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刚掩上房门,正门的门被推开,大太太在贴身丫鬟梅子的搀扶下走进门来。
大太太的身上穿着一件貂皮大衣,貂皮大衣外面还有一件貂皮披风,下身穿一件四瓣三层裙裾。
大太太的头上梳着五个朵发髻,后面梳着两朵发髻,两朵发髻的下面还有一个长长的凤尾辫。
发髻上没有一件饰品;大太太皮肤细腻白皙,面如满月,柳叶眉,丹凤眼,两耳一唇有三珠:唇有垂珠,耳垂如同垂珠。
“大太太,您怎么来了。”阿玉迎上前去。
“我来看看为仁,看他的屋子黑灯瞎火,猜想为仁已经睡下了。我就过来看看秋云妹妹。”
冉秋云披上衣服,踏着棉鞋,走出内室:“姐姐,天这么晚了,您这是?”
“老爷很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为仁,我自己也担心的不行。为仁这孩子做起事来,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一回,一定要让他好好调养调养身体,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拼命了。”
“你和梁大夫走了以后,我的心里一直在犯嘀咕。老爷要不是身子不好,也不会把这么多的事情交给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连我看着都心疼。”
“姐姐,为仁他没事,有梁大夫为他把脉用药,您不用担心,倒是您和老爷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时间不早了,我送您回和园。”
“不用了,你快进屋到床上躺下,眼下,天气越来越冷了,千万不要着凉。”
大太太执意将冉秋云拉进内室,扶她到床上,盖上、掖好被子,然后走出内室。
“阿玉,你送大太太回和园,把红珠、润月和翠雯也叫上——路上仔细一点。”冉秋云大声道,“一定要送到和园——把大太太送上楼。”
“阿玉知道了。”阿玉回答道。
从走出和园开始,冉秋云的心里越发沉重起来,他心情沉重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他担心儿子为仁的前途命运,她担心的已经不是儿子为仁能不能成为谭家的大当家,他担心的是一旦老爷冷淡和嫌弃为仁。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为仁不是老爷亲生的,老爷就不会把大当家的位子交给为仁。
以为仁的性格,一旦老爷厌弃他,他一定会选择离开谭家大院。
为仁虽然不是冉秋云亲生的,但十六年的朝夕相处、相互怜惜,冉秋云早已经把为仁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了,为仁也把冉秋云当成了自己的亲娘。
第二,冉秋云为了能有一个儿子,能在谭家站住脚跟,舍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今自己的亲生女儿还呆在刘家堡李家。
为仁的亲生爹娘家里过着缺衣少食的日子,自己明明知道女儿在刘家堡,却不能前去相认,连堂而皇之地看一眼都不能够。
只要一想到这个,冉秋云就会泪湿枕巾。
更深人静之时,冉秋云就会偷偷地想念自己的女儿。
女儿的名字叫婉婉,今年十六岁,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为了保住自己以女换儿的秘密。
为了让儿子为仁永远呆在谭家——并成为谭家的大当家,冉秋云不曾和李家有任何接触。
父亲因为不善经营为官之道,只在知县的任上干了几年就结束仕途、告老还乡。
随着娘家的败落,冉秋云在林氏的面前自惭形愧,声气渐弱,现在,儿子为仁是她唯一的指望。
在谭家大院,每到更深人静的时候,有两个女子的时间是最难打发的,一个是冉秋云,另一个人就是大太太。
冉秋云嫁到谭家大院以后,之所以经常往大太太的院子里面跑,主要目的是陪大太太打发时光,平心而论,冉秋云育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孝顺听话的儿子守在身边。
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会平静许多。
冉秋云不但自己经常往大太太的院子里面跑,她还让儿子为仁也见天地往大太太的屋子里去尽孝,如果是孝顺懂事的孩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如果不孝顺、不懂事的孩子,即使是亲生的,又能怎么样呢!
