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顾桥的春天很漫长,先是柳树绿了,桃花结了细小的花苞,枝头的嫩芽是粉红色。其后在南国度过寒冬的燕子回来了,找到合适的人家,在檐下衔泥筑巢。顾桥人家认为家燕是吉祥灵性的鸟儿,燕子来时都很欢迎,尤其是小孩子,每天都会抬头看一看燕巢做得如何,几时可以完工,几时可以孵出雏燕。待到清明,镇上人到乡野扫墓,桃花将凋未凋,一树一树生在篱边屋旁。梨花正当花季,微风稍动便纷纷扬扬,铺将一地花瓣并不觉可惜,反也天然静好。日色薄明,云头含着雨意,沟渠内杂花缤纷,极目处有桑碧、麦青、菜花黄,谁家屋脊上飘飘忽忽一枚风筝,以为要坠落了,却不知怎地倏尔一宕,又慢吞吞飞高。
没有病家登门的时候,顾延龄便抱着明岐到镇上转一转。天上洁白的云朵缓缓移动,空气里充满丰沛的草木香气。走到小学校的操场,有小孩子在上体育课。刷成雪白的围墙上是红漆宋体大字:百年大计,教育为本。顾延龄慢慢念给明岐听,明岐奶声奶气复述一遍,顾延龄很满意,又把另一面围墙上的红漆大字教给明岐: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明岐还是念了出来。路上遇到熟人打招呼:“顾大夫抱孙女出来?”顾延龄笑答:“出来转转。”怀里的明岐突然把方才教的两句标语念了出来,一字不差。众人俱是惊讶,赞叹明岐的聪慧。顾延龄只是笑。
春节过后,孙晓寒已申请调到顾桥镇中学,这边恰好缺数学老师,虽然孙晓寒专业不对口,却还是通过了学校的审核,开始教初一的代数与三个年级的生物。
对于孙晓寒的决断,刘菊贞认为极其不可理喻,私下劝晓寒想清楚,说去镇上容易,回城里就难,人往高处走,怎么偏偏道理在你这里就说不通?晓寒解释昔华工作地点时有变动,任务又繁重,她应当侍奉翁姑,待在娘家终归不像话。刘菊贞怒,顾家老大老二呢?他们怎么不管?顾家又不是只昔华一个儿子!晓寒说,当初早有过协议,老大老二分家后,昔华与父母住在一起,算作一家门户。刘菊贞道,那是你嫁过去之前的规矩!晓寒便不作声,她决心已定,认为这样做可以让丈夫多一分放心,何况和弟弟一家挤在一起住也有诸多不便。
近来给蕴华说亲的人家多起来,酒坊家的,裁缝铺的,皮鞋店的……都说顾大夫家门第好,蕴华几个哥哥都有出息,蕴华下面又没有弟弟妹妹负担。蕴华在中药铺里当见习药师,工作干净体面,蕴华品貌亦佳,虽不算出众,却也端正良善。
对于小女儿的婚姻,顾延龄只有一条意见:女适夫家,宜求平稳中正。要求那未来的女婿有正经工作,家庭和睦,父慈子孝。顾延龄认为这样的人家即便清贫,却有长久持家之道,这才是女儿能够托付终身的。顾延龄心里有几分瞧不上皮鞋店家的儿子――这家人近年来在温州做生意,颇赚了一笔钱,在镇上筑了三层小楼,楼面贴着马赛克,出入皆是牛气红红的跨式大摩托与面包车。这家孩子来顾家提亲,进门笑嘻嘻也不知道喊人,派头不小,的烟不是红塔山即是中华。顾延龄礼貌地谢绝了烟,也顺便否决了这门亲事。
