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十年,六月初九,黄历曰:乃黄道吉日,诸事皆宜。这一日,正是林越、林超兄弟俩的诞日。
也正好是小厮半夏第一日见到二少爷林超的日子。因为林超的一句话,良姜动作很快,这日出门,跟出门的人里。就把半夏给安排上了。
对于这个安排,几个小厮都没有什么话说,甚至七手八脚的讲起了出门的需要注意的地方,姑太太在杭州的别院,真的是和林府离得太近了,彼此来往就和串门子差不多,厚朴更是一早就给半夏讲了起来:“姑太太府上小姐多,你是入不得二门的,别的还好,要是碰上表少爷,你可要慎重礼待”
厚朴毕竟是家生子,很多时候,消息灵通得多。
半夏略一思索,就明白了,点了点头:“多些厚朴大哥提点”这句道谢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忍冬早就不耐烦了:“不过这么远点路,值得你们婆婆妈妈半天?哪里就用得上他了?不过是凑个人数罢了,还不快换了衣服去二门等着呢”
空青几人忙换了衣服,又互相检查了两遍,出门比不得在家里当差,一出门,下人的穿着行事,也是府上的脸面。
二门外已经备好了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还有跟着出门的两个嬷嬷,手里各捧了一个大包袱,几人忙到车旁垂手侍立,没等多久,就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顶头的当然是林家的两位少爷,后面一堆丫鬟婆子簇拥,两个孩子身高相近,头上的头冠、腰带、玉佩、香包、甚至连衣服都是一样的样式。
主子面前,没有奴才抬头的份,半夏规规矩矩低头,一直到两位少爷上了车,马车开始往府外走,空青才悄悄和他咬耳朵:“你瞧见没有,左边那个,就是我们爷呢。”
半夏仍是低着头:“可惜我没敢抬头,所以没有瞧见呢”
空青很是理解:“你不看也对,一般人啊,根本分不清我们大少爷二少爷的,双生子嘛,长得太像了,就连我,都用了好几天呢”话里就带了几分骄傲。
半夏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如果以前他有过几分想和空青打好交道的想法,从刚才几句话起,这个念头就彻底被扔到脑后了,太蠢了,只有主子记不住奴才的脸的,哪有倒过来的?
因为姑母范夫人的府院住得近,不用护院骑马护送,林夫人只安排了一辆马车,早传话了林思媛因病不去的,林家兄弟就坐了一辆车,车子不算小,车内铺着凉席,四周靠着青锻靠背,当中有一黑几,摆放着茶具和点心,马车很快出了府,这一条街住的都是杭州一带的名门贵族,两旁皆是高门大户,行人很少,等到范府门前时,才渐渐有了些行人,而且有喧闹之声渐明,林超坐在车内,一时分辨不清是街市的喧嚣之声,还是那范府内闹出来的动静,他一想到那几个精力旺盛的表姐表妹,就不觉有些头痛。
林越想了想,还是说:“这次去姑母那里,天哥儿那里,他还小.你可要仔细....
明明林越只大了一个时辰,却老是装成少年老成的样子。
自昨天事后,虽然今日请安,上房都没有什么神色露出来,可兄弟俩去金玉满堂请早安,是林夫人带着一起过去的,这可是许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林超面上却露出受教的表情:“大哥,我知道的。”一边给他倒了杯水,他身子其实也不算特别好,离得近了,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药味,脸色还有些苍白。林超心中需要悬心的事又多了一件。
下了马车,早有范夫人身边的妈妈们出门来接,口里笑道:“我们太太刚才还在念呢!少爷快随奴婢来。”
现在的这个宅子说小不小,也是六进七出的大宅院,马车从偏门入,行至垂花门前,又重新坐上专供院内行走的马车,林家兄弟坐了一辆,其余跟来的丫鬟坐了一辆,林超捞起车帘看了一下,亭台楼阁亦是大气,古树林立,只不过路过院门外还能隐约的听见院内的人声,毕竟家里人口多,单是八个孩子的奶妈、伺候的丫鬟、婆子都不下数百人,还有姨娘姬妾等,竟是住的满满当当,自然比寻常人家更热闹几分。
林超以前不觉得,直到今天才回味出点其他的意味,也只有范氏这等百年贵族能一连生七个女儿毫无压力,不然若是寻常人家,一个女儿的嫁妆都能掏空半个家底。
不多时,马车就停了下来,一条青石地甬道直通碧云院,道路两边栽满了奇花异草,前厅是一排三间贯通的大厅,玻璃大窗,黑漆落地柱,匾额高高挂着,上面“千祥云集。”四个大字苍穹有力,主要是待客用的,此刻三扇大门全部关着。
妈妈却带着绕过大厅左边的抄手游廊,直接去了里院:“太太和小姐们哥儿在里面等着呢。”
一进内院,正房门口的两个丫鬟就打起了门帘,口中笑道:“太太,表少爷来了!”然后门帘下面就冲出一个红衣女童,口里叫着:“表哥!”全然不顾身后那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喊:“三娘!不得无礼!”
