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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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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幼儿园生活开始月余,明岐还是没有完全习惯。每天清晨天方蒙蒙亮,便听见妈妈和奶奶起床了。天井里传来泼水的声音,檐头雀儿惊醒一般,扑棱棱飞高去。明岐翻个身,望见窗外的天色,隔着一层纱帐,是淡青色。还早罢?继续睡。

“岐,起来了!”妈妈的声音由远及近,黄铜帐钩叮咚相击,两边帐门拢起,妈妈俯下身,轻摇明岐:“太阳出来啦。”明岐嗅出妈妈身上清新的雪花膏味儿,。她睡眼惺忪,双目微微睁开一隙,又裹紧被子把自己包起来,装作睡梦正酣的模样。

“起来!”妈妈提高声音,“再不起来妈妈要去学校了啊,来不及给你梳辫子了。”

一听这话,明岐连忙睁开眼,双手抓住被子,抵着下巴,大声喊:“起来啦。”

十月天气虽然温润,早晚却凉意沁人,是秋天的光景。院内桂树枝叶浓密,细看已悄悄凝出细小的米白色花苞。明岐披着头,在天井的水池边洗漱。

早饭是白米粥,下饭的是酱菜与炒花生。明岐不喜欢吃粥,热腾腾的水气冲上来,混着酱菜的咸味,直教她没胃口。她喜欢吃米饭,最好教浓油赤酱的肉汤拌一拌,一气能吃一碗。她沮丧地抓着筷子数粥碗里煮化开的饭粒,一旁妈妈呼啦呼啦吃得飞快,粥碗很快浅了下去。腌小黄瓜咯吱咯吱咬得很清脆。妈妈吃完了,明岐还剩大半碗。妈妈开始为她梳头,中分两股,用皮筋绑出两根小辫子,额前梳一排齐齐的刘海。

“快吃快吃。”妈妈匆匆道,“时间不早了。”

明岐面对这碗久久吃不下去的粥,显得很为难。奶奶从锅台边走来道:“早上不吃粥吃什么?吃粥活络。”又道:“岐要是不跟妈妈一起上学,待会儿奶奶送你去。”

明岐微微嘟着嘴:“我想跟妈妈一起去。”

妈妈已收拾完东西,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见时间确实紧张,便妥协:“那我们路上买烧麦或者馄饨去,好不好?”明岐高兴了,放下碗筷:“好!”

奶奶不高兴:“不好好吃早饭,反倒惯着囡囡。岐,中午回来这碗粥还归你吃啊。”岐想,中午的事中午再说吧,反正早上可以不吃啦。便高高兴兴地背上小书包,坐到妈妈自行车前杠上,微微抬着被凉风温柔吹拂的脸,出门上学了。

幼儿园八点半开门,这会儿还还早,所以明岐要随妈妈一起到教室上早读课。如今妈妈已经不在数学组――数学组新进了老师,语文组缺人,学校就把妈妈调到了语文组。这样的调动在当时很是常见。

明岐紧紧跟在妈妈身后,来到了妈妈所在的班级,班上是初二的大哥哥大姐姐,他们都认识明岐,很欢迎她的到来,晨读声低了一些,大家朝明岐望过来。妈妈很平静地环视四周,把明岐安置在教室前排空座上,自己来到讲桌前打开书本与教案。读书声归于正常。窗外传来其他班级的晨读声,有的班在读英语,声浪抑扬,在明岐听来十分悦耳。她也很快融入这种氛围,打开自己的小课本,一板一眼地念起书。哥哥姐姐们用的课桌凳子太高了,明岐需要跪在凳子上才能够到书桌。幼儿园的教材十分简单,总共也没几页,明岐一会儿就读完了。她觉得有些无聊,扭过身子,背后是一位哥哥,他似乎也觉得晨读无聊,一手扶额,一手举书,心不在焉地动着嘴皮。明岐仔细观察了后认定,他仅是在动嘴唇,而没有出声音。她想起妈妈新教的一个成语,轻声脱口道:“滥竽充数。”

这位哥哥听见了,回过神,拿圆珠笔敲敲课本,眨眨眼:“说什么呢?小丫头。”

“滥竽充数。”明岐不怕哥哥生气,调皮地重复了一遍。

晨读课结束了,妈妈带明岐去办公室,路上遇到好几位老师,明岐很响亮地叫了他们。

“你爸爸怎么丢下你去重庆了?”教务处的严老师很喜欢明岐,常常逗她。明岐很认真地仰起头:“谁说爸爸丢下我了?爸爸是去工作!我和妈妈放假就去爸爸那里。”

“明岐,你为什么不跟妈妈姓,叫孙明岐?”严老师继续笑道。明岐板着脸:“哥哥姐姐们都姓顾。”

周围的老师笑起来,纷纷责怪严老师:“怎么拿小孩子开心呢?”