廖淑慎的态度却有不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门当户对就可以,其余不必多问,需看女儿的福气与造化。
孙晓寒私下也悄问小姑,可有意中人。蕴华只是含笑摆,一味低头翻看中医药典。孙晓寒冷眼觑了,知道小姑所言非虚――婆母对小女儿格外严苛,不似有些人家父母娇养幼女,蕴华自小担当家务,服侍上下,不可能有心思与人恋爱。想到此处,孙晓寒默默叹了一声,觉得蕴华十分可怜。于是晓寒有心为她留意好人家,顾桥中学适龄男教师还真有几位。晓寒一一筛选,认为数学老师章伟业可以考虑。章伟业是邻镇人,比蕴华大三岁,是家里的老二,上面有个出嫁的姐姐,下面有个未嫁的妹妹。父母皆是工人,家境中平。章伟业原是供销社会计,执意参加自学考试,当上了教师。他为人老实,平日里跟女同事说话都不好意思直视对方的眼睛。章伟业因为读书而晚婚,给他做媒的也不少。
有一日午后饭毕,晓寒与蕴华结伴出门上班。中药铺就在中学校隔壁,辰光尚早,晓寒便拉蕴华一道去学校玩。姑嫂二人穿过校内曲折的甬道,林中枝叶初,在早春薄淡的阳光中萌出新鲜绿意。教学楼后面是一湾流水,走在桥上,可巧迎面过来的便是章伟业。晓寒觉得是很好的机会,便含笑介绍:“章老师,这是我姑娘顾蕴华。”――顾桥方言,称呼小姑作“姑娘”。又笑对蕴华:“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章老师。”二人打了招呼,蕴华很拘束,一味抿嘴微笑,敛着瘦瘦的尖下巴。彼时乍暖还寒,蕴华穿着自己做的格子对襟外衣,戴着洁白袖套,梳两根麻花辫子,一排刘海齐眉盖住额头。章伟业愣了愣,晓寒继续道:“蕴华就在药铺柜台上班,年里就要考执业药师。”“哦,哦,好啊。”章伟业同样紧张,也不敢看蕴华。片刻,蕴华回过神,牵起嫂嫂的手要走,章伟业也忙说要去教室了。
晓寒见蕴华若有所思,眉眼含笑,心想章伟业相貌周正,为人憨厚,不妨给他们创造更多机会。此后晓寒午饭后总是稍稍提前去学校,拉着蕴华到学校散步,到办公室小坐。晓寒与章伟业同是数学组,在一个办公室――有时晓寒会借故离开,由他们二人聊天。但很多时候,他们只是静静相对。
“你觉得,怎么样?”月余后,晓寒私下问。
“什么怎么样?”蕴华放下手里执业药师考试的参考书,脸一红。
“章老师呀。”晓寒低声笑。
蕴华不作声,也低头笑。过了很久才问:“他还有个妹妹?”
晓寒噗嗤笑道:“别担心,我听说他妹妹脾气很好,是学裁缝的,以后肯定不难相处――好比我和你。”
蕴华羞恼,瞪了嫂嫂一眼,晓寒不再多言,抱着一床被子到院内晾晒。蕴华在屋中怔了怔,也把自己的被子抱出去。庭院内阳光很好,透过桂树枝叶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蕴华踮足翻晒被子,目光刻意避开晾衣绳对面的晓寒,半晌方咕哝了一句:“我看书去。”
入夜,晓寒同婆婆在厨房洗涮碗筷,廖淑慎忽而问:“你们学校那个章老师最近怎么老往蕴华药店跑。”
晓寒故作糊涂:“哪个张老师?”