范姑父家里孩子多,除了天哥儿是有乳名,其他的小姐都是按序齿来取乳名,元娘范知琴、二娘范知棋、三娘范知书都是姑母所出,四娘、五娘、八娘、十二娘都是妾室所出。
这孩子一多,对于旁人而已,记名字也是件难事,林超实在记不住她们的字,因为年纪都很接近,又经常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天哥儿按年龄的话是排在第六,七娘比他小半岁,十二娘刚满三岁,而三娘,刚好比林越小两岁。平时最爱缠着这两位表兄,还没等林超摆出笑脸,那道火红色人影已经从他面前跑过,一头撞到大哥林越身上:“大表哥,三娘好想你!”
林越的苍白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就连耳垂都带上了粉红色。
林超也是一脸不可置信,随即露出一副自己已经失宠了的无精打采的表情。
范姑母身边的胡妈妈快步走了出来,胡妈妈又刚好是三娘的教习妈妈,三娘一见她皱眉,变脸的本领不可谓不强,就很快退到一边,踩着小碎步给她表哥见礼:“大表哥安好,二表哥安好。”
胡妈妈只好咳了一声,道:“表少爷,快请进屋,夫人在等着你们呢。”
范姑母坐在榻上,身穿家常衣裳,挽着祥云髻,只斜插了几只簪子,天哥儿本就生得粉粉嫩嫩,一身大红色的蜀锦更衬得他活像画中个善财童子似,紧紧挨着坐在她旁边,一见有人进来,除了大娘子和二娘子,其他人都就站了起来,天哥儿也想迈着小短腿下炕,身子趔趄了一下,吓得范姑母赶忙去抱,还是旁边的奶娘接了抱下炕。
林越带着弟弟和范姑母见了礼,范夫人忙不迭的叫:“我的儿,快起来!走近点瞧瞧,是不是又瘦了?快把点心端了来!今儿姑母可要好好给你们热闹一下!”
又令丫鬟们去把其他几位小姐带来,一边还不忘瞪三娘几眼,三娘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等到姊妹都彼此见过礼,她就乖乖坐到了二娘旁边,但只安静了片刻,就扭着林越说话去了。
林超见她今天没来缠自己,还有了几分诧异,范知棋怕他不自在,拉他去屋后的醉心园看鱼,醉心园就在碧云院正房的后面,一出角门就能过去。
虽然这只是范姑父在江南的别院,却是用心设计,亭台水榭,皆是江南庭院的小巧玲珑,曲径绕池而过,通向一小亭,内有扶栏,二娘见林逸不坐,也陪他站着。
林超在阳光下瞧得更加分明,水中的鱼群中,有几尾鱼体色鲜艳,体上布有小黑斑,体侧有一红色带,如同彩虹,有红有黄,在水中游来游去,煞是喜人,二娘不等问,抿嘴笑道:“那是父亲前几天才吩咐放下去的虹鳟,表弟瞧着是不是新鲜?”
林超虽然不愿意别人仍然把他当小孩子看,但也感念她的善解人意,也笑了一声:“的确好看。”
二娘于是转身道:“跟我来,那边大缸里还有几只,还更好看。”
林超跟在她身后,只走了几步,就瞧见一只青石八足水缸,却不大,只半丈来长,两尺余宽,其正面镌刻有鱼戏莲叶间,背面是八仙过海,林超又一瞧,里面几尾小小的鱼儿游得正欢,有红有黑有白,煞是惹人喜爱。
林超于是笑:“这几只更精神,前儿来这里还没有缸呢?那边又有池子,为何巴巴地摆在这里?”