明岐有些委屈,目不斜视到妈妈办公室吃早上没来得及吃的烧麦。烧麦有些凉了,妈妈倒了一杯开水,把烧麦隔着塑料袋贴在杯子上加热。她背着书包,双手捧着烧麦慢慢咬,自己去中学旁边的幼儿园。

“路上小心啊。”妈妈吩咐。穿过顾桥中学的操场就到幼儿园,很安全。

“妈妈再见。”小人儿啃着烧麦上学去。

幼儿园分小班中班大班。明岐在小班,中班和大班的孩子常常欺负小班孩子。课间玩摇篮,中班大班的孩子第一时间抢占摇篮的所有座位,不让小班的孩子上去。小班孩子年纪小,体力上根本不是对手,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坐在摇篮上荡来荡去。有几个小班的男孩儿不服气,便要争个高下,双方拉拉扯扯厮打一阵,那边老师来了,把欺负小朋友的大孩子叫走,狠狠批评一顿。但这效果并不明显。孩子们忘性大,刚抽着鼻涕挨完训,一出门又活蹦乱跳,照旧欺负比自己小的孩子――他们在小班的时候也是被欺负过来的。

大概小朋友们都知道明岐的妈妈是中学老师,而中学在他们眼中又是遥远神圣的所在,因此大家跟明岐都保持着友善的态度。如今明岐对幼儿园的记忆已然模糊,印象深刻的是,课上大家总在做游戏,排排队吃果果。中午妈妈来接她,在家里睡到很迟才起床――这也是明岐小小的特权,其他小朋友都需到学校午睡。下午妈妈已经去学校,由奶奶送明岐上幼儿园。奶奶疼爱明岐,总是让她多睡会儿。醒来爷爷要让明岐描一页大字。明岐跪在堂屋椅子上,够上八仙桌临《玄秘塔碑》。描完一页,交给爷爷验收。爷爷很庄重地戴上老花眼镜,捧着明岐的大字,有满意的,便用红笔在旁边画一个小圈。这时都快到下午四点,明岐才准备去学校。奶奶拉着她的手,一老一小慢悠悠走出巷子。奶奶待人和善,见着熟人都会停下来问候、寒暄。镇上住的都是相熟的人家,日影缓斜,她们走过石桥,来到北街,又慢慢来到幼儿园。小班的孩子正在教室里学唱歌,做游戏。老师看到迟到的明岐也不会责怪,而是笑吟吟让明岐进来。明岐似乎还没有睡醒,有时候手掌还沾着一点墨迹。奶奶在窗外看明岐,这天老师教的是《江临市歌》:百里凝紫气,遍地出春光……古往今来钟灵秀,江海明珠美名扬……

孩子们奶声奶气跟着唱。明岐又想到“滥竽充数”,自己现在也是滥竽充数呢,明明不会唱,还要在人群里一板一眼摇头晃脑地动着嘴唇。

学完这歌,今天就下课了――明岐身上的书包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要回家了。奶奶就在幼儿园门口等她,牵着她的手问:“今天先生教了点什么?”这个问题中午放学的时候已经问过,而且每天都会问几遍。

“上午教我们口算、玩游戏。下午教我们唱歌。”

“好,唱歌好。”奶奶呵呵笑着。她们不急着回家,还要到隔壁的小学去接大哥明岩、二哥明峰。

明岩比明岐大六岁,这年虚龄十一,如今读四年级,和虚龄十岁的明峰在一个班。一见小五妹,两位哥哥都很高兴。

“我们下周要去秋游!”明峰快活地宣布,“去葫芦山看江潮。”

“我去过葫芦山的。”明岐道,“去年冬天妈妈带我去的,还拍了好多照片儿。”

明峰笑了:“冬天哪有潮水看呢?我们是专门去看秋潮的。”明峰很有兄长风范,又安慰道,“我会多拍点照片给你看的。”

明岩手心攥了一块水果糖。他慢慢揉掉外面的玻璃纸,飞快将糖果放到嘴巴里,鼓起腮帮,咝咝吸着口水。明峰叫起来:“有糖也不给我们!”明岩嘿嘿笑道:“只有一块嘛。”