冉秋云躺在床上,眼睛望着窗户外面投进房间的微弱的光亮,伴随着两行热泪溢出眼角,记忆的大门也随之打开。
十六年前的春天,在生育了两个千金以后,冉秋云又有怀孕了。
两个月后,她乘回青州娘家的机会找两个知名的老中医把脉,结果还是女孩子。
在此之前,她没有声张,也没有请梁大夫把脉,冉秋云的心情非常沉重,老爷和谭家上下都把增添男丁、延续香火的希望寄托在她冉秋云的身上。
她自己一直想生一个男娃,老爷为这件事情焦虑万分、郁郁寡欢;老太爷和老太太更是愁眉不展,寝食难安。
一个月以后,冉秋云又回了一次娘家,再请两个老中医把脉,两个老中医异口同声——给出了和先前一样的结论。
回到歇马镇以后,冉秋云就开始派人在歇马湖、李家铺和刘家堡周边寻觅同期出生的男婴——距离不能太远,否则,交换的时候会出问题。
为防万一,冉秋云派出去的人一共物色了三个孕妇,要想顺利交换,必须是男婴。
孩子没有落地,谁也不能保证是男孩,郎中把脉只能作为参考,出生时间也要非常接近。
这个男孩必须在自己生产前一两天出生,出生时间太早,容易被人看出来。
刚从娘胎里面爬出来的孩子和出生一段时间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时间相隔太长,就会露出破绽来,谭家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冉秋云的肚子呢。
冉秋云生产前一天夜里,刘家堡一个孕妇诞下一个男婴,这个男婴就是谭为仁。
他的生身爹娘就是刘家堡的铁匠李俊生和他的老婆戚氏。
刘家堡在饮马湖的西边,距离歇马镇有十几里的山路。
负责寻觅男婴的人是赵妈的哥哥赵长水,负责以女换子的人是赵妈,赵妈叫赵长秀——这种绝密的事情只能由自己的心腹去做。
在谭家大院,大家都叫她赵妈。
前面,我们已经交代过了,赵妈是冉秋云从娘家带到谭家大院来的。
赵妈的娘家在距离歇马镇十几里地的李家铺,她家是冉家的远房亲戚,赵长秀十二岁到冉家帮佣,之后随冉秋云到谭家大院来。
因为这个原因,冉秋云才让赵妈兄妹两亲自操办“以女换子”的事情——这种事情只能让最可靠的人去做。所以,关于为仁少爷的身世,除了冉秋云,就只有赵妈和她的哥哥赵长水知道——李俊生是赵家的远房亲戚赵长水出面,李家才答应把孩子交给赵长秀。
冉秋云猜想极有可能是赵家出了问题——如果怡园确实知道为仁的身世之谜的话。
冉秋云生产的前一天下午,赵长秀将一篓子红薯背进平园,背篓的上面是红薯,下面藏的是小孩子——红薯和小孩之间放了一块隔板。
每年红薯收获的季节,赵妈都要从娘家背一些红薯回平园——多的时候,还会分一些红薯给其它几个园子里面的人吃。
赵妈将小男孩藏在冉秋云的屋子里面,小家伙非常乖,只要有奶吃,他就不会哭闹,大部分时间,只要吃饱了,他就会睡觉。
赵妈从娘家带回来一罐子羊奶,只要小家伙醒了,赵嫂就喂他羊奶。
在进谭家之前,赵妈在谭家后面的树林里面给小家伙喂了一次羊奶,所以,小家伙进府的时候一直没有出声,没有人知道冉秋云的屋子里面藏着一个小孩子。
本来,赵长秀给冉秋云出主意,为防后患,最稳妥的办法是找一个中间人抱一个男孩子来,再将冉秋云生下来的女儿交给这个中间人送走。
太太不知道抱来的男孩子的生身爹娘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落户哪一家,男孩子的亲生爹娘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去了哪里,收养女孩子的人家也不知道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两不相知,两不相扰,快刀斩乱麻,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但冉秋云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她一定要知道女儿的去向,赵长秀没有办法,这才按照冉秋云的意思去处理这件事情。
当然,冉秋云和赵家串好了口供。
赵长秀和赵长水答应并发誓,不管遇到什么情况,绝不会把两个孩子的身世跟任何人说。
为了让女儿能生活的好一些,冉秋云将自己平时积蓄的一部分银子给了李家。
当时,李家穷的揭不开锅,冉秋云的银子帮助李家渡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条件好的人家是不会把孩子——尤其是把男孩子送给别人的。
第三个儿子生下来之前,李家就打算把他送给别人。