二娘的声音很是平稳,却带着丝丝冷意:“天哥儿喜欢看鱼,父亲怕站池子边沾了水气,就搬了缸专门养鱼给他看。”
二娘比林逸大一岁,身量纤瘦,肤色白皙,年纪虽小,已经显露了几分少女的明艳,可那一道剑眉,却平白增添了几分英气勃发,穿件百花纹缠枝青色锦衣,低低挽着垂仙髻,鬓角只簪了同色碧玺石攒心珠花,清冷明丽,更衬得面上苍白几分。
林超忙拿话岔开:“表姐,你瞧这鱼,游得多么欢快,怎么都不能逗你一笑?”
二娘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又岂能知鱼之苦?”
林超拍了拍手:“姐姐这《庄子》学问活用的极妙!只是还要多保养身体,别老是看书了,瞧着又瘦了几分?”
她低下头,拽了拽手腕上绿莹莹的镯子,半响才哼了一声:“瘦了又如何?谁还会在意?我现在觉得多看看书,比看人可舒服多了。”
范家姐弟间的官司,看来也是渐渐浮上水面。
不等林超说话,她轻轻一笑,又将袖子捋了捋,“你别担心有人听见,这会儿,谁会有心思跟着我们正主儿在里屋坐着呢。就只有老三还没心没肺,走罢,免得一会儿落了人话柄。”
等到了屋内,屋子里已经热闹起来,正好碰见十二娘娘的乳母进来回话说小姐腹疼,不能来。
又是一个腹疼的!就连正在和三娘说话的林越都抬起了头,两兄弟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都想起了那味雷公藤,怎么就这么巧?
范姑母却不太在意,女儿家本就养的娇贵,小病小痛很是正常,她眼神一抬,就自有妈妈去料理。
四娘和五娘却来了,两姊妹都穿着粉色小衫,梳着抓髻,正拿着一个白玉七巧板摆弄,和表哥过礼问过安后,两个小姑娘又坐下继续摆弄了。大娘子坐在了榻前一溜两排椅子上最末,低着头和二娘说了句什么,二娘转过脸瞅了林超一眼,没有说话。
天哥儿正热热闹闹地吵着三娘要糖吃,三娘不肯给,嘴里笑道:“仔细吃坏了牙!”
天哥儿很是锲而不舍,转过头来扭大娘子,大娘子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最后还是放下手来,端过几上的桂花糕哄着吃了一块。
林逸眼神飘了飘,想起大娘子也爱吃糖,她的荷包里,总是装着几块龙须糖的。
天哥儿毕竟小孩子心性,桂花糕也只吃了一块,转了头,又去拉林超的袖子,范姑母笑着说了一声:“就该这么亲亲密密才好!”
二娘子低头喝茶,虽然不发一语,但眼中的嘲讽之意是掩都掩不住的。
范姑母浑然不觉,仍然笑:“今年最巧,难得碰上你们兄弟俩的生日,今天你们姊妹也齐,我已经吩咐了叫了个小戏班子,排了两出新戏,那些孩子们也才□□岁,惯会做戏的,戏台子就摆在后面的水榭上,又能看荷花又凉快!今儿咱们娘儿们好好乐呵乐呵!”
林超和林越赶忙站起来,口里连声说不敢,三娘不等别人说话就笑了起来:“可不是托了两位表哥的福!大表哥不知道,庆云班的小童子们扮的猴子可是好看啦!我以前过生日,可都没有这个待遇呢!”可话里却连半分不平都没有,满满的只有欣喜。
林超和林越属相便是猴,天哥更是忙着拉着三娘问长问短:“果真如此?那扮起来是一只还是一群?”三娘笑得嘴都合不上:“自然为了祝两位表哥月月顺心,年年如意,母亲请了二十四个,十二个小的,十二个大的!早起我就瞧见水榭旁边有人在搭台子了!”
她一不留意就露了底,忙掩嘴,可惜范姑母耳力非常好,早已赠送她:“你等着”的眼刀子一枚。
林越忙说话岔开,范姑母也不便说她:“你们想看就先去看看!一会儿吃饭了再回来!叫几个丫鬟跟着!只准在花园这边看几眼!”
三娘也巴不得一声,临走前倒是想起林超了,约着他一起去看热闹,林超一看,林越也站起了起来,连四娘五娘都丢下了七巧板,就大娘子和二娘子端端正正坐着,和范姑母行了一礼,门口的丫鬟打起帘子来,兄弟姊妹一行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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