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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仙歌》第一回 李皂白狂歌纵酒 丘道士当街裸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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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初春,长安有雨。

天地变化,万物蠢生。

金光门外,有白马急急东来,马上少年面如润玉,两耳赤红,他左手持缰,右手执壶,即行即饮,即饮即唱:

阿摐好勇又好战,西北东南起烽烟。

一朝义气向西来,十万骁骨埋童山。

自武德九年寒露仗剑去国,已历五月,李皂白终于到了长安。立马持缰,东到金光门,一道雨后彩虹正当门顶,进城出城的百姓纷纷仰头看着,百姓中间有四个兵径直走近。

这四个兵倒是亘古少见的“全才人品”,高的像楼台,矮的如马桩,胖的似个球,瘦的仿竹竿。高的驼背执戟,矮的立正跨刀,胖的耸肩拎锤,瘦的弯腰背剑。待近了看,李皂白不禁暗暗地心里好笑。

“哪里来?”矮马桩跳起来一把抓过缰绳,厉声问道。

“扬、州。”李皂白醉意未销,把两个字拉出了十个字的长来。

“来此何干?”瘦竹竿一把抢过缰绳,厉声问道。

“西市饮酒,东市观花。提笔写诗,走马舞剑。”

“可有亲朋?”那白马一缩颈把瘦的拽了一个趔趄,缰绳甩到半空被高楼台伸手抓住。

“听家人说,长安有个舅舅,至太常寺卿。”李皂白说完仰头把壶中酒干了。

后面那个像球的,原本还是张横脸,听了这话随即媚笑,“大人,小人们受命所差,由此门进的,不可骑马,您不如改为步行……”

李皂白跳下马来,将那酒壶一丢,被那高楼台笑脸接住。

“我的酒虫方才好像醒了,正好去喂几壶。”他边走边说“高的拿壶,瘦的背剑,矮的牵马,胖的引路。”

“大人去哪儿?”那个球急急问道。

“西、市、当、芦。”说罢大步流星径向东边大路去了。

这四全才心下想着那太常寺卿乃是正三品官,若我四个攀上这位的高枝,日后即便不能平步青云,也好过每日风吹雨淋地看城门呐,由是当下也不顾什么当不当值,缀着李皂白灼目的背影儿进城去了。

话说这当芦乃是西市一家酒肆,取的是“当垆”谐音。自开皇二年便开始经营酒肆生意,到这一辈是个少年掌持,姓钟名桂。如今已是香透长安的买醉处,四人也不知李皂白这扬州来的是如何闻名这里的。

李皂白急急如风衣袂飘飘,后面跟着四个引得路人频频发笑,只见:

高个的左手拿壶右手持戟一路小跑,这时戟被他拖曳着在屁股后面苍苍作响;那瘦的左右手各是一剑,加上他自己竹竿一样的身条,像个随风摇摆的“川”字;那矮的牵着白马更是不协调,马头一上一下,他便一蹦一跳;最好笑是那本该在前引路的胖子,此时他早已被甩在了最后面,正双手拽着锤在地上蹭步,边蹭还边喊牵马的等等他。

入了座,有侍人上了四碟小菜,李皂白一看,四碟菜有暮云灰、火鹅紫、嫩茭红、蝶翅蓝四个颜色,见所未见。想这长安果然是八方汇客处,吃食也是不一般的新颖。

“大人喝哪种酒?”侍人问道。

“菜有四色,这酒有四种么?”李皂白道。

“小店有酒九类共九十九种,有西域红葡萄,大食黑龙膏,波斯三勒浆,林邑槟榔液,诃陵椰花酿…… ”侍人口吐珠玉如数家珍。

李皂白听得酒虫钻心口内生津即叫停道:“把你刚刚数了的几种先沽来吧!”

