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刽子手砍下辫子的一瞬间,王仕峰忽然觉得脑袋“咔嚓”一声响,随即便是一片空白。
当他有所知觉的时候,他觉得头脑里有一种异样的、飘忽不定的影像在闪动。随着知觉慢慢恢复,头脑里的影像也渐渐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完全有别于现实的影像:一座很具规模的城市,到处是人,到处是车,到处是高楼。
宽阔平坦的水泥公路上,各种车辆鱼贯而行。高大的公交车上贴着摩登女郎袒胸露臂光着大腿的广告,吸引着人们的眼球;人行便道上,熙熙攘攘的人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裙带飘逸,有的留着寸头,有的长披肩,有的烫成波浪形。五颜六色,组成了一幅十分优美的风景画。
他出现在画面上的时候,是骑着一辆自行车穿行在一座校园的小路上。自行车的后座上坐着他的女朋友。她穿一件漂白长裙,黑亮的秀垂到腰际,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把粉嫩的瓜子脸衬托的无与伦比。
她不很“安分”地坐在他的身后,一会儿用双手揽住他的腰,亲昵地把头依偎在他的后背上;一会儿又迎着微风展开双臂,做出要飞的样子,银铃般“格格”笑个不停。
她是民间文学学院的校花,他为有这样一位女朋友感到骄傲。他们手拉着手走进了电影院。在观看地过程中,他们几乎都是同时出笑声。或者同时唏嘘不止;
他们肩并肩地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她给他讲她搜集到地风趣幽默的民间故事,常常逗得他“哈哈”大笑;
他们一起逛商场。虽然每次都是看得多买得少甚至不买。他沉浸在她对商品滔滔不绝地评头论足。享受着她那渊博的知识给他带来地满足;
他们双双来到他的家里,她用聪明乖巧哄的母亲合不拢嘴地笑,害地母亲一个劲儿地催他快结婚;
在这个影像里。她就像他的影子,无论他走到哪里。她都跟随着他……
“她爹。我们走吧!”一个沙哑地女人地声音把他拉回到现实。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现自己原来是在法场上。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被判了一刀之罪地死刑犯!
法场里已经空空荡荡。三班衙役和县官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只有他夫妻俩和不远处地一辆小驴车。
“她爹。我们走吧!”妻子又说了一遍。她抚摸着他脚腕上地镣伤。泪流满面。
在妻子地搀扶下。他机械地站起来。蹒跚地向小驴车走去(事后他才知道。那是妻子专为他雇地毛驴车)……他觉得身体就像一个行尸走肉。在妻子地指挥下。做着一个个机械地动作。
他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地毛驴车。也不清楚是怎样走进屋里地。简易工房区里地邻居们都来看望他。他却推说头痛回绝了。把妻子留在外间屋里应付邻居们地询问。他却留恋在那个影像里不能自拔。
那里有他欢乐地童年、心潮澎湃地青少年、**燃烧地青春;
那里有他慈祥的母亲、严厉的父亲、老实厚道的哥哥、温情贤淑的嫂子却因车祸丧生……
他的家在农村,他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的考试成绩在全省文科名列第一。管教育的县长亲自到他家里看望他,并送去了一笔不菲的奖学金。他是带着大红花,在乡亲们的夹道欢送下走出村庄,踏上上大学之路的。那阵势,不亚于新兵入伍。
同学们在人前背后都称呼他“文科状元”。他也曾陶醉在这个荣誉里,并为“名符其实”而努力拼搏。他的诗歌经常出现在校园的黑板报上,出现在校刊上,有的甚至出现在报纸杂志上。偶尔也有稿费寄到学校里,虽然很少,却被同学们炒得沸沸扬扬。他只好倾其所得全买成了零食,男生女生各宿舍里分分,同学们边吃边嚷,几乎把宿舍的屋顶掀翻。
哦,他是班干部,是班长。他有着这样的凝聚力。
追他的女生很多,他却爱上了不是一个专业的梅兰花。他是在图书室里认识她的。他被她的美貌打动,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目光被他捉住之后,就再也没有放松过。
大学毕业以后,他被分配到h市市直机关办公室当秘书,梅兰花则分配到这个城市的县级文化馆,继续她的民间文学搜集整理工作。
h城的人民公园是他们经常聚会的场所。那里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娱乐场所,每一条长凳,几乎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正当他们准备谈婚论家的时候,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他们双双坐在那个公园的长凳上乘凉。他给她说他们机关的趣闻;她给他讲傻小子走丈人家的民间故事。他们都沉浸在彼此的幽默里,谁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当他的头被重重地击了一闷棍站起来以后,才现长椅后边已经站着三个歹徒。
一个歹徒向惊慌失措的梅兰花奔去。他急中生智地大喊一声:“阿花,快去找三哥!”见梅兰花机敏地跑了,他才忍着剧痛和歹徒们搏斗起来。
之后,记忆一片空白……
这时,外屋的说话声大了起来。他听得出,是简易工房区的邻居、快言快语大嗓门的张大嫂来了。“王梅氏,你真行啊,愣丛县官的刀下救回了丈夫。”
“王梅氏,当时你害怕吗?”
