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五月末,顾桥镇6续有枇杷、杨梅、桑葚上市。市场的水果稍贵,最好是乡人挑来的水果担子,停在桥畔,担子上放一只很大的粗瓷白碗,盛一碗水灵灵的枇杷,只是看,便觉得很好。那杨梅颗颗滚圆肥硕,底下垫着大片新鲜绿叶子,十分相宜。桑葚倒是常见,顾桥镇不少人家庭院内就有种植桑树。难得是挑拣出来的桑葚饱满、深紫,仿佛稍有触碰即要涌出甘甜汁水。
孙晓寒看到这些时令水果,心里生出感慨:光阴迅疾,又是吃枇杷的时候了。她的产假即将休完,丈夫的博士课程也快要结束。
她到小张店里给农校教导主任打电话,问自己的课程安排。主任先是恭喜孙老师喜得千金,又说上次不是讲过,这学期的课都安排给新来的老师了么。她有些惶惶。高考恢复那年刘菊贞便命她参加考试。但第一年体检却没有通过。第二年考试,又差了几分。到了第三年,她已无心应考,香台镇的姊妹大多在刺绣厂、服装厂找到工作,相亲的相亲,结婚的结婚,唯独她,奔走于高复班,同比她小的应届生一起面对选拔越来越严格的高考。她对考试充满恐惧,第三次落榜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八一年春,刘菊贞要她继续报考,她声泪俱下,想要放弃。她是极温顺的女孩儿,从不违拗父母之意,这一次却再难面对。刘菊贞指天斥地,强令女儿坚持。而正是这第四次坚持,她上榜了――农校的三年生活愉悦明亮,毕业后被安排到另一所农校执教,虽是代课,却已是她从未想过的顺遂安稳。然而现在,这种顺遂安稳似乎生了某种改变,只听主任继续道,孙老师啊,你知道现在师范生越来越多,你是代课教师,才刚刚开始工作,就休了这么长时间的产假,我们在课程方面也不大好安排。这样吧,你的课下学期再作考虑,怎么样?
话已至此,孙晓寒只有硬着头皮称谢。
丈夫在南京准备毕业,父母在江临,身边没有一个可商量的人,她怔怔回到院内廊檐下,女儿在摇篮内熟睡,婆婆手里在剥蚕豆,一脚抵着红漆摇篮,有节奏地,轻缓地摇动。日头渐高,庭院内蜂蝶嗡嗡作响,梅树上结了一颗一颗青色的小果子。
“姆妈,你看前片这样裁合适么?”蕴华走出西厢拐角的隔间偏房,手里摊开一件半裁的衣裳。
“咦,三嫂嫂在什么呆?”
孙晓寒回过神,微笑,不知如何回答。
廖淑慎问:“晓寒,要不要去房里歇歇?”
蕴华扶起她:“走吧,去看我新裁的裙子。”她便打起精神,与小姑西厢看裁衣去。
当晚她在灯下给丈夫写信。蕴华陪她,在一旁刺绣。昔华极疼爱幼妹,晓寒也很喜欢这温默善良的小姑。蕴华小她三岁,初中毕业就在家中打点内外。昭华国华成家早,昔华在外读书,父母跟前也就蕴华一人服侍。蕴华学过几年缝纫,亦擅刺绣,眼下在顾桥镇中药铺跟着大哥昭华当见习药师。女孩儿过了二十岁辰光总是飞快,眨眼功夫,蕴华也已至待嫁之龄。
晓寒在纸上写了个抬头:昔华,见字如晤。笔意迟滞,不知如何说清目下情况。彼时电话尚未在寻常百姓家通用,两地相隔的夫妻多半也只能如此鱼雁传书。
北窗下花枝婆娑,撩着玻璃。细小飞虫在窗前飞来飞去,再过几日就该添纱窗了罢。一汪月色盈盈倾泻,屋顶上扑棱棱一阵响动,必是家养的那只黄花狸猫淘气。女儿忽然在帐中啼哭,她连忙起身喂奶,又看尿布,折腾好大一通。蕴华也帮不上什么忙――闺阁中的女儿很难理会得做母亲的滋味。终于将女儿哄睡,她继续提笔,写了一句:家中一切都好,女儿也好,夜里只要起来喂一顿奶,妈妈和蕴华都帮我一起照顾她,你要放心。
而后又说家里的梅子青了,枇杷熟了,弟媳也快分娩了。拉拉杂杂大半页,还是没有说到自己的工作。蕴华见嫂嫂眉间隐然忧色,时而支肘沉思,时而垂颈阖目,便停了手中一幅百鸟朝凤图,关切道:“今天累了就不写了?”