廖淑慎抬眼道:“就是那个数学老师。”
晓寒见婆母脸色略沉,心咯噔一响。近来章伟业的确常去药房,蕴华在柜台内跟着大哥昭华抓药,见到章伟业来,也不便多话。章伟业只是在柜台外望着蕴华。柜上大夫便问:客人要抓什么药?章伟业胡乱看着药柜一格一格小屉子,随口道:我要一包杭白菊。这时蕴华轻轻蹩到柜台之畔,微微抿出笑意:那章老师再开点枸杞。章伟业便点头:枸杞,枸杞好。蕴华罩着一尘不染的洁白褂子,露出一截素蓝领子,整齐的刘海,清秀一张瘦脸,转身来到一格抽屉前,拿乌木小戥子盛出一份白菊,倒在展开的牛皮纸上。又转身走到另一格抽屉前,同样盛出小份枸杞,分别用纸包好,细细捆上纸绳,交给章伟业。章伟业一时愣,蕴华垂下眼帘,把纸包往柜上轻轻一放,转身掀帘到药库里去――章伟业这才记得拿钱。而蕴华却在帘子里不出来了。
婆母道:“章伟业呆头呆脑,父母也就是普通工人,家里还有个没出阁的妹妹,我看不如供销社6厂长家的儿子。”
晓寒很诧异,不想婆母会有这番评论。廖淑慎端起涮锅水,哗一下泼到天井里。月色皎皎,照着院中汩汩一滩流水。西厢明岐隔窗喊妈妈:“要听故事!”廖淑慎看看晓寒:“快去吧,我来收拾。”晓寒点点头,应声过去。明岐在床上坐着,趴在一册厚厚的植物图谱上。蕴华守在一旁,膝上摊着那一册页脚磨薄的《中药学专业知识》。晓寒忙对蕴华:“你快去复习吧。”蕴华笑一笑,抱着书本到帘子那边去。灯下蕴华披着一头乌,穿一件蓝布睡衣,孜孜温书。晓寒抱起女儿,在床边坐下,打开《三百六十五夜》,轻声念了一个种白菜根的小故事。明岐毫无睡意,问母亲:“为什么白菜根能芽?”一会儿又问:“为什么白菜根能开花?”晓寒柔声道:“每天一个故事,讲完这个故事,岐就该睡了。”明岐奶声奶气:“再讲一个,妈妈再讲一个。”晓寒无奈,只好翻开一页,再念一个故事。明岐依然没有想睡觉的意思,眼珠乌溜溜,扑闪着长长的双睫:“妈妈再讲一个吧。”
“听话,说好了再讲一个就睡觉的。”
小人儿很委屈。
“妈妈还要备课。”
小人儿攥着被角,十分不情愿。
“听话,妈妈明天再讲。”
小人儿总算听话,点点头:“那么妈妈明天讲两个故事。”
晓寒很疲惫,檐下燕子啼了两声,好似呓语。费好大工夫哄了女儿,起身去备课。一个班的代数,三个班的生物。生物课不是主课,时常被其他主课老师要走:“孙老师,这节生物课给我吧?”也不好拒绝。
丈夫年后只来了两封信,一封说研究项目有进展,未来一段时间将深入马尾松林采集样本。第二封信里说了归期大约在六月――转眼间,他们分别就快一年。晓寒想到这里不由内心怦然,归期愈近,反而愈叫她紧张。这一年他过得可好?他们的项目能否按期完成?接下来他是不是还要远行?台历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数究竟还有几天便到六月。明岐一天天长大,渐渐有了个性,不再那么容易安抚。内外家务,学校的四个班,蕴华的婚事,弟弟晓晨的工作――她只是很忙,因此冲淡了许多思念。
初夏,顾桥镇的流水碧波荡漾,两岸水草丰盛。电管站的水泵将河道的流水引入镇外的灌溉渠,油菜已收割,泥土翻开,散出清新蓬勃的气息。流水浸入田野,再过数日就要莳秧,农忙又到了。
顾桥镇中学有不少村里的孩子,农事繁重,逢到农忙必须给家中帮忙。因而中学会放忙假。忙假的几天,顾昔华从广西回来了。
晓寒去车站接昔华,乍一看,差点认不出来。昔华又黑又瘦,蓬蓬的头盖住脑门,手里提着一只很大的皮革包,远远的朝妻子挥手。
“岐呢?”昔华问。
“在家呢。”晓寒拍拍丈夫衬衫上沾着的草屑,伸手去提皮革包。昔华不让她拿。二人踏上石桥,空气潮润,??水色之中浮着河道远方的船只。
明岐正坐在院子里的小竹椅上玩。廖淑慎一面逗她,一面缝着手里的东西,时不时抬头看院外:“你爸爸马上到家了。”
明岐抱着一只长耳的布兔子,认真地和它咕哝低语。明岐小身子上罩着崭新的花布衫子,穿一双针脚细密的小红鞋,和她怀里的布兔子一般可爱。她也随着***视线,抬眼望院门:“爸爸呢?”
