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丑时,西市街头。
李皂白杯酒入喉,就觉得一股一道细长暖流直入肺腑,细品尤有回甘,另一道确由口中直奔脑中去了,一时间头脑里满是飘飘仙乐,耳朵便不灵光了。眼前本是当芦酒肆,如今也恍惚般的生出了片片雾气,看不透也剥不开。
正在迷醉之际,听那胡女声音问:“相公去哪儿?”竟然昏昏回答道:“我要小解!”这话出了唇,也不知是心头有什么在怂恿着,竟自二楼跳到当间,推开大门到了当街。
这街道也不似平常样貌了,李皂白眼中,两边灯光明亮,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边是摆摊算卦,那边有西域来的各色货物,另有没见过的瓜果梨桃各色迷裳……摊贩多有各种口音叫卖的,也惶惶听不出卖的是什么。
再看就觉心生恐怖,只见那街边摆摊的叫卖的,街上走路的笑闹的虽穿着一如常人,但无一不是奇形怪状之辈。头上长了长角的,牛头人身的,手臂一丈余长的,脖颈两尺高的,红黄蓝绿各色皮肤的……
他这时脑中空白,乱花迷眼,脚步晃荡,扶着一边墙壁,摇着向东边去了。这一去,过了延寿、太平、兴禄、兴道四坊,往路北看去,正是太常寺正门,突然想要去扣门。刚进步,只见一条黑影自西向东急来,把他撞了一个趔趄,站定再看,已是东向去的一个遥遥背影了。
只见那人边跑边回头对李皂白道:“我有急事,对不住对不住。”
李皂白看去,那人竟是个青面鱼脸的,双眉两侧还长着尺长的须子,待他跑远了,李皂白又见地上一条水流痕迹,顺着那人去的路线也是直直东去。
当下心道:“当芦的钟桂曾说长安夜间是四族出没所在,如此看来是真。”这样一想,也忘了太常寺的事,只追着那水流往东去,又经务本到了平康里。
这片街道又有不同,但见沿街楼阁都是雕梁画栋、灯火通明。有一众女子北向站着,也都是描红打鬓美貌异常,李皂白便知这里都是秦楼楚馆。心想倒也寻常,只是进进出出的客人都是千奇百怪各色的妖魔。这些人衣着华丽举止文雅,只是脸上相貌可怖,众女子道不以为异只当时平常客人接待。
再说那地上水痕,到了这里转弯,进了南边一处朱门里。
李皂白正是醉意在脑,双脚也不受控地迈步进去……
又有伙计来了,一见李皂白远远地便迎了出来,道:“客官久不来我们这一言楼了,今儿怎么有空呢?”李皂白当下迷惑,道:“我方才在门口见匾额写的是‘飞燕楼’,你怎么说是‘一言楼’?”
那伙计一听便知李皂白平日未来过,道:“客官您久不来此,怕是忘了。我们这里,白天叫做‘飞燕楼’,给人间客官享乐消遣,但到了夜里,便叫做‘一言楼’,这是因……嘿嘿……”他说一半笑了,便不说了。
李皂白心下疑惑,追问道:“怎么?是因什么?”
那伙计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客官您随我入局,其中缘由一看便知。”
李皂白心想既然来了便见识一下吧,随即略正衣冠随伙计进了正厅。
那正厅里是气派非凡,来往客人规规矩矩地坐在十几张大桌边,更有各色美人在旁陪伴,饮酒的闲谈的玩笑的,要说有怪便是客人们都不是人样。
不及问,那伙计道:“常言道‘酒香夺志,色满销魂,财迷心窍,气断江山’,这一楼便应一个‘酒’字”,这局便叫‘盏里醉’。”
那伙计往二楼去,李皂白往身旁桌上取了一壶在后跟随,走了几步,就听后面一个红脸无眼的道:“方才我桌上的酒呢?是哪个长了眼的偷了?”李皂白见他把脸都伏在桌上,手一顿乱摸,想是在找酒壶,心下便是一笑。
到了二楼,只见是个回廊,两侧都是精美雕刻花窗的房间,房间之中不断有欢声笑语传来,男男女女交错连片。那伙计便道:“这二楼,又应‘色满销魂’的‘色’字,这一局也有个名儿,叫‘怀王梦’。”
李皂白想:“宋玉作《神女赋》,中记一事,楚怀王游高唐,梦见巫山神女"愿荐枕席",王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局叫“怀王梦”,实在贴切。
那伙计又领皂白到三楼,只见一处灯火辉煌的四方大厅,厅上也有十数张桌子,但其间客人高声喧哗十分吵闹。那伙计道:“俗话说财能通神亦能通鬼,这一层便应一个‘财’字,财迷心窍的都过一二层不入直奔这里。公子请看,在这里一掷千金视财如土的有,锱铢必较蝇营狗苟也有。由是这局名字叫做‘还复来’,说的便是这赌桌上的事情,一夜间家财散尽的,一夜间腰缠万贯的,在这一层都是寻常事。”
那伙计说罢,对李皂白躬身一礼,道:“相公您可记起来了?您今日想做什么快活消遣呢?”他手自下而上,升一层便一顿,示意一二三层任君选择。
李皂白道:“你方才也说了,你这地方有应‘酒香夺志,色满销魂,财迷心窍,气断江山’,怎么到了财字便不说了,最后不是应该有个‘气’字么?”
