路上,小翠扶着浑浑噩噩的陆清尘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从怀中掏出手帕试探着想为陆清尘擦掉额头上的尘土和血痂,又怕弄疼了他,几番犹豫之下,只好作罢。
夕阳映在陆清尘布满阴霾的眼中似是又腾起层层水雾,他凌乱的黑发和苍白的脸上都是尘土,紧紧抿着发白的嘴唇一言不发地向前迈着步。
小翠看着少爷如此难过失神,又想起两年前他自京城回来那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心里不住地揪着疼着。昔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眼神永远温暖得如同和煦春风的少爷,怕是永远也回不
来了。
年前家中出现变故,老爷过世,临死之前还在喊着少爷的名字,怕他独自离家吃苦受罪。夫人自老爷过世之后就一蹶不振,终日奄奄以泪洗面,如今少爷回来,家中已是物是人非,除了
夫人,就只剩下她和看门的老刘头,其他的妈妈丫鬟们早就都被遣散了。
微凉的风中,宅门上两展破旧的灯笼翻滚摆动,看着好不凄凉。
刚迈上台阶,看门的老刘头见少爷回来赶忙迎上前,见他额头一片血污,心疼得不住地埋怨小翠为什么不劝住少爷。
小翠想辩解却又没说出口,想想也确实是自己没看住,只好瘪着嘴低着头用力地跺了跺脚。
老刘头说:“夫人本来吩咐了让少爷您回来之后直接去祠堂的,可这额头上都磕破了伤,您还是先让翠儿给您清洗干净,老奴给您覆上点药粉再过去吧,可别留疤坏了相貌!”
陆清尘摇了摇头,无神的眼眸中似是有些微光闪烁,却还是一言不发,向着祠堂走去。
小翠和老刘头站在门口看着他倔强的背影,都叹口气,摇了摇头。
祠堂里,憔悴的陆夫人正坐在太师椅上等着他,单薄枯槁的身形让宽大的太师椅衬托得更显瘦弱。她面色枯黄毫无血色,微红的眼睛紧盯着沉默着走进来的陆清尘,瞬间,泪水就蓄满了
眼眶。
“跪下!”
话语中透露无比威严,沙哑的嗓音里还夹带着因丈夫离世而仍未走出的悲伤和对儿子离家两年音信全无的怒气!
“在陆家列祖列宗面前,给你爹认错?”
陆清尘顺从地跪倒在地上,沉默不语。
认错!认错!
他在心中认了无数次错,若是能换回个后悔的机会,他愿以心头之血挥笔写出悔过书,可是,认再多的错,爹爹也听不到了。
“娘,我爹他因何而死,去年我离家时,他明明还是身强体健,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过世了?”陆清尘红着眼圈问道,
“住口,还不是因为你,私自辞了官又离家出走,你爹他才会、才会被气得怒火攻心卧床不起。你走之后,一封家书也不曾托人捎回来,他日日为你担心受怕,怕你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
,拖了半年,这才郁郁而终撒手而去,你说你、你……”
陆夫人说着说着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自你小,爹娘便将你捧在手心,宝贝得不行,谁想经把你宠溺的如此自私,任意妄为,你私自辞官,连为何都不告诉我们,离家出走,又不知捎信回来报个平安,你让娘为你好生担心
……”
陆清尘跪在地上“咚咚”连磕响头,边磕头边嗫嚅着:“爹,是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如今你还不告诉爹娘,你是为何辞官吗?”
是啊,为何辞官?为何?
陆清尘紧紧地攥着双手,手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愈发苍白,手背上青筋暴露。
陆夫人盯着儿子清瘦的脸庞,看他脸颊上的肌肉似乎都在隐隐跳动,相必是在紧咬牙关。她至今不知道当年陆清尘进京赶考那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明明已经高中状元钦点为官,却又有
什么事能让他放弃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官职,落魄回乡。眼下看他的样子里分明有着无尽的隐忍、愤怒和悲伤。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当年,她和丈夫成亲十余年才意外得了这个孩子,终于圆了自己做母亲的梦,多年来宠爱有加,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
幼时,他曾立志习武,丈夫为他四处托人寻找门路,她为此甚至和丈夫整整半个月没有说话。这样宝贝到心肺的孩子,她怎么舍得他离开自己身边去别的地方学习拳脚,练武场上刀枪无
眼,他若是不小心被别人打伤打坏了,她该是有多么心疼。
可是看彼时小小的他对习武有着那样倔强的眼神,她还是让步了,放开手,让他去追逐自己想要的。此后三年,虽然每年他都会回来探亲,却也依旧无法填补她的爱子之心思子之情。后
来他弃武从文归来,她当真以为是天上的观世音菩萨听到了自己终日的诚心祷告,让他扭转了心。却没想,到头来,欢喜一场却落个这样的结果。
陆夫人心底无声地叹息着:终是自己太娇惯他了!
陆清尘自回家得知父亲去世就脑中一片空白,此时母亲问起辞官缘由,他终于是越过茫茫悲痛再次想起了那个璀璨如星辰的眼神。
那个曾经温暖的散发无尽温柔光芒的让他放弃梦想不顾一切考取功名的眼神、那个如今冰冷的视他如无物的让他心灰意冷放弃官位的眼神。
都是出自她。
得也为她,失也为她。
高中状元为她,辞官,亦是为她!
为她倾尽十一年光阴寒窗苦读、为她星夜兼程奔走京城参加科举、为她高中状元远赴中州相告,为她……亦或是为自己……编织憧憬了十一年的梦,终于是,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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