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夕阳与一片山峦衔接,周遭大小山脉愈发显得凝重,蒙古大野风吹草动,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辽阔的土地。
一只火红的狐狸疲于奔命跑在初冬萧瑟的旷野之上,它的身后紧紧跟随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破旧不堪的羊皮袄已经如同浸在水中一样湿透,少年的黑发上热气腾腾。
“啊……啊……啊……”
少年挥舞着手中的牧羊鞭,怪吼连连,以壮声势。外出觅食的狐狸腹中饥饿,意外遭遇穷追不舍的少年,逐渐气力殆尽。
前面恰逢两山夹峙,中间道路宽阔,狐狸慌不择路,朝着两山之间跑去。迎面一队人马,头里一高头大马上一个全身铠甲的将军,赫然见一狐狸奔来,后面又见一个黑不溜秋脏兮兮的少年,忙勒住缰绳,看究竟少年能否追到野狐。
少年眼见狐狸在人丛间蹒跚行步,捉住它似乎只在转眼之间,面对这支队伍丝毫不以为意,欢呼雀跃抽响牧羊鞭,朝着无力奔逃的狐狸走去。
将军摸摸唇须上冰渣,催马迎上前去。
野狐走到一女奴身旁,伏地不动,一双眼睛睁着,透露着哀哀的凄凉。
这是一支凯旋归来的蒙古队伍,前面是志得意满的将军以及他战功赫赫的部下,后面用绳索缚住双手的是他们的俘虏——金国的男人与女人。
狐狸趴在女奴的脚下,这个女奴虽然双手被绳子缚住,但是她冻得发僵的手里依然握着一个红红圆圆的灯笼。她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头上梳着十几条细细的发辫,满月的小脸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虽然脸上脏污,掩不住她天生的美丽。
少年蹲下身子,伸手就要去捉狐狸。
“你不可以这样,它是一个生命,和你我一样。”女奴轻声细语,像是劝慰。
少年伸出去的手像是被蛇咬到,倏然地缩回来,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表情凛然不可侵犯的女孩,见她稚嫩的脸庞上斜斜一道鞭痕,一双大眼里蕴着泪珠儿。
少年指着野狐道:“我不捕捉它,它也活不成。”
女奴蹲下身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抚摸着野狐的身子,道:“你不去害它,它的生死自是天意使然,若是它幸而得以活下去,那你岂非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
少年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小手,心想:“这个女孩被这些兵将押到这里,不知已经走了多少里路,尚且不忍丢掉手里这只小小的灯笼,也幸而她的袄袖毛长,可是谁又知道他们还要押着她走多少里路?再这么无休无尽地走下去,纵使袄袖再暖,她的手难免会受到冻伤,那样岂不是得不偿失!”
“你想让我不捕捉这只狐狸也可以,可是你得把你的灯笼给我。”少年以不可商量的口吻对女奴说道。
女奴看看自己手里的灯笼,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野狐,叹息一声,把灯笼递到他面前,道:“这个灯笼是我父亲亲自给我做的,只因今天是我母亲的难日,我的生日恰在今日。希望你能善待它,不要让它沾染泥尘,不要让它遇火焚身。你若答应我这些,我便把它送给你。”
少年道:“我母亲有一个木匣,里面装盛的是她的宝贝,大约有金啊玉啊,她从不让我看里面的东西,我把这灯笼回去交给她,让她把它放进木匣里面,保管泥土不沾,水火不侵。”
女奴道:“你千万说到做到,你这就把它拿回家去吧。”
少年将灯笼拿到手中,转身欲走。
将军不知何时已下得马来,忽然一脚朝野狐踹去,脚尚未触及野狐身体,野狐已迅即蹿出好远。女奴不禁轻轻拍手,唇含笑意。
少年回身看野狐轻巧离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将军亦是大笑,道:“这狐儿忒也狡猾,咱们这一大伙人可都教它骗了。”翻身上马,朝少年喝道:“小子,前面可是颜家村?”
少年仰头看着威风凛凛的将军,道:“正是!”
将军望望对面山峰,自言自语道:“那这山自然就是伏兮山了!”
少年道:“正是!”
将军回过神来,道:“小子,爷向你打听个人,颜家村是否有个叫‘颜扬展’的?”
少年愣怔一下,缓缓道:“家父正是叫做颜扬展。”
将军“噫”的一声,蓦然喜笑颜开,道:“你父亲可是个大好人!”策马奔至他身边,只一提溜,便将他拉到自己怀里,哈哈大笑,道:“前进!”
少年心中忐忑,惴惴不安道:“家父不在了!”
将军道:“他出门了吗?”