说完,执壶背剑牵马引路的那四个才进了门,弯腰坐地扶门喘气……

“来得正好,你们也入座陪着喝”李皂白道。

“大人,小人们……小人们……小人们……”那执壶的高个子一字一喘,吞吞吐吐地说不上来。

“你四个酒量小不成?酒量小不喝也罢!”李皂白眼眉一立,四人惊愕了。

“小人们……小人们……”那背剑的竹竿忙从地上站起,又觉得不恭敬把腰弯了道“小人们……小人们……”也是顿挫得厉害。

“那是你们因今日当值不能喝酒?”李皂白又问。

矮个像马桩的从门框弹出,推开竹竿,道“大人,他是说,小人们……小人们……”说了半天还是说不上来。

李皂白无奈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小人们到底怎么样?”

那方才喘如牛的胖子这时顺过气来,道“小人们……没带钱~”

李皂白听了一顿哑然,紧接着一个敞笑。楼上楼下的酒客门随即也起了一片哗笑,不知是因四人滑稽呆傻,还是因一场春雨而心神舒畅。

李皂白先将侍人端来的九杯一杯杯看过饮了,红黑白绿诸浆饮罢,兴致唱道:

一人一马一柄剑,功名利禄无心念。

一灯一火一棵烛,烦恼妄想不驻足。

一杯一盏一壶酒,神魔精怪醉忘忧。

一日一夜一场醉,恩怨情仇万事休。

在旁有胡乐相合奏起,胡姬垆头劝酒,众酒客频频叫好,高矮胖瘦喜不自胜……而后又有西域美人端了富水、若下、土窟春、石冻春、烧春、灵溪、九酝、湓水、郎官清、阿婆清……这美人回回斟满李皂白杯杯饮干,醉意满盈,欢歌旋舞,尽皆大欢喜。

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当芦外一片嘈杂声传来,四维乐声戛然而止,方才欢声笑语的酒客们顷刻哑然。李皂白正与一名胡姬谈笑,周围一静,他话已出唇收拢不及,这句“今夜子时等我”叫众人听得真而又真切而又切。那侍酒的美人缘本笑靥如花,霎时间花就败了,急忙忙甩袖掩面往里间去了。

李皂白醉意朦胧,也不顾及这句尴尬的话叫众人听去了。再看近处,高矮胖瘦四全才都已醉倒,那个矮的鼾声大作,瘦子扶着高个的肩膀说着胡话,最是可笑的胖哥哥,此时已经吐过三遭,不省人事。李皂白缓缓起身,端起桌上玉杯,一饮而尽,晃当当朝门口走去。

来到当街,就见路人似木头般杵在那里,有人回头有人伸颈朝东看去。李皂白也向东看,见路人由远而近自然分做南北两排,中间让出一条三丈宽的净路,而更远处,一个身着胡服的女子疾走而来,把一头及肩的小辫子都甩在了风里……

“有趣有趣”李皂白心想着,手往别座抓起一壶酒出来,一跃上了二楼。酒往喉咙里进了一口,再看女子离这边又近了。后面恍惚还跟着一个白花花的影子,定睛一看,竟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

前面胡女边跑边回头喊:“你莫要追了,再追就对你不客气了。”后面少年也不应她,只是疾步追赶。再看他,当真真是一丝不挂,赤条条精瘦的身体格外扎眼,足下连鞋履也没穿着,但他跑得飞快,全然不顾旁边路人笑骂。当街女子都掩着面羞愧不看,男子都垫着脚朝他望着,一众脑袋还随着这赤裸少年的步伐缓慢转动着。

但李皂白分明看到几个少女指缝间瞪大了春心萌动的眼睛……

不多时二人追逐着来到当芦门口,那胡女不再前奔,竟转头钻进了当芦,后面少年也闯了进来,街上的路人随即往店里拥,一下子把门口茬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李皂白旋身向店内看,只见那裸男追着胡女在酒客之间穿梭,一时间众酒客被撞得东倒西歪,再加众人本就醉得多,倒歪了也不起身,就地一躺呼呼睡去。这么追了几个来回,地上都是躺倒的酒客,胡女无处下脚一跃身上了桌子,接下来便是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的坠地声。方才还又笑又跳又唱的舞姬们一声又一声尖叫。那裸体少年也一跃上了桌,两人在八九张桌子之间跳跃追逐,李皂白眼界大开,京中果然……多奇人,不禁也想跃下加入这场狂欢。