而待她见到父亲时,却扑进妈妈怀里,又戒备又迟疑地望向面前这个笑呵呵张开双臂唤她“岐”的人。
“喊爸爸,爸爸回家了啊。”妈妈道,“快喊啊,告诉爸爸,岐现在会背几古诗,会讲几个故事?”
过了好久,明岐才勉强喊了一声“爸爸”,但怎么也不肯到父亲怀里去。
当然不过半天,明岐已经不再生分,高高兴兴坐在父亲肩头,院里院外走来走去。
“小时候你最喜欢坐在你爸爸肩上,怎么也不肯下来。”明岐稍稍长大后,母亲有时会这样笑她。
彼时明岐怎么也不肯承认这桩公案,一扭身道:“才没有呢!”
而转眼,明岐也到了入幼儿园的年龄。
这几年父亲顾昔华一直留在林学院任教,每个月都会回家探望亲人。逢到寒暑假,晓寒便带着女儿住到南京去。眼下顾昔华工作稳定,导师李世渝有时也会劝他把妻女安排回南京。昔华的同事也纷纷把家属接来,6续在南京安家。
“你现在是正式教师,调到林大附属中学应该不成问题。岐就来林大附属幼儿园好了,别家的小孩子也都是在那里,幼儿园园长是我们学校老师的家属,都很好。”某个月色清曼的夏夜,明岐已在床帐内睡熟,昔华对妻子说。
晓寒摇着蒲扇,望着这间熟悉的小宿舍,含笑对丈夫点头。
中夜时分虫声唧唧,晓寒点了蚊香,放到书桌旁边,昔华开始翻阅厚重的论文集。窗外蒸出一阵阵浓郁的茉莉香。隔壁住的恰是路大勇匡雁夫妇。他们那年自云南考查苔藓分类归来,也都留在了林大任教。只是他们还没有要孩子,同事们都说他们是丁克一族。匡雁还是以前嘻嘻哈哈的性情,知道晓寒在,便常来作客。这会儿敲门道:“晓寒姐在吗?我们晚上去钓鱼,你去不去?”
晓寒开门,将食指触于唇上,目示屋中,丈夫在读书,女儿已熟睡。匡雁告罪,压低了声音:“我和大勇准备去玄武湖钓鱼。”
晓寒道:“这么晚,能钓到鱼?”
匡雁闪闪眼:“白天太热,晚上钓鱼凉快。”
晓寒兴趣不大:“那你们要带上风油精花露水,晚上蚊子多。我就不去啦,明岐夜里醒来要找妈妈的。”
匡雁笑:“那好,钓回来给你们吃鱼。”
两人在走廊里又说了会儿话。
“晓寒姐下学期来南京吧?”
“正在考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晓寒对外的说法都很保守。
“快来吧,听说学校就要安排新房子了。你们全家都在,分的房子肯定要大。”
“我也听说啦。不过,慢慢来吧。”晓寒笑道,“快去钓鱼吧。”
匡雁离开后,晓寒在走廊里看了一会儿月色。楼下院子里有人乘凉,夜很静,白日的热气刚沉淀下去,天色深蓝,风簌簌拂过树丛。
晓寒兀自摇着蒲扇,胳膊上扑了一层薄薄的痱子粉,在夜风吹拂下透着清凉之意。她觉得很安心,也不愿多想来日的变动、安排。楼道里脚步声踢踢踏踏,谁家的孩子在哭,谁家的夫妇喁喁低语。她转身,打开纱门回房内。灯下丈夫似乎又瘦了一些,薄衫下面露出肩胛骨清晰的轮廓。她掀开小饭桌上的纱罩,将下面半只西瓜切出一块,拿勺细细挖出块,剔出籽儿,盛在碗里端到丈夫身边。昔华沉浸在阅读之中,手边做了一叠笔记,丝毫没有觉察出这碗西瓜。晓寒轻声一嗽,他才回过神,很过意不去的样子。
“我先睡啦。”晓寒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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