“岩哥哥最小器。”明岐蹦着高谴责,两根小辫儿晃呀晃,明岩连忙抱着书包含着糖跑起来。

“我又不跟你抢!”明岐冲明岩的背影大声喊道。

“别闹别闹,奶奶给你们买糖吃。”廖淑慎拉住三个孩子回家去。

老大昭华也住南街,离顾氏医馆几步路远。老二国华家要远些,如今国华在北京承包了一项工程,老二新妇张霞在家带着明屿明峰。张霞虽不似老大新妇周玉屏赋闲在家,每日拜佛听戏消磨辰光,却也无有正式工作。但张霞勤快,接了针线活计在家里做,收入也不错。镇上姊妹要拉张霞去服装厂上班,张霞去了几天又放心不下孩子们,明屿这年虚龄十四,已经念初二,升学就在眼前。张霞惦记着给女儿每天安排些什么好吃的,又担心明峰的学习,索性还是留守在家,接外面的活儿。

明岩明峰两兄弟年纪相仿,又在一个班,自然天天在一处玩。有时候晚饭也一起在爷爷奶奶这边吃。这是明岐最高兴的,她喜欢和哥哥们在一起,没有哪个小朋友敢欺负她。对小女孩而言,有哥哥护着多值得骄傲。“我叫我哥哥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只不过明岩也常常受同学欺负,他口讷,学习平平,成天就吮着糖果在角落看书。别人撞倒他,他不争,拍拍身上的泥土,又坐回去看书。同学喊他呆子,他无所谓。有人问他要糖吃,他也绝对不舍得给。相比之下明峰在班上则受欢迎得多。他眉清目秀,声音朗朗,是班长,还是两道杠的中队长。他的作文纸常常贴在教室后墙当范文,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他还是全校瞩目的旗手。难得明峰还招女生喜欢,这年龄的男孩儿正是懵懂混沌满世界疯玩的时候,离怜香惜玉还早,反是热衷在女生铅笔盒里藏毛毛虫、趁女生站起来抽掉她的凳子这类的事,小姑娘们哭起来,他们就在一旁没心没肺地嘲笑女生哭鼻子,实在很讨厌。明峰家里素来最宠的却是明屿。国华夫妇认为,女儿应该是宠大的,儿子应该多敲打。所以明峰从小就对明屿毕恭毕敬。班上女生常道:“班长,给我们去小卖部买袋无花果。”“班长,我要一瓶橘子水。”“班长,我要话梅。”明峰一一照办,从不记岔。大家都想和明峰同桌。最初学习委员姜妙雪和明峰坐在一起。姜妙雪因此成为全体女生嫉妒的对象,小姑娘们开始疏远她,不带她玩游戏。后来不知怎么老师调来一个男生和明峰同桌,姜妙雪又渐渐被女生接受。

这天晚上奶奶做了猪油菜饭,孩子们很爱吃。廖淑慎不住吩咐慢些慢些:“喝点汤,喝点汤。”又拍拍狼吞虎咽的明岩,“喜欢吃天天到奶奶这边吃。”廖淑慎独对明岩偏爱异十分,把饭锅里余下的香肠尽数挑出来放到明岩碗里。

秋天夜来得早,一餐饭辰光,天便黑了下来,街灯亮了,巷子里传来各家各户回家的车声与铃声。孙晓寒也回来了,明岐放下碗筷跑过去叫妈妈,双臂环着妈妈的身子。

“吃完饭啦?陪哥哥们做作业去吧。”妈妈含笑抚摩明岐的柔。

这时,爷爷白天诊病的堂屋就成为孩子们做功课的场所。明岐没有作业,就搬张小竹椅坐下来看《小朋友》。堂屋内座钟滴答滴答响,年事已高的大黄猫镇日伏在屋内的椅子上打瞌睡,很少再听到它在房顶上蹑足走过的哗啦声。

明岐伸手轻抚黄猫的脑袋,又去挠它的下巴。黄猫很受用,伸长脖子,眯着眼睛,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明岐看掌心沾着一团黄毛,心里一阵难过,最近猫越懒得走动,毛也掉得愈多。奶奶说它老了,又笑对明岐:“你没出世的时候,它就在啦。”黄猫年轻时生养无数,但每窝小猫都给亲朋邻居要走了。明岐望着猫,手支撑在腿上托着下巴,觉得它很可怜。

再过一会儿大婶婶二婶婶就来接哥哥们回家了。明岐同他们告别,小院子又安静下来。夜风无声拂过院中草木,啪嗒――不知道哪棵树的叶子落下,枝子上的野鸟扑棱棱惊起,飞到黑夜中去。明岐听见妈妈在堂屋把开水灌入暖瓶的声音。不一会儿妈妈就叫她去洗漱。

一天快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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