李家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人会提出“以女换子”的要求,这导致李家把孩子送人以减轻家庭负担的愿望落空。
女孩子到李家以后还不能送人,不管出现什么情况,这个女孩子都必须养在李家。
这使李家犯了难,赵长水几次登门说合,再加上冉秋云给了一笔可观的银子,李家这才答应了“以女换子”的要求。
在生产前几个月,冉秋云还请梁大夫把了两次脉。
在谭家,不管什么女人生孩子,老太太都是要请梁大夫搭脉以确定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
所以,冉秋云也要过梁大夫这一关——为了过梁大夫这一关,冉秋云动了不少脑筋。
在搭脉之前,冉秋云先入为主,跟梁大夫说,她说自己平时就想吃一些酸的东西。
越是酸的东西越是能压得住恶心,东西越酸,她心里越舒服,她还说小家伙在肚子闹腾得很凶,隔一段时间就要用脚蹬几下——夜里面闹腾的最凶,小家伙在冉秋云的肚子里面顽皮地很厉害。
按照民间的说法,这两种情形说明,冉秋云的肚子里面怀的可能是一个男孩子——女孩子生性文静,一般不怎么闹腾,男孩子调皮,不安分,所以闹腾的厉害,民间有酸儿辣女的说法。
冉秋云还说自己经常做梦,她生下来的是一个女娃,民间也有梦都是反的说法,梦见的是女孩子,生出来的就有可能是男孩子。
梁大夫尤其相信这个。
冉秋云还在衣服前面塞了一点棉花,从表面上看,冉秋云的肚子大大的、尖尖的,民间还有小肚子、圆肚子生女孩子,大肚子、尖肚子生男孩子的说法。
连大太太和谭家上下很多人都说二太太这回怀的十有**是个带把儿的崽。
正因为有上面这些铺垫,梁大夫才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看症状有点像男孩,看脉象有点像女孩子。梁大夫的脉搭的很准,她肚子里面怀的就是女孩子,而所谓的症状,是梁大夫听冉秋云自己说的。
所以,梁大夫给出的答案是一多半生男孩,一小半生女孩子。
当然,这个答案里面也参杂了梁大夫对冉秋云的美好祝愿,有了这个答案,不管冉秋云生男生女,梁大夫的答案都是对的。
这就为冉秋云桃代李僵、“以女换子”创造了非常有利的条件。
当天夜里丑时,冉秋云的肚子突然疼起来,平园,乃至潭府上下便开始忙起来,老爷和大太太坐在东堂里面耐心等待,林蕴姗也挺着大肚子来了——林蕴姗生产的时间在冉秋云后一个月左右。
梁大夫也在平园的东堂坐着。梁大夫不负责接生,但他要负责冉秋云安全生产——只有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梁大夫才能亲自上阵。
阿玉在内室准备生孩子用的布,赵妈做着接生前的准备——冉秋云前面两个女儿都是赵妈接生的,包括林蕴姗的儿子为义、为智、为信和南院的为礼都是赵妈接生的。
正因为这个原因,冉秋云才有胆子“以女换子”,如果生产是另外请接生婆的话,冉秋云就不会产生“以女换子”的念头了。
丑时快结束的时候,婴儿终于落地,果然是一个女孩子。
这孩子很乖,她一声都没有吭,赵妈将小家伙擦洗干净,穿好衣服,裹好被子,让冉秋云喂了一会奶,然后将女婴放在事先准备好的襁褓里面。
小家伙非常乖,从生下来到放进襁褓,她一声不吭,最后,赵妈将男婴抱在手上,走到冉秋云的床前,在小家伙的腚上拧了一下,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听到小孩子啼哭声,老爷、大太太和林氏冲上二楼,走进卧室,林蕴姗打开襁褓和抱被,掀开小家伙的包被和尿布,赵妈的怀里抱着的果然是一个男娃。
林氏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老爷和大太太的脸上笑开了花。
谭家终于诞生了一个男丁,谭家终于后继有人了。一时间,谭家大院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之中。
老爷抢着抱了三次孩子,他在平园呆了足足三炷香的工夫,如果不是大太太催他,他还要在平园多呆一段时间呢。
最高兴的是老太爷和老太太,他们双眼含泪——那是高兴、喜悦的泪水。
冉秋云让阿玉等丫鬟送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和大太太回和园、泰园。
望着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大太太消失在圆门外面回廊上的时候,赵妈关上园门,迅速返回房间,将婉婉抱到冉秋云的怀里,冉秋云小心翼翼的给女儿喂奶,女儿使劲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
给女儿喂一会奶,又给儿子喂一会奶,看着两个幼小的生命,冉秋云禁不住泪如泉涌。
为了让自己在谭家有立足之地,冉秋云“以女换子”,从此以后,自己将和亲生骨肉做永久的分离。
冉秋云的内心非常的矛盾,也十分的痛苦。
一整夜,冉秋云都没有让女儿离开过自己的怀抱,夜里面,女儿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开亲娘,惊醒了好几回,女儿醒一次,冉秋云就喂她一次奶。
女儿一刻也不愿意松开,虽然乳汁有限,但女儿还是津津有味地吃着。
冉秋云的乳汁本来就少,同时喂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能喝到的奶水就更少了。
那天晚上,冉秋云只能狠心一回,冉秋云没有让女儿离开自己的怀抱——一旦分开,女儿恐怕就再也喝不到母亲的奶水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赵嫂就背着竹娄回李家铺娘家背红薯去了,冉秋云的女儿就藏在背篓里面,小家伙非常乖巧地躺在背篓里面,静静地离开了谭家大院。
天亮以后,小家伙就不能呆在屋子里面了,冉秋云刚诞下一个儿子,往平园跑的人肯定不会少。
冉秋云坐月子,伺候她的人变多了,不仅仅是赵妈和阿玉。
特别是老爷,自从冉秋云生了儿子之后,他一天要往平园去看望好几趟,每次到平园去,都要在冉秋云的房间里面待很长的时间。
老太爷和老太太也早早晚晚往平园跑,看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老太爷给谭家的第一个孙子取名为仁,“仁义礼智信”,“仁”是第一个字,三太太林蕴姗临盆在即,林氏也请梁大夫搭过脉,脉象显示是男孩子。
老太爷希望为仁开一个好头,让谭家香火旺盛,枝繁叶茂。
第二个月,林氏诞下一个男婴,起名为义。
按照卦象师的说法,谭家的好运道是林蕴姗带来的,她在谭家大院的地位迅速提高了,老太爷,老太太和老爷都对林蕴姗刮目相看。
尤其是老太爷和老太太,这老两口对林蕴姗格外高看和宠爱,当然,林蕴姗也舍得在两位老人的身上下工夫,林蕴姗有的是银子,她经常送一些东西孝敬老太爷和老太太。
在谭家,老爷是一个大孝子,他最听老爷子的话,所以,只要把两位老人伺候好,林蕴姗也就能掌控谭家了。
林蕴姗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他虽然也生了一个男孩子,但心里面还是有些想法的。
她嫁进谭家大院的时候,谭家只有两个女孩子——这两个女孩子是二太太冉秋云生的,一个带把子的男孩子都没有。
如果她生下一个儿子,她在谭家大院的日子肯定要比大太太和二太太的日子好过,她的娃理所当然地成为谭家的大当家。
所以,她的身体一有不适就请梁大夫给她把脉,梁大夫说两三个月以后,脉才能把得准,两三个月以后,当她从梁大夫的口中听到喜讯的时候,暗地里开心了很长时间。
知道冉秋云也怀孕以后,林蕴姗的心里面就开始犯嘀咕了——冉秋云怀孕的时间比自己早一个月左右。
有事没事的时候,林蕴姗就去探冉秋云的口气,她想确认一下冉秋云的肚子里面怀的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当她从梁大夫的口中得知冉秋云的对里面怀的既可能是男孩子,也可能是女孩的时候,暗地里祈祷了多少回,她希望冉秋云的肚子里面怀的还是女孩。
林蕴姗还经常跑到隐龙寺去烧香拜佛,祈求菩萨能保佑她心愿得成。
遗憾的是,菩萨没有保佑三太太,二太太生下的是一个男孩,取名叫为仁。
绝望之中的林氏在家里做一个小布娃娃,在小布娃娃身上写着谭为仁的生辰八字,然后在更深人静的时候将十几根针往小布娃娃身上和头顶上扎,扎完以后,她就把小布娃娃锁在箱子里面。
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连她最信得过的谢嫂都不知道。
她玩这个已经玩了好几年,可谭为仁不但没病没灾,反而越发俊朗挺拔,甚至还得到了老爷的赏识和重用。事实证明巫蛊之术毫无用处,所以,她偷偷将小布娃娃烧掉了。
林蕴姗没有想到,冉秋云生了一个男孩子,而且还生在了自己的前面,冉秋云把孩子生在前面,就意味着冉秋云的生的娃就会成为谭家大院的大少爷,谭家的大少爷,将来一定是谭家大院的大当家。
前者为大,亦为尊,谭为仁就大在——尊在这一个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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