晓寒停笔,在杯里添了热水,房中一盏温灯光线柔软,小桌玻璃下压着明岐的满月照、与昔华读书时的合影。五斗橱上摆着一台很少舍得用的收音机,旁边青瓷酒瓶内插着一束绢花,墙上是放大的结婚照。床帐半掩,女儿在暖被中熟睡,一切安详,又让她没有着落――若是昔华在,无论什么问题,都容易多了!她定定神,喝口水,另起一段写道:农校那边说我这学期的课都安排给别的老师了。下学期的课现在也不好说。我是代课老师,毕竟没有正式教师那么稳定。
信写完后,她认真看一遍,确认稳妥后仔细叠好,装入信封,拿胶水封口,压平,擦去封口处溢出的胶水,只待第二天去邮局买邮票寄出。这一切做完,她似乎觉得轻松许多,因为问题已和丈夫一起分担。
那么这一晚就可以安心入睡。
顾昔华还没来得及给妻子回信,已经接到系里的安排――作为植物学部的优秀毕业生,他将跟随导师李世渝前往四川进行菌类植物的考查与标本采集工作。
李世渝籍贯重庆,是林大生物系植物学部的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是植物分类与进化,他爱惜每一个学生,尤其是沉默用功的顾昔华。昔华毕业,留校担任助教顺理成章,但李世渝希望他继续深造,林大植物学部的师资力量不算雄厚,如果能到植物研究所专事研究,则是最好不过。做植物分类,野外考察必不可少,每个学生都很看重与导师一起外出考查的机会。
昔华深知导师的用心,却需考虑父母妻儿。留在南京是最稳妥的选择,女儿已经降生,将来的教育不可懈怠。
思索再三,他决意给妻子直接打个电话,先打到小张店里,再拜托小张与晓寒约个时间。
“我可能要去四川一个月,李老师有个考查。”听到妻子的声音,昔华觉得很安心,“岐还好?听话吗?你一个人带她吃力么?这个调查也可以不去,毕竟以后机会很多。”
“岐很好,家里也好。我给你的信收到了?”晓寒急急问,“农校那边,我大概不能继续代课了。”
“信刚收到。农校不去也罢,只教一门生物,待遇并不好。我想了想,觉得你可以先到南京进修师范,拿到正式教师资格,分配工作就没问题了。只是岐还小,担心你太累。”
晓寒轻轻笑了,双手握着话筒,侧身靠着玻璃柜台温声道:“你放心去四川,跟导师出去的机会很难得。我一个人没问题,住你学校宿舍就好了。”
此刻,原先很棘手的问题似乎迎刃而解,夫妻二人都能想象出对方微笑的神情,互相关切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走出小张店里的晓寒觉得阳光极温柔,嘴角噙笑,缓步穿过北街,走过石桥。桥畔有一座水塔,塔身爬满绿藤。桥下水流静谧,闪着粼粼波光。浮萍点点,水岸蒲苇迎风招摇,有如一道碧青的帐幔。埠头泊着船,大狼狗伏在甲板上晒太阳。有人往返挑担,窄窄的跳板随着号子声有节奏地起伏。那边有妇人在水边淘米洗菜,一群高傲的鹅娘仰着修长的颈子游弋而来,时而埋头入水,啄出一尾银闪闪的小鱼,呷着两片橘红的喙,姿态优美地吞下去。举目望去,邻镇的村庄也是碧青一片,近午时分,人家院落渐渐升起炊烟,是一股淡淡的柴禾香。晓寒想起一句诗: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觉得很合适,下一句也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对面过来的邻家婶婶笑眯眯招呼:“孙老师有没有吃饭?”
她摇头笑:“还没有呢。婶婶去哪里?”
“喏,刚煮的芦沓,给北面阿姑家送一打。”芦叶沸水煮后修剪成一叠,叫做芦沓。她笑起来,原来端午节就要到了。
端午节后,晓寒带着女儿回南京。蕴华用自行车送她们去车站,明岐坐在自行车后的挂篮内,篮口罩着薄薄一层红纱巾,衬得婴孩肌肤如玉,十分好看。车子慢慢悠悠在路上骑着,小人儿摇摇晃晃睡熟了。姑嫂二人一路说着闲话,蕴华总忍不住想看看明岐:“岐真可爱。”晓寒笑道:“你也生一个。”蕴华将胸前两根麻花辫子轻轻甩到身后,微红着双颊道:“三嫂嫂也会开玩笑。”晓寒便含笑不再提,只说天气热起来,茉莉和栀子都快开了。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