少年眼圈倏然红了,道:“他……他已经死去多年了!”
将军勒住缰绳,道:“你说什么?”
少年侧身仰头,望着他,道:“我父亲死去十几年了,他是英雄,我母亲说他是英雄。”
将军仰天长叹,道:“他……他是英雄……”
伏兮山渐渐地远了,一队人马前行几里路,一个小村庄已遥遥可见,暮霭炊烟里隐约传来狗吠声。
天上星下,一柴扉前一中年女子呆望着愈来愈近的一队人马。
将军抱着少年翻身下马,到得中年女子身边,蓦然跪倒。中年女子慌慌张张,不知所以。
“恩嫂在上,请受孙韬一拜。”
中年女子连忙将他扶起,道:“你,这话从何说起?”
孙韬将军执着中年女子双手,道:“颜扬展恩公于我有救命之恩,嫂子若是方便,咱们进去慢聊。”
少年跟随二人进入屋内。
孙韬将军令颜扬展之妻陆菱坐于椅上,伏地向着她重新叩头,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陆菱见状,跟着流了一回泪,道:“你也莫悲切,他战死沙场,是颜家村的英雄。”
孙韬将军擦去眼泪,归于座椅之上。陆菱起身倒茶,双手递过,孙韬将军接过,眼觑着陆菱,道:“恩嫂,鬓发见白,莫不是常思念恩公?”
陆菱以巾拭泪,道:“休提起也罢。”
孙韬将军道:“是了,小的还未向恩嫂提起恩公当年是如何相救我的经过。”
陆菱向一旁站立的少年招手,道:“颜良,快到母亲这儿来,听你叔叔讲你父亲的事迹。”
颜良过来依偎在母亲怀中,只听孙韬将军缓缓说道:“这么多年过去,我每每夜中做梦,都是那十八里的野狐岭……”
陆菱道:“嗯,是野狐岭,听说那里高山险峻,就连鸟儿也难以飞过。”
孙韬将军点点头,道:“当年野狐岭一役,咱们随着蒙古军一起与金兵作战,也是这个寒冬季节,一场大雪下得天地昏暗。我那时不过十五岁,是年纪最小的一个,还未到野狐岭,已是吓得尿湿了裤裆。天候又寒,只觉得棉裤都冻成了冰坨。
“等到我们几百人到了野狐岭,正与前来攻打咱们的金兵碰着,双方可就打了起来,一时之间只打得人仰马翻,哭爹叫娘,哀嚎遍野。我年纪幼小,哪里见过这阵势,只想赶紧逃回去,可往后退,后面又是自己人,又是金兵,层层围着好似围墙。
“稀里糊涂乱闯之下,碰到一金兵马腿之下,马上金兵举刀朝我砍来,当时只觉得自己就要成刀下之鬼了,连躲避也忘记了。忽然一根长矛架住金兵长刀,顺手一挑,便将那金兵手中长刀挑飞,紧跟着长矛一顺,便取了那金兵性命。
“我也轻飘飘被手持长矛的人掠到马上,被他一手揽在怀中。那一刻我见到了他的面目,眉儿狭长,鼻挺唇薄,目透精光,伟岸潇洒好似高山。
“这高山一样的人儿抱着我杀敌,如入无人之境,手中长矛好似蛇儿一样灵动,简直是出神入化。他虽英勇,可那金兵一层一层地前仆后继地涌来,好似那滔滔不绝的潮水一样。
“他又结果了几十个金兵的性命,杀出一条血路,让我独自逃生。他对我说……”
孙韬将军讲到这里,禁不住拭起泪来。
陆菱又陪着哭了一回,只颜良瞪着一双眼睛,呆呆出神。
孙韬将军接着讲道:“他说你快逃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问他叫什么,他说他是颜家村的颜扬展。我见他说完便又返回去杀金兵,自己便拼命地逃跑。
“这么多年过去,我永远忘记不了野狐岭,忘记不了野狐岭的漫天大雪,忘记不了那个眉儿狭长的那个男人,我一直在找机会来颜家村,为的就是寻找到他,当面感谢他的相救恩情。
“哪曾想……我找到了颜家村,他……他竟然……他……究竟是如何死去的?”
陆菱恨恨地道:“他……就死在野狐岭之战。”
孙韬瞪大眼睛,道:“他……恩公……就死在那个夜里?”
陆菱眼中闪着仇恨的光芒,道:“对,就死在那个夜里。是耶律楚乔害死了他,是耶律楚乔命人活活烧死了他!”
“呜呜呜……”
颜良哭了起来,他这时方知自己的英雄父亲死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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