正在此时,侧边门帘后闪出一人,是一矮个的少年,约莫与李皂白年龄相仿,面白如玉,唇红齿白,最令人奇的是这人一双剑眉之间有一个小指尖般大小的红点。远远看去清新脱俗的英俊加之近近看来稚气未脱的可爱,形成了一种不协调的反差。

那少年见店内狼藉,深吸一口气高喊:“何人作妖!?”只这一句,店内外瞬间便安静了,那些躺倒的酒客也有不少醒过来的,都朝他看去……奇的是这四个字出口,竟是一句尖锐凄厉的……女子声音。

这……李皂白一时间反应不及,脑中空白了。而那些安静下来的酒客们、门口堵着围观的路人们、店内的伙计们、二楼向下看的胡姬们、抱着乐器缩在墙角的乐师们大抵心中也是一片空白,时间就像凝固了一般。

但这凝固不过片刻,接着便是不下百人不约而同的哄笑。李皂白也忍不住笑了,好容易止住了笑,旁人笑了又引得李皂白笑,旁人止了笑又被李皂白引得笑了,由是笑声一片接着一片,一声接着一声。到最后,李皂白笑得腹疼,持着酒壶的手也抖上抖下,把酒从二楼竟洒到了一楼不省人事的胖哥哥嘴里去了。那胖子本已经白眼外翻,这会儿被笑声一吵再加美酒从天而降竟醒了过来,张着嘴砸吧着从二楼倾泻而下的琼浆玉液。

“别笑了,别笑了,都别笑了”一张桌上裸男突然开腔了,“那边几位仁兄快帮帮忙把她抓了,莫叫着小妖精跑了。”众人倒真就不笑了,皆把目光投向相隔一丈外另一张桌子上的胡女。

那胡女闻听也不跑不跳了,道:“别听这人说胡话,他是个疯子,我二人素不相识也无仇无怨,今日在东市酒肆见了我,非说我是个妖精,要替天行道除了我。各位看我模样,哪里像是妖精了?”

众人又把目光转向裸男,一个刚醒来的酒客混吞吞慢道:“我看这女子不是妖精,倒是你,你,你当街裸奔,像个疯子。”众人齐道“对对对,你是疯子!”

李皂白一路东来也闻听了不少精怪传说,但都是些旅人口耳相传的闲话,并不当真,不曾想这天子脚下赫日当空竟有这事,不禁脱口问道:“你,你,你…… 你道这女子是妖精,那你是什么人?”众人附道:“对,那你是什么人?”

裸男唉得长叹了一声,道:“我是,我是凉州来的丘道士。诸位信我,这女子确是个妖精,修成人形已有百年了,藏身东市酒肆之中,专门迷惑男子。”

李皂白听完,先打了个酒嗝,道:“那……丘道士,你说她是个什么妖精呢?”一旁的矮个少年此时已从人群中挤到丘道士站的桌边,捅了捅丘道士的小腿,小声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那丘道士随即脸红了一片,弯腰从桌上捏起半张吃剩的胡饼,慌忙挡住了两腿之间的紧要处。众人一看,又是哄笑。

那矮个少年咳嗽了两声,众人都不笑了,只听他操着柔美的女声问丘道士道:“是什么妖精?”

众人也都歪头朝丘道士看过来。

只见丘道士右手拿着胡饼挡住紧要处,左手腾出来,把鬓边一缕凌乱头发往耳后别了别,抬起头严肃地看着不远的胡女,道:

“是个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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