“相公是明眼人,确实还有一层,不过这第四层不接待凡人。来此间快活的,都是天上地下的大人物,相公您……您……还是不见为好呀”,那伙计上下打量着李皂白,怯怯道。
李皂白将方才偷那一壶酒喝了几口,对伙计道:“怎么他们去得我去不得,你当我是什么凡间俗人,只道酒色财便能使我快活么?我偏要见识见识这第四层!”说罢一把抓了那伙计衣裳,道:“你这就领我去吧。”
那伙计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下来,领他回了一楼,在一处画像前站了,道:“相公请看。”只见那画中有三只鹰,分别在画面上中下三区,上面那一只无脚的在天上盘旋,中间那一只无眼的头下脚上飞着,最下那一只没有翅膀只当是只家禽在地上啄米吃。李皂白心中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伙计道:“那天上的是神仙,脚不沾俗尘;那地下的是凡人,卑躬屈膝地上啄食;这中间的嘛……你们凡间叫做‘出家人’,非人非仙,不得仙界逍遥也不见人间苦楚,只在两造中间这么徘徊。”
说罢,那伙计手在画面上一晃,那画里三只鹰都飞了,纸上显出一道门来。伙计推门走进,向皂白道了声请。随他进门,只见是一条漆黑的小道,那伙计不晓得何时手里提了一盏小灯,向前方更黑出走着。李皂白不明所以,只好沿着伙计的脚步小心翼翼向前去。
不多时,前方现出一座茅草屋来,这茅屋极为破败,四周围了半圈土墙,恍惚还有零星鬼火萦绕。来到屋前,只见那伙计将灯吹了,对李皂白道:“相公,这一处便应一个‘气’字,世人道‘气断江山’,想霸王一战而败自刎乌江,周公瑾妒火中烧吐血而亡,都因这一个‘气’字。我看相公您相貌堂堂、气宇非凡,不必为这一个‘气’字所困,现在跟我回去,也来得及。”
那李皂白方才跟着一路也曾想要返回去,如今叫着伙计说出来,面子上过意不去,心道好狠的伙计,叫你这么一说,我是非进不可了!随即摆手道:“你且回去吧,我偏要见识见识这‘气’从何来。我结局如何不劳你挂怀。”
再看那伙计已提灯走了,只在远处小道里闪着那盏小灯。
李皂白提了提气,定了定神,便把眼前门推了。
那里间也点了一盏小灯,但见三个影儿围坐在一张小桌边,旁侧另置一桌,坐了个黑脸的。四人见皂白来了,纷纷拱手道:“相公来了,让小人们好等。”那另一桌黑脸的做了一个请入座的手势,对皂白道:“相公入这一局,可是深思熟虑想好了的?”
皂白道:“不知这一局有什么不同?”
那黑脸的道:“这一局也是‘赌’,不过不赌凡间之物,那些金银珠宝翡翠玉器的玩意,可往三楼‘还复来’去。我们这一局,赌各人最珍最贵的,相公请看。”说着他向皂白引荐东向坐着那个黑影,道:“这一位,乃是上天南斗星君,世人皆知‘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这南斗星君,便执掌世间九族的‘生’。”
皂白打断道:“我听闻南斗六司有六位星官,不知是哪一位?”
那星君道:“是以讹传讹了,有道是散而为六,合而为一,这北斗七元,南斗六司实为两人。你乃凡人,这些不可与你多说。”
那黑脸的又引荐南向坐的,道:“这一位,乃是幽冥十殿阎罗中的宋帝王,司掌黑绳大地狱及十六小狱,共九万万八千千无主游魂。”
又将手往西向长相最丑的,引荐道:“这一位,乃是上古齿族九魔王之一的九齿永猎魔王,他广有十数万年申通,这天上地下也多有道行高的,应无几个能高得过他去。”
黑脸说罢,又自我介绍道:“我姓何,乃是这一季的阴司判官,执掌生死簿,凡人生死时辰皆由我笔下出。今日此局,我做个担保抽头的,几位今日买定离手的输赢,都由小人记下作保。但无论输赢,十抽其一。”
说着,何判官猥琐地笑了笑。
李皂白听罢,又问道:“不知这三位赌什么彩头。”
那星君道:“我赌五百年寿数,若我输了,便在簿籍上为赢家添寿五百年。”
那宋帝王道:“我赌五百鬼魂的生杀,若我输了,这五百鬼魂的归处悉听赢家的便。”
那长相最丑的魔王道:“我赌五百年道行,若我输了,便将五百年道行传予赢家。”
那李皂白心想:果然不是一般的赌局,若赢了南斗星君,可得长生不死;若赢了地府阎王,可得浮屠功德;若赢了永猎魔王,更可得道成仙!但是这三个赌得这么金贵,也不知我这一介凡人够不够格上桌。才想着,就听那姓何的判官道:“相公可想好了彩头?”
李皂白道:“我一介凡人,没有相匹配的彩头,不知我身上可有什么是几位想要的?”
不想那三个相视一笑,齐声道:“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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