“王梅氏……”
邻居们七嘴八舌。问个不停,王梅氏一个一个耐心地回答着她们。
王梅氏?!是地。他的妻子叫王梅氏。遵照当地人地习俗,结了婚的女人随夫姓。丈夫的姓和她地姓再添上一个氏字,便是她的名字。曾几何时。他也默默承认了这个名字。
在那个影像里,他的女朋友叫梅兰花。
这时,他头脑里有两个影子在激烈地争夺:一个影子要把他拉回到“幻觉”里(权当那个影像是个幻觉吧)。那里充满了温馨,充满了甜蜜。充满了爱;一个影子要把他拉回到现实,这里有地是亲情,有的是负担,有地是责任。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可说是“幻觉”,又确确实实像似亲身经历了一般。那里面人们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真真切切。
难道是——穿越!
穿越的小说他看得不少。描述的是一个人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带着前世的记忆穿越到一个遥远的时代。而且是一瞬间的事,睁开眼一切都很陌生,一切都得从零开始。
他不是。他对现在的处境、现在的人际关系都很清楚:他有一个大家庭:父母和三个哥哥一个妹妹;他有一个小家庭:妻子王梅氏很贤惠,对他关怀备至。他们还有一个可爱地小女儿王金锭。
奇怪地是。在这个现实中,他的童年、青少年时代地记忆却是一片空白。头脑里一点儿影子也没有。青春期的影像也模模糊糊。而且,一开始身边就有女人陪着。影像虽然时断时续。他却感觉得出来,这个女人对他至关重要,时时在保护着他,帮扶着他。他也习惯了她地护卫,只要离开她的身影,他就会六神无主。
他为什么离开得吴瓷屯?头脑里一片模糊。好像是因为刁蛮大嫂的无理取闹;又好像是因为贫穷,因为找不到活干;可在他脑海的深处,又明明记得他有一个富有的大家庭。导致贫穷仿佛与自己有关。隐隐约约好像是因为一次由他而起的人命案,把家底全赔了进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模糊不清。
记忆最清楚的,是在麦糠屯的这段时间。他在钱财主家扛长活,妻子在家揽一些给人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计。苦难中,夫妻俩相亲相爱,相互体贴,相互关怀。尤其女儿诞生以后,为人夫为人父的他甚觉肩上担子重大,挺起脊梁保护起她们母女俩来。当他用智慧斗胜妄图欺负他们的恶财主和无赖时,他从心里感到自豪。他赢得了男子汉大丈夫的尊严。
这次被推上断头台,又一次让他跌入迷茫的深谷。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助:
事故纯属意外,他虽然有看管不周的责任,孩子的任性和马突然受惊吓是根本原因。县官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定了个死罪,这其中,钱财主投钱是一定的了。真正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老百姓的生命在这些狗官手里不值一个铜板!
政权!
他突然想到了这个与他的现实毫无相干的问题。究竟为什么,他却扑捉不定。
现实是残酷的,那遥远而真切的“幻影”,是美好而温馨的。再看一眼眼前的妻子,与“幻影”中的女友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然而,这两个人一个对他有情,一个对他有恩,是他头脑中须臾不可离开的两部分。
“幻影”虽然温馨,却无法到达,不能触摸;
现实虽然残酷,却真实地存在着。
如果是穿越,为什么会有两世的记忆?
如果不是穿越,为什么那个影像又这么逼真,历历在目地就如同亲身经历的一般!
假如真的是穿越,那女友梅兰花呢?在那个公园的夏夜,是遭遇不测,和他一同穿越了过来?还是脱离虎口开始了新的生活?
假如……假如她也穿越了,此时此刻,她又在哪里?她是不是也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在孤苦伶仃地等待着自己?
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跃跃欲试急不可待的紧迫感!是为了“幻影”中的梅兰花,还是为了改变目前的状况?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迷茫了——